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夕这一整夜都心神不宁,在床榻上烙饼一般。直到天边露出鸭蛋青色,才合眼浅眠了半晌。
睡了不过几刻,堂前就便传来急报,召集所有在卫所的左右卫一等尉官速去回话。
陈夕双目一闪,下意识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果然是让她等到了。
诚意侯赵义山惯会审时度势,当年圣人登基时,他曾立下从龙之功,地位因此一跃而起,成为开国十三侯之首。
但其人脾气暴躁,性格张狂,为人还睚眦必报,常人轻易不愿得罪这尊大佛。
故而昨夜诚意侯府来人嚣张跋扈,用案子强压武宁卫出所时她便料到,薛灵玥此去定然不会立功,反而还易出错,届时不光惹恼大人,还得罪了诚意侯,几座大山足够压死薛灵玥这只蚂蚁了。
有道是蚍蜉虽小,仍能撼树。她虽坐在右卫大师姐的位子上,却时时刻刻不可掉以轻心。
想她为武威将军嫡女,人人觉得她家族势大位高权重,但整个将军府转瞬成空,父亲年老昏聩残忍成性,兄弟是胆小如鼠的酒囊饭袋,姨婆是贪慕虚荣的长舌妇人。
当年的威震江右的武威将军,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圣人而言,只剩个忠心耿耿的空洞躯壳罢了。
她若再不拼力往上走,便只能被他们送去嫁人了。
只有拥有更多的权力,她才能不受人摆布,不困于后宅,逃离那个迟早腐烂轰塌的地方。
她张开双手,冷冷的看着自己的手心。入武宁卫十几年,练功习武,办差杀人,旁人家的贵族小姐哪个像她一般,满手都是厚厚的老茧。
而那些段霖落在她身上的亲吻,更是恶心至极,令她作呕。
但已经走到此处,决计不能后退。
薛灵玥无论是缺了胳膊腿儿,还是彻底被大人厌弃,只要她安分些,不再跳出来抢功,她都可以大度宽容的退一步,留她口饭吃。
快速的梳洗过后,陈夕急步冲向堂前。
堂中已经分别坐着左右卫正副指挥使,三人身着官袍,面色均是一水儿的灰白晦暗。
左卫指挥使不在。
但陈夕并不关心这些,挑了个最近的座位小心坐下,她垂着头,鲜红柔软的双唇轻轻张合,急促却兴奋的呼吸着胜利的空气。
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人便齐了。
紧接着卫所门前突然响起整齐划一,踏地而来的脚步声。
众人连忙下跪。
陈夕俯身的瞬间,只见两队身着玄色劲装的护卫鱼贯而入,紧跟着一双赤足鎏金靴,缓缓而来。
脚步卓然有力,定定得停在几人面前。
宋景云展开手中明黄色的卷轴,沉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已详悉此案,案情错综,民议沸腾,实不可久拖不决。然朕亦深知其中艰难,非一人之力可速解。今特敕左右卫各遣二人,协同审理此案。尔等当秉公持正,速速查明真相,以安民心,以正国法。若拖延怠慢,定当严惩不贷!”
将卷轴收好,宋景云缓缓踱步至众人中间,见他们都跪做一团,眼底闪过怒意:“昨夜左右卫十数山中人遇伏,若不是卯时西北军进京呈送军报,途径芒山,只怕你们这些做上官的还一无所知,高枕无忧得睡到天光大亮呢!”
段霖轻蔑一笑,抬手掸掸袍子,率先起身。他可不是宋景云的下属,别以为拿道圣旨回来就能压他一头。
他挺着肚,懒洋洋的站直身子,直视着宋景云的怒不可遏的视线。不理解几个小校尉而已,他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王崭起身示意堂中无关人等都退下,劝道:“诚意侯世子已平安返京,我命人沿着世子告知的路线进山搜寻,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说完,他又朝段霖道:“我听闻此案大人已派人接手,但眼下圣人要我左右卫通力合作,不如我们各派一人如何?”
段霖两眼一眯,像在看傻子般不屑道:“王大人随意,本官还有要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朝地上招招手,仍跪在地上的陈夕立刻起身,小心依赖地跟在他身后。
人走了,王崭朗声道:“既然大人同意,我便派成珏参与,她眼下就在回长安的路上,正好让她直接进山去找灵玥小九。”
“唉,真是让人不省心,该让他长长教训才好!”宋景云恨恨地叹了口气,向后倒在太师椅上,他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累:“多亏你昨夜及时进宫,我竟不知他这般鲁莽。”
王崭脸上微窘,“他是赤子心性,听到人命关天便顾不得旁的,孟凡兄这徒儿养得好,该高兴才是。”
宋景云听罢眼眶微红,低声道:“这孩子,随他父亲啊。”
昔年崤关一战,他父亲挡在李鹤身前,身中数箭,力竭血脱而亡。死后仍是铁骨铮铮尸身不倒,见者无不为其拊膺大恸。
可怜他母亲听到丈夫的死讯后当场血崩,生下他没几天也撒手人寰了。
秦艽自幼长在卫所,得他教导,得众人偏疼,却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王崭轻轻拍了拍宋景云的肩膀,声音沙哑:“别急,一定会找回来的。”
宋景云抬眼,看到王崭眼中隐忍的悲伤,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心头一颤:“子穆,当年——”
“唉,还说这些做什么!”王崭打断宋景云的话,大手狠狠按住他发白的指节,“战场上生死由命,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
宋景云还要在说什么,王崭摇了摇头,两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强忍的泪水。
又很快被一种坚毅得沉默取代。
王崭心头释然,缓缓开口:“今年若得空,你便随我一同去栖霞庵见见他们罢。”
这一句话,使盘旋在宋景云胸口十年的愧疚与懊悔,忽如潮水溃堤……
不过多时,门外噔噔跑来一个护卫,“二位大人,他们回来了!”
宋景云蹭得站起来,面露焦急:“说清楚点,谁回来了?”
王崭也下意识抓紧了茶盏。
那护卫喜不自胜:“是秦艽校尉,薛灵玥校尉回来了!”
“成校尉与林校尉陪他们回来的,四人眼下都在前厅呢!”
话刚落地,宋景云与王崭双双大步流星冲出院子。两个久未经沙场的老将仿佛每步都带着千斤重担,心头又急又气,还有几分迫切的心疼。
远远一瞧,两人衣衫脏皱,衣襟还浸染着大块的血迹。
秦艽一见宋景云便挣扎着坐起:“师父,留在家里的左卫兄弟可还好?”
宋景云大步一跨,把将人按回榻上,怒道:“除了你这憨鬼个个无事!”
薛灵玥躺在另一张竹板担架上,闻言眼神倏地一惊,合着就秦艽一人中了剧毒?
她小心翼翼地朝秦艽投去一个眼神,见他亦是面露惊诧。
“哼,鲁莽冲动,肆意妄为,秦艽你莫不是以为老子不敢罚你!”强烈的后怕与心疼化为无能无力的愤怒,宋景云见秦艽神情恍惚,更是气得脖子都涨成猪肝色。
眼看要举起拳头,被王崭一把拦住:“几个孩子刚回来,先让医官瞧瞧罢。”
说着,忙命人抬着竹架进去。
屋中有个长白胡子的医官恭候许久,他从前是随军军医,手法老道,利索干脆,叫成珏与林逸之分别按住薛灵玥秦艽,任他们如何哭喊都不得松手。
一阵杀猪似的鬼哭狼嚎之后,屋中重归寂静,老医官默默拿了药箱,深藏功名拂身而去,留下竹架子上平躺的两颗小白粽子。
薛灵玥扭着脖子,隔壁秦艽似乎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从放才起就呆呼呼的躺着。林逸之搬来凳子坐在他旁边,两人一平一竖,像一对沉默的石头墩子。
她收回视线,甩了甩疼得直抽气的胳膊。
这卫所的人不可全信,薛灵玥眼神落回成珏身上。她生着一张瘦长脸儿,眸色浅淡,眉若远山,瘦削的脊背挺拔如松竹,平日虽不爱笑,但除了同乡几个姐姐,成珏是为数不多对她有所关怀的。幼时习武,少时办差,偶尔跟着成珏时,对方总不忍叫她吃苦头。
薛灵玥拉住成珏的衣角,眨眨眼:“成姐姐,这次要没有你救命我可是折了,再没别的姐姐比你更好了。”
成珏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快得了,医官让你少说话呢。”
“可是要没有姐姐,我们今日可得饿昏了!”薛灵玥不放手,眼巴巴地看着她。
成珏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方才便闻着味儿了是罢,还跟个长不大的娃娃似的,羞不羞?”
薛灵玥嘿嘿一笑,两条缠着绷带的小胳膊紧紧抱住油纸包。
成珏没忍住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门外卫士喊:“成师姐,王大人请您与林师兄过去。”
成珏点点头,等两人掩上门走了,薛灵玥脚一翘,翻身坐起,将油纸包砸到秦艽脑袋上,悄声喊:“还不快吃!”
秦艽如梦初醒,手脚呆笨地拆开,里面是几个烤得金黄的小饼。
薛灵玥坐在竹架子边沿,双脚悬空,两条腿儿开心地晃来晃去,“成师姐刚从洛州带回来的,肯定没毒。”
“一起罢。”
秦艽声音轻飘飘的。他思绪仍停留在那句“众人无事”上,张嘴,咀嚼,咽下都格外迟缓。对他来说,武宁卫便是他的家,可以为之托付信赖与性命的亲友无不在此。
“我们把事情与宋大人说清楚,他定然会想出法子的!”薛灵玥柔声道。
好端端叫人抄了家,也难免他会这么伤神,薛灵玥托着脸蛋,狠狠咬了一口饼子。
秦艽神情恹恹:“也只有如此了。”
另一边,侧堂下树影婆娑,晌午升高的日头被枝叶遮去大半,留下细碎的光影在叶捎轻晃。几缕金线透过窗棂,洒在王崭菱角分明的侧脸上。
成珏的声音如泠,字字清晰有力:“回师父,我二人正是在临近长安的官道上寻到他们的,据他们所说,是秦艽自己先掉下去,随后薛灵玥是被诚意侯家丁踹下去的,两人身上都无大碍,只是我观秦艽气色有些不对劲,恐怕受了内伤。”
王崭微微蹙眉,手指轻敲着桌几,朝林逸之道:“你略通医术,可瞧出有什么不对劲了?”
“回大人,未曾把脉不敢妄言,只是瞧着他似乎有什么心事……”
林逸之语气轻懒,隐隐带了几分戏谑。王崭最烦他这幅样子,长得俊逸些又如何,若不是看在成珏与他同破洛州案的份上,半分眼神也不愿分给他。王崭轻哼一声:“既如此,你先退下吧。”
“是。”林逸之拱手行礼,姿态从容,仿似富家公子。
见他施施然走了,王崭脸色沉得更厉害,嫌弃道:“日后与他一同办案时多注意分寸,此人为师是万万瞧不上的!”
成珏一愣,“您老想到哪里去了。”
王崭狐疑地摸摸下巴,见她语气随意,又忐忑道:“为师有意收薛灵玥为徒,你意下如何?”
卫所中有资格收徒的大人们向来地位颇高说一不二,如王崭这般,还与徒儿打个商量的几乎没有。只不过成珏如今是王崭唯一的徒弟,他拿她当半个自家女儿看。
他本还有些担忧,想不到成珏闻言难得展颜一笑:“那真是再好不过,灵玥性子直率活泼,聪慧有礼,她若来拜在门下,日后您可不缺解闷儿的了!”
王崭哈哈大笑几声,“你这丫头,嫌弃我这老头话多便直说,亏得我还怕你多想,如今看来倒是我小性了。”
“您看上得人,自然品行能力都不会差,”成珏上前为师父斟了杯茶,“灵玥早年跟在陈夕身边,吃苦犯难的差事办了一件又一件,也没听她叫屈,可见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
“此前左卫的铁器案她不居功自傲,赵楠案她不气馁放弃,这样的举止气度,便已胜过右卫中多半人了。”
王崭自豪地挑眉:“这么说来,你倒是早就看好她了?”
“我不过是觉得与她投缘,”成珏想到什么,不禁轻笑道:“这丫头方才还从我这儿抢了包饼呢,本是特意给您老带的,既然您已有意收她为徒,这饼子没吃上倒也不亏。”
王崭捋捋胡子,有了主意:“不如一会儿你替为师去打个埋伏,就说吃了咱的饼,便是我王崭门下的人了!”
成珏哭笑不得,“是,徒儿这就去替您办。”
说着转身要走,被王崭一把叫住:“等等,那诚意侯一事再与为师讲讲,我非得替你师妹出了这口气才好!”
成珏并不知她师父嘴漏的前事,便将方才薛灵玥所言一一转述。
王崭黑眸转了又转,显然心中似有计策酝酿。
待师徒俩商量妥当,兵分两路出了门,左卫忽得传来消息,说宋大人震怒,将秦艽关进内牢反省三日,若非必要案情通传,任何人不得探视!
小分队集合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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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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