凌澈立刻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趴在冰冷的桌面上。
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和失控。那层他精心构筑了十七年的、名为“冷静”和“优秀”的坚硬外壳，在那个挂着温和笑容的男人面前，在那个飘着茉莉香气的办公室里，在那张小小的蓝色票根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轻易地就被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窗台上，那几枝茉莉花苞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洁白而沉默。
它们不会知道，自己散发出的、被主人视为馈赠的清幽香气，此刻正如何无声地、残酷地折磨着角落里那个试图用物理定律武装自己、却溃不成军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图书馆里响起了放学的铃声，悠长而遥远，穿透了厚厚的墙壁。趴着的学生纷纷起身，收拾书本，桌椅移动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凌澈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与冰冷的桌面融为一体。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图书馆重新恢复了那种空旷的、带着尘埃味道的安静，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已干，只留下紧绷的皮肤和微微发红的眼眶。他深吸一口气，图书馆特有的凉意涌入肺腑，带来一丝麻木的清醒。
他沉默地收拾好书包，将那本《量子力学导论》塞进去，动作僵硬。
他没有再看窗台上那盆茉莉一眼，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走出图书馆时，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校园染上了一层暖金色。回廊曲折，池塘里锦鲤甩尾搅碎了一池碎金。
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笑声在暮色里飞扬。凌澈独自一人，背着沉重的书包，身影被拉得细长而孤单，沉默地汇入放学的人流。他刻意避开了教师办公楼的方向，绕了远路，从校园最偏僻的后门离开。
夕阳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无人知晓的心事上。
接下来的几天，凌澈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精密运转的学习机器。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和试卷构筑的堡垒里。
课间不再去图书馆那个有茉莉的角落，而是留在教室，埋头于厚厚的习题集，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急促的声响，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转化为具体的、可解的题目。
午休时间，他也不再离开教室，只是趴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小憩片刻，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微蹙起的。
放学铃声一响，他总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迅速离开教室，像一阵没有温度的风，消失在通往校门的人流中。
他刻意地、近乎固执地规避着一切可能与苏逾产生交集的机会。英语课，他不再抬头，目光死死地钉在摊开的课本上，或者面前摊开的物理竞赛题册上，仿佛讲台上那个温润的声音根本不存在。
即使偶尔苏逾的目光扫过他的位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他也强迫自己视而不见，用更深的埋头来隔绝那温和的注视。
然而，有些东西，越是刻意回避，越是如影随形。
苏逾的英语课依旧带着他独特的“苏州味道”。这一天，他讲的是过去分词的特殊用法。他没有枯燥地罗列语法规则，而是随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条。
“看，这条线像什么？”他笑着问。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蚯蚓？”“毛线团？”
苏逾摇摇头，手腕轻转，又在“蚯蚓”旁边添了几笔，勾勒出飞檐翘角的轮廓和几扇小小的雕花木窗。“像不像平江路那些老书店门口挂着的、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的石板路？弯弯曲曲，深深浅浅？”
学生们恍然大悟，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哦——”声。
“对，就是这种感觉。”苏逾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过去分词，有时候就像这条石板路。它承载着‘被完成’的动作，也留下了‘被岁月打磨’的痕迹。比如，‘The well-worn stone path winding through Pingjiang Road tells stories of centuries.’（平江路上那条蜿蜒的、被磨得光滑的石板路，诉说着几个世纪的故事。）这里的‘winding’是现在分词，描绘它蜿蜒的形态，是动态的。而‘well-worn’（被磨得光滑的），就是过去分词，它告诉你，这条路经历了什么——它‘被’无数脚步踩踏过，‘被’漫长时光打磨过。这种‘被完成’的被动感，这种时间沉淀下的印记，就是过去分词独特的魅力。”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将抽象的语法点与学生们熟悉的平江路景象联系起来，生动而富有画面感。教室里气氛活跃，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
凌澈依旧低着头，面前摊开的是一份物理竞赛模拟卷。他握着笔，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苏逾清朗的声音，带着那种特有的、让人放松的韵律感，清晰地穿透了他试图筑起的屏障，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well-worn… 被磨得光滑的……” 这个过去分词词组，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他刻意保持平静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圈无法抑制的涟漪。
他想起了那张被苏逾随意夹在教案本里的拙政园票根。崭新的纸片，边缘平整，显然被小心保存着。它是否也期待着被岁月“well-worn”？期待着被某个人反复摩挲，留下使用的痕迹？就像那条被无数人走过的石板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凌澈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和恼怒。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卷面上那道关于电磁场叠加的难题上，试图用复杂的公式和逻辑链条来驱散这些荒谬的联想。
然而，讲台上那个温和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背景音般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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