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成为‘幽灵蜂’,成为那个令所有公司都头痛不已的独狼之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佣兵;而再之前,她只是洛玛军事的一名普通员工——直到她触了霉头,被公司处理掉。
正像你之前听过的、那些主打‘现实主义’的佣兵冒险小说一样,幽灵蜂所在的佣兵小队帮中间人做事,而中间人帮公司做事——大家都靠公司吃饭,而公司靠吸所有人的血吃饭。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夜返贫,有人从中产生活一寸、一寸跌落深渊,只有那几家公司的财富数字稳定膨胀。
幽灵蜂小队的故事就在这样一个你再熟悉不过的背景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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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无终低下头,看着正倚在她怀里,直勾勾盯着她的女儿。她不太明白,林山栖已经六七岁了,怎么还这样黏人。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她早就开始期盼着脱离以母父为核心的家庭,拥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了。
当然,她对此绝不反感。她只是隐隐有些担忧:万一真有意外降临的那一天,女儿会不会无法接受与自己分离 。想到这些,她就更贪恋眼下的时光,不由得伸出手,揉了揉小栖的头。
说不准小栖是单纯喜欢听故事,还是更喜欢和妈妈共处的时光。总之,讲故事是母女每晚的必经环节。但这年头,哄小孩的故事书难找——孩子越来越少了,官方甚至不再装模作样地公布“修正”过的生育率数据,只做孩子生意的人迟早破产。林无终又总要从中筛掉一批疑似老僵尸还魂的封建作者所写的烂俗故事。这样一来,可讲的内容就更少了。
一开始,她还能靠现成的故事交差;后来,她就不得不搬出那些自己小时候听到的、还算可以的老故事;到现在,她只能结合自己的经历与见识硬编了。于是“幽灵蜂”这个伪赛博侠盗风格的系列故事就诞生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栖最近突然对这个系列故事很着迷——她对那些传统的科幻小说可一向没什么兴趣。看她喜欢,林无终讲得倒也起劲。这天,应小栖强烈要求,她终于答应讲起这个系列的前传,讲讲幽灵蜂还不是“幽灵蜂”时的那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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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幽灵蜂”还没有这个名字以前,她的代号要更拗口一点——“蛹”。听起来和“幽灵蜂”好像有点奇怪的进化关系是不是?其实这纯属巧合。
幽灵蜂是被好友“闪蝶”招揽入队的。当时,闪蝶带着小队其它人,第一次来幽灵蜂家里见面。结果幽灵蜂正睡着回笼觉,蜷缩在地上,被子在身上紧紧地裹了一圈又一圈,好像一个蝶蛹。小队的主火力手“红烟”也不客气,直接把幽灵蜂的代号安排好了,就叫“蛹”,还让闪蝶“看好她家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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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这样吗?”
林无终低头一看,小栖正把被子卷在身上,一边弓着身子在床上蠕动,一边露出个脑袋看着她。她伸手轻轻抓了抓小栖闹得蓬乱的头发,“对,那个时候的幽灵蜂在其它人眼里,可能就像小栖这样吧。”
“那太好了,将来我也要变成‘幽灵蜂’一样的大侠,帮你打败欺负我们的坏人。”小栖从被子里钻出两只手不断挥拳。
林无终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如果有选择,她宁可这个世界上不要有“幽灵蜂”,当然更不要有她的那些敌人们,可惜这个世界从未如无辜的人们所期望的那样美好。小栖也注定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孩子的梦想有时变得像股市一样快,有时又能潜移默化地决定她一生的道路。以大人“为你好”的威严给她打退堂鼓,又或是为她“指条明路”,怕是连自己都不能说服。她也只能笑一笑,继续讲起“幽灵蜂”还是“蛹”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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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蝶和蛹偶然相识在公司附近的酒吧。两人先后从同一个学院毕业,在洛玛军事的不同部门供职,都有与工资不相称的、过分繁重的工作,又都有对下颐指气使、对上阿谀奉承的“人精”上司。在度过最初的防备和试探阶段,确信对方并非公司特情部工作人员后,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
先被裁员的是闪蝶。她原本在洛玛军事子公司一条新设的To C业务线做开发,很快就凭实力做到中层。公司繁重的研发工作甚至没有耗尽她的天赋与精力,打工之余,她也试着通过熟识的终端店老板接触黑客业务,很快在快捷破解组件、智能破解辅助工具开发方面小有名气。蛹的黑客技术就是闪蝶教授入门的。
但高层下派镀金的负责人终究是个草包。他自身不够专业,又不愿意听基层的意见,总怕别人抢自己风头,弄得身边只剩几条只懂奉承的哈巴狗、应声虫。等真到遇事用人之时,就只剩孤家寡人一个——还是没什么能耐的那种。在业务市场份额遭遇竞争对手的挤压时,这位负责人很快就慌了神。他拍拍脑袋,做了几个离谱至极的决策,又因为根本不能确定核心需求而朝令夕改、前后矛盾,以至于基层根本无法执行。在糟糕的危机应对之下,营收更是数次雪崩。起初几次,公司还试图用其它业务线的资金弥补亏空,但眼见实在扭亏无望,也只得断尾求存。那位“下来历练”的负责人最后是调回总部了,可整条业务线的中层底层都面临着或降薪调职或解聘的窘境。公司对闪蝶提出降薪50%、转岗从基层重新做起的条件,但她不愿接受,更不满HR的百般刁难,在办公室大闹一场后直接离职。她甚至还想过在财务系统里留点后门,给自己小捞一笔,但考虑到公司总部黑客的水平,最终还是没有给自己惹这个麻烦。而后,闪蝶就以黑客业务为生,并在终端店老板的介绍下结识了小队的领队“白牙”,成为了小队的主力黑客。
蛹则在洛玛军事地区总部的情报部供职。她在大大小小的任务中屡获嘉奖,虽然没有破例提前升职,但也获得了军用级副心脏义体的植入权限。当时,她的前夫是公关部的中层,野心勃勃,总希望调职到更为核心的情报部工作,以谋求更光明的前景,于是屡次央求蛹从中斡旋。蛹担心这会影响自己正常工作,本不愿答应。但或许因为受某些观念影响,不希望给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一个“不愉快”的家庭环境,她还是答应了前夫的无理要求。结果就是,两人同时引起了当时情报部、公关部副长的不满。为了保全自身,蛹的前夫居然用两人的共同财产贿赂了两个副长,并声称,斡旋调职这出“闹剧”,完全就是蛹一人为了家庭私利自作主张。情报部副长久居高位,却始终缺乏与权力相称的功绩,始终担心风头正劲的蛹会取而代之,就借此机会向总长吹风。最终,蛹被刁难离职,反倒是她的前夫如愿进入情报部。大概连公关部副长也觉得,前夫已心不在此,不如卖个人情吧,“都是哥们”。
当然,面对这样反常的人事变动,特情部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很快就查到了贿赂事实,前夫在公司也就呆不下去了。
父权制对他作为男人的规训和包装,让他在学院时代就搭上了比他更有潜力的蛹;基于缺乏主体性的对社会生活范式的追求,让他凭借持续的压抑与伪装僭夺了蛹的生育权能,并混到了公司中层;但无法压抑的愚蠢和短视,让蛹确证了两人过往生活温情表象背后的结构性残酷,也让他失去了符合“成功男人”范式的全部生活要素。讽刺的是,他的得势与失势都来自父权制结构赋予他的品质。他毫无“个性”可言,不过是一个卑鄙制度的流水线批量生产出的失败工业品而已。看似稳定的父权制结构已经在它失败的产品身上展现了自我颠覆的失衡特征。这都是后话了。
情报部出身的蛹并不特别畏惧失业。她知道,在情报部这种经常游走在火线的部门,很多退下来的老同事都在做佣兵——从直接给公司打工,变成通过中间人给公司打工,其实就相当于一种正职转外包。只不过这个外包多少有点灰色性质,而且要相对危险得多;但由于经常处理洛玛军事自己不好直接插手的脏活,薪水可能比正职还要高一些。
蛹没有像很多老同事那样,加入以“毕业”公司职员为核心的佣兵组织。说实话,外边的人骂“公司狗”骂的有道理,大部分职员即便离了公司,身上总还有那种叼着狗牌、耀武扬威的臭味儿。蛹选择相信闪蝶的眼光。再之后,蛹就有了“蛹”这个名字。
领队“白牙”的身材并不高大,却在四肢足足改装了四柄白色的骨刺状镰刃,看来是凭近战肉搏功夫吃佣兵这碗饭的。她时常戴着一副印着白色犬齿的面甲,只露出改造过的栗色竖瞳义眼,看起来倒有点像一只赛博狗狗。
白牙有头脑有决断,但平日里相对沉默寡言,只有在面对熟人时,才稍微露出毒舌犀利的一面;而她的固定搭档,主火力手“红烟”,则在很多对外场合充当她的“外置语言器官”。红烟和白牙小时候就认识,是在街头摸枪爬墙、躲避追打之中,一点点建立起的交情。她身板看着比白牙壮实不少,四肢都改装了可变形的枪炮,总是闲不下来。每当她动起来,一头蓬松的红短发就像跃动的红色烟云。
两人的实际年龄比闪蝶还小,但已经在街头摸爬滚打多年,佣兵业务层面反而比闪蝶和蛹都老练些。两人已不满足于混迹街头,想寻找志同道合的战友,把佣兵小队打出名声,于是便陆续迎来了作为主力黑客的闪蝶,作为副火力手和替补黑客的蛹,而后又在闪蝶的牵线下,招揽了在改装技术和赛车圈都小有名气的“K9”。
K9是闪蝶熟识的终端店老板介绍的极客,过去在改装业务上,也曾和红烟有过合作。十余年前,她曾参与公司战争,不幸失去了一条腿和一条手臂,并在未获公司妥当赔偿的情况下被退役。但她没有就此消沉,而是找到了黑市里同为公司弃子的老兵利可,和她学了一手机械技术,并为自己设计了一套多功能义肢。装上义肢后,似乎是为了弥补此前行动不便的憋闷,她又迷上了赛车,如臂使指的义肢和狠辣的改装技术让她在地区改装赛中难尝败绩。当闪蝶最开始联系到她,问她还接不接这种刀尖舔血的活的时候,K9其实是想回绝的。每声枪响,都能让她想起失去胳膊与大腿的那个午夜。但闪蝶和红烟珍藏的好酒,以及年轻人躁动的梦想,又让她的大脑轰鸣,身体像越野赛前倒数几秒踩地板油时那样颤栗而兴奋。最终,她还是向自己的本能反应忠实投降了。当然,佣兵的高额报酬或许也在劝说中起了不少作用。至此,五人规模的“白牙”小队就正式组建完成了。
她们先找了些取货送货、接头传信的简单任务试水,都完成得相当顺利。偶尔有那种针对别家公司扶持帮派的小规模袭击任务,在红烟硬碰硬的火力压制、蛹的远程支援、闪蝶的黑客辅助之下,也都能轻松完成。毕竟小队的配置已经堪称全面,经过小半年的任务和日常训练,磨合得也不成问题。一次任务成功后的酣饮中,红烟提议,是时候接点大活儿,把名气打响了。她不想一直做些和街头帮派打交道的活,不上台面,要做就做公司的生意,做大买卖。大家也都同意,组这个队不是养老来的,更有难度的任务也意味着更响的名头和更丰厚的报酬。凭她们现在的实力,这想来是完全没问题的。
K9大出血,搞了辆骨架结实、动力强劲的霆威,整体提升了动力和操控性能,大幅强化了防弹性能,并加装了通讯、侦测和武器系统。这辆改装得像堡垒一样的多功能越野车,以后就是小队的移动基地了。K9对它骄傲得很,非要所有人来工作室聚会,给这个得意之作剪彩。她一手拍着车前盖,一手拎着瓶伏特加,胳膊勾着闪蝶的脖子,嘴里喋喋不休,念叨着它的各种功能、改装难点等等。红烟和闪蝶也跟着喝大了,嚷嚷着要“个性化”,把前保险杠喷上白色犬齿彩绘,在后盖加上蝴蝶翅膀什么的,还想拉着蛹一起“搞艺术”,吓得还算清醒的白牙赶紧把两人拦下——她可不想敌人一打眼就认出她们的移动据点,这还要不要人活了。在白牙的坚持下,霆威最终还是得以保持纯黑的低调外观。事实证明,K9的眼光和改造技术确实不一般,五人凭着这辆移动堡垒横冲直撞,来如奔雷去如风,让周边各帮派首领闻之色变,甚至劫其他公司押运的货也能全身而退。
那段日子是小队最自在的时光了。几人并不像摩根黑手一样举世闻名,也未积攒足以挥霍后半生的财富,但也足够获得圈内人的瞩目,并维持相对富裕的生活水平。任务合作时配合无间,生活娱乐中也都是亲密搭档,这样的组合在佣兵圈子里确实不多见。如果蛹可以未卜先知,她或许会用尽自己仅有的智慧与努力,让几人始终处于这种稳定的幸福之中。
但或许,这就是佣兵的宿命,也是给公司打工的宿命——要么石沉大海,寂寂无名,以至于最终上顿不接下顿;要么一飞冲天,引人注目,在身不由己地飞向太阳的过程中燃尽一切。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它结构性的原因——佣兵看起来再自由,也不过是给公司打工的乞食犬罢了,只能被粗暴地榨干价值,再被性价比更高的佣兵取代。即使偶有聪明的佣兵,知道将收益资本化的道理,试图将挣来的钱投资置产,也很难维持做佣兵时的生活水平——在这样一个披着公司或国家外衣的垄断资本主义无限细分、无孔不入的经济时代,个体户与公司根本没有在“竞争市场”掰手腕的资格。而抛开物质生活不谈,就连她们的精神寄托与存在价值也是被支配和悬置的。一切业务、钱财、价值评价,都仰仗公司垂青,只是作为公司的工具,处理一些已经异化,因而无法寄托自身存在的“公司事务”,自己却并不进行任何创造性劳动。可是让蛹想破天,她也想不出几条这样的出路——更何况当时的她身处令人眩晕的、“日常生活”的幸福中,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欢乐的“日常”,无非是倒吊在深不见底的悬崖半空故作镇定地吃烛光晚餐,只是短暂的、注定破灭的泡沫。而没过几年,这样一个“终结时刻”就以一种难言的面目出现在她们面前了。
事件的起因稀松平常。在一个普通的、多云的下午,中间人给红烟发消息,说洛玛军事的情报部点名要她们护送一样东西出城,到交货地给秘密接头人,活就算结了。小队名头响了后,这种公司指名的送货任务也没少接,算是常规业务,一般就是送送公司不便明面上经手的大体积黑货,有时候这个“货”还包括人——挖角来的竞业期内专家、黑客之类的。不巧,任务预定时间那天,恰巧蛹要去给孩子开家长会,K9也提前约了车赛,红烟便回绝了中间人。按说这本来是平常事,因有其他情况合理拒接工作,也是对中间人和业务负责的表现。几人起初根本没把这次拒接当回事。但如果蛹提前知道,这件名义上的“普通公差”,其实是她的某位老上司指名的、事关升职的私活,她可能就不会把这件事想得那么简单。
被小队拒绝后,这位神秘老板换了个中间人,把活匿名派给了另一只平时业绩不错的小队。结果没过几天,K9就收到了这只小队伤亡惨重的消息——幸存的小队机械师“脉冲星”曾是K9合作过的同行。她们小队接下任务后,曾例行询问运送货物的内容,但却被中间人以模棱两可的话搪塞。这可不多见。中间人为了自己的职业名声考虑,一般也是对佣兵负有诚实义务的。这种模糊态度,加上这单高过寻常任务15%左右的佣金,似乎都暗示了,这绝对不是什么寻常任务。
“我们到了接货点,掀开后备箱一看,你猜怎么着,里边绑着一个昏死的洛玛军事高管,少说是地区副执行官级别。那身皮,化成灰我都认识。”脉冲星猛吸了口烟,又长长吐了口气,并没有多少烟气从她口鼻涌出来。“都死了。全玩完了。就剩我和小云,她脑子没被烧光也算老天保佑,可现在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她用力把还没燃尽的烟头弹下楼去,“我入行五年,就没见过那么多追兵,义体、武器什么的全都用的公司高级货,都是跟着后备箱里那货来的。”保险起见,她给K9递了张芯片,里面是后备箱里那人的照片,“有门路的话,帮我查查这货是谁,我得给她们报仇。这票干完,我就跟着你混了。我搞义体的能耐你是知道的,你可不能不要我啊。”
为这事,小队在K9的工作室碰了个头。蛹一眼就认出来,照片里的人正是兼任特情部总长的分管副执行官。几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样高等级的公司高管能调动的资源是她们难以想象的。佣兵只是替人做事,她应该还不至于为此记恨脉冲星这几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喽啰。但要是小队主动去触她的霉头,她想必也不介意稍稍施力,多碾死几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脉冲星她们暂时没事,只要她们别主动作死”,蛹咬着左手食指的第二个关节,“照片上她被绑时穿的是公司制服,说明当时她大概率在公司,或者在外出参加公司活动,这事十有**是公司里的人干的,而且那人的位置也绝对低不了。公司高层内部在狗咬狗,要么是铲除异己,要么是密谋上位。这位副执行官现在的目标应该不在外边。中间人肯定是倒霉了,只希望脉冲星她们别轻举妄动,我建议我们也别掺和这档子事。”
“等等。如果是这两种情况,为什么这个高管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她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熟悉公司内情的闪蝶忍不住发问。
“所以实际情况可能要比刚刚假设的更复杂。对于幕后主使而言,如果有一击得手的机会固然好,但他的能量显然没有大到可以无视其后患的程度。他没有把握做到让人难以追查,更承担不了被公司追查到的后果。总之,他不敢赌。所以,这个人的地位和可用资源应该在副执行官平级及以下。对于这样的人,他不大可能在自己没有控制权的范围内得手,但在自己控制的范围内直接杀人,又实在太容易被怀疑。所以他想嫁祸,又或者干脆做出一种副执行官投敌的假象,这就需要副执行官活着离开,并在他的控制之下提供一些‘证据’之类的。只不过,特情部的人绝不是养尊处优的饭桶——至少大部分不是;而他又不方便直接动用在公司的人手和装备,所以只好用佣兵。说句不好听的,这个人实在是有着与野心不相称的愚蠢与懦弱,而脉冲星她们小队正是不幸地成为了这种愚蠢与懦弱的代价。那位副执行官可以掌握的信息比我们只多不少,如果没有傻到一定程度,她甚至应该已经锁定嫌疑人了才对。我们能暂时躲开这种命运,也只不过是侥幸而已,真的不该再犯傻了。”
萦绕在众人之中的,是比刚刚久得多的沉默。几人并非怕事,不然也不会做佣兵,但又实在不想因为注定徒劳的反抗与复仇,而直接葬送自己相对安稳的生活——她们又能做什么呢?但设身处地站在脉冲星的角度考虑,确实又难以咽下这口气。
谁对公司没有怨气呢?偏偏她们只是几个无名小卒,怎么也斗不过公司;当真离了公司,又是谁都活不好。蛹很不想承认,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确实是——她害怕公司,害怕因为违逆公司而失去已经习以为常的、相对稳定的、物质富足的生活,害怕失去这些之后的不确定性,害怕失去生命以及其他珍贵的东西。尽管她们天天明里暗里咒骂公司,但她实在难以想象没有公司的生活——小一点说,活找谁接?钱从哪来?大一点说,社会如何运转?资源如何分配?她想不通。外观上似乎大家都希望公司早点倒闭,甚至直接收着公司工资的公司狗也在闲谈时把咒骂公司倒闭挂在嘴边,但是否在潜意识里,在内心最深处,在所有人不愿言明或者自己都未正视的意识角落,所有人都在害怕公司倒闭呢?一家公司倒闭,要换一家挂靠才能生存。把公司炸个底朝天,马上又有新的公司在废墟上取而代之。反对公司基于剥削剩余价值的残酷雇佣劳动制度,但在从零开始组织生产、建构制度时,又不自觉地用各种“政府”“公分”“粮票”之类的概念装置召回剥削制度的幽灵。即使搜肠刮肚,她也想不出逃离这一切的路。眼前的一切都迷障丛生,历史中的理论与实践,当下的境况,似乎都指向一条没有出路的莫比乌斯环。她既解决不了眼前脉冲星面临的困境,也始终逃不开这种笼罩在公司阴影之下生活的清醒的迷梦。
从K9那听了蛹的推测,脉冲星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看了看还在昏迷的黑客小云,内眼角又微微发酸,但终究只是苦笑。
“好吧……好吧,我认命了”,她抹了把脸,两手一摊,“你们都没办法,我又能做什么,陪她们去死吗?或者我该去雇摩根黑手帮我报仇,哈哈。那可要一大笔钱。之前说的还算话吗?我给你打工那个事,怎么样,考虑考虑?”
脉冲星就这样跟着K9加入了小队。这或许是她们现在能给脉冲星和小云最大的帮助了。可没过两天,蛹就接到了来源不明的电话。
“好久不见。之前你们拒绝我的指名,我很遗憾。我相信你们,如果是你们的话,我现在可能已经成功了……见一面吧,电话里不方便。现在该叫你……‘蛹’?这什么名字……”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让她脑海中那个“愚蠢而懦弱”的人一瞬间有了真实的样貌——情报部总长,她早该想到的。三四年过去,他还在这个位置挣扎。而常规来讲他晋升的下一步位置——特情部部长,又是由颇得信任的副执行官兼任的。一定是有什么她还不知道的原因,推动着他不惜铤而走险也要谋求晋升的可能性,或许是因负债而经济窘迫,或许是在“上流社会”受鄙弃而愤愤不平,又或许只是单纯受**的驱使——这些动机,这样无谋擅断、鲁莽冲动的事,在他这样的人身上出现,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知道自己这个被离职的前下属在做佣兵,有一点小小的成绩后,或许他那种喜欢利用权力与信息差算计别人的小聪明就又占据上风了吧。他缺少公司外的、可以利用的人手。太短时间培养不出信任,他偏又等不起,足够买命的钱他也不愿给,“只好”用这种下作的方式——只要他通过中间人特别指名过蛹的小队,那么不论蛹她们是否答应帮忙,一旦事情败露,中间人失踪,蛹她们在副执行官那里就很难洗白了。
“就电话里聊吧。或者,我说个地址,你自己一个人过来。”
“你不要太天真好吧?开玩笑,你觉得你还有选边站的权利吗……”
听了他这些充斥着情绪、居高临下感与权力支配欲的废话,蛹只想冷笑。他还是老样子,在他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平等合作,互惠互利可言,只有利用与被利用,欺骗与被欺骗,支配与被支配,而且只会用一种极其单细胞的愚蠢方式执行。她不知道,是他本来就是这样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还是在公司呆久了才令他变成这个样子;但她可以确定的是,她所熟知的那些公司高层,绝大部分本质上都和电话那头这位情报部总长一般无二,无非是有的人更聪明,更会掩饰罢了。“老板”就是“老板”,或许有的激进有的缓和,但他们的本质也是结构性地确定好的,换个人来也一样。而那些还不是老板的中层,也鹦鹉似的有样学样,还没当上真正的既得利益者,只是因为靠近“制度”化身有了些许芝麻大小的权力,就开始像“老板”一样面目可憎了。
“那好,洛玛军事科技公司的情报部总长先生,我和您先确认一些事情。2058年5月28日,您确定是您本人通过中间人指派白牙小队为您转运被绑架的贵公司副指挥官,并隐瞒了任务内情,结果被白牙小队拒绝,于是又指派另一只小队承接任务,导致另一小队覆没,对吗?”
“是,又怎样?我不是已经说了,现在确认这些有什么意义?”
蛹真的要笑出声了,她知道自己这位前上司很蠢,没想到他竟然能蠢成这样。看来还能再加点料。
“总长先生,公司暗流涌动,您担心东窗事发,希望控制公司以外的势力,为潜逃或反扑做准备,是……”
“停。你到底还想不想干,别忘了——”
蛹挂断了电话。她把问话的部分音频单独剪辑了出来。
“闪蝶,帮我个忙。把这段音频匿名发给公司分区首席执行官、那位副执行官和特情部吧。不用太严谨,被追查到也不要紧,这是一份小礼物,匿名只是我们示弱和服从的信号。”
“好吧。够绝的你,真不怕这傻疯子破罐子破摔?”
“他还不够破罐子破摔吗?就这样吧,快的话今晚就有结果。以防万一,我们最好也收拾下东西,做好离开这儿另起炉灶的准备。”
在等待闪蝶发送消息之际,几人又在K9的工作室商讨将来的打算。白牙和红烟很乐观,两人除了小队成员外没什么值得挂念的人,换个城市或者国家跑业务,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佣兵主要靠实力。闪蝶本来就是从北边过来读书、工作的,在公司上班时社会关系还比较复杂;但成为佣兵后,与许多前同事不得不断联,反而深居简出起来,她的黑客朋友们又都习惯远程见面,所以也都好说。只是,她一定要K9帮她改装一个更稳定、可移动的黑客舱,不然不方便干活。K9和脉冲星相对更麻烦一些,两人的工作室都有不便移动的大型设备,可能要花些时日置换成便携款式,库存的材料、成品之类也需要搬走。最头疼的还要属蛹,女儿过不多久就快到上学的年纪了。虽说这年头的孩子,上不了学的占多数,但蛹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获得好的教育。因此,为了蛹的女儿,小队的目的地也不能随随便便选了。
白牙、红烟和闪蝶为了去欧盟还是日本争论不休,蛹却提不起兴致来,她总觉得漏算了什么。不如说,这根本提不上“谋算”,不过是在情报部总长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利用他愚蠢莽撞留下的漏洞,不得已在给定的选项里选了她能想到最有利于小队的罢了。但想来,她所选择的这条路,完全建立在她对那位副执行官行事风格的推测之上——她只能期待,那位副执行官不说聪明,更不必善良,至少得是个“正常人”吧。但是,做到公司高位的,真的能有她心目中的“正常人”吗?她拿不准,只是觉得不安,但又实在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闪蝶的终端提示音偏偏响了起来。
“感谢你们提供的证据。为表谢意,请各位明天凌晨1点来下方地址面谈。”
终端上显示出一段简短的信息,并附了一行地址,是一个体育场,离小队活动范围不远,在城东一处居民区附近。
脉冲星很诧异,“不对劲。这地方我知道,前段时间被帮派火并毁了,现在是一片废墟。她是想干什么?”
“说不定……她是为我们着想,怕我们被情报部总长监控着,所以不好直接在公司见面,要避人耳目?”红烟总试图往好处想。
“你自己能说服自己吗?”白牙摊手,“按蛹的说法,公司的武装力量主要是在这位控制之下的,她会怕自己的下属?区区一个情报部总长?说不准总长现在已经变成她的阶下囚了呢。蛹你怎么看?”
“脉冲星说的对,这事绝对不靠谱。我们提供的证据已经足够她在公司内部直接动手,正常谈话在公司见面也足够了,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倒不如说正能在佣兵面前显示公司的力量和态度。选在哪里不好,偏偏选在一个基本无人出没的废弃体育场,还是在午夜,这明摆着是一场鸿门宴。”
“既然宴无好宴,我们不去就是了。今晚我们就走,哪怕闯卡也要出城去。我改造的那些家伙也不是吃素的。”K9拍着霆威,指着工作室旁边车库停着的几辆改装车说道。
蛹又开始咬手指关节,身上渗出冷汗,“不,没那么简单的。鸿门宴之所以是鸿门宴,就是因为去与不去,都是危机重重。估计就算我们今晚直接离开这里,也会在城外遇到公司的追兵。而且在城外,他们动起手来更可以肆无忌惮。反过来说,在城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自己走到他们的包围圈里去……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闪蝶一把拉过蛹,“我们分头行动呢?她是给我发的消息,恐怕也没办法具体确定我们到底有几个人。我去体育场见他们,你们商量下,是在城里静观其变,还是直接出城。”
“绝对不行,我们一起去都未必有胜算,你一个人去怎么可以?”红烟很着急,白牙倒看得开一些,“按照蛹的说法,左右是逃不过了,要不这样吧,我们先各自回去好好想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去留,怎么样?”她走到蛹旁边,拍拍蛹的肩膀,“生死关头,我觉得我们并不是必须共同行动,除了彼此,我们大家都还有各自挂念的事情,不是吗?我们和他们的信息太不对等,分析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我们得不出一个必然有存活希望的答案,只能得到几个甚至意义不明的选项,但这也够了。剩下的时间,不如我们好好说再见吧。毕竟这可能是我们小队的最后一次行动了。”
“真晦气啊你!”闪蝶锤了一下白牙的头,“咱们也只是凭这一条信息的措辞在做最坏的猜测而已,谁知道这帮公司狗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我也赞同,我们就自己决定去留好了。如果真要动手,我们所有人都去也不够打的,没准人家看我们人少,就不和我们计较了呢。”
“说是自己决定去留,最后你们几个肯定都还是要去的吧?反正我这还藏了不少宝贝,打这一仗不都用上我可不甘心。”K9眼见又要开始盘点她囤的好货。
“我有个请求,脉冲星你要不要留下?我猜测,对面这次手里掌握的,只是我们小队五个人在中间人那的注册信息,不找齐我们五个,他可能是不会罢休的,所以理论上我们几个去就够了。你不在这个名单里,我认为你暂且安全。我们去体育馆或者出城,基本只有两个可能,要么相安无事,要么被一边倒地击溃。所以就像小云一样,我们几个都需要你。当然,要提前和你说好,我这样说也是有私心的,你知道我还有个女儿……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讲或许有点残酷,但我们的选择真的太少了,拜托你……”
“我明白的。如果小云不在了,可能我会拒绝。但既然现在她还需要人照顾,我就没有权利为了毫无希望的复仇把她的命也搭上。至于你的女儿,话都说到这了,你放心吧,只要你不介意这孩子将来和我一样只会和机器、义体打交道就行。”
尽管副执行官一方发来的信息里,并没有任何摆在明面上的剑拔弩张意味,工作室里还是弥漫着一股临终托孤的氛围。当了多年佣兵,她们都了解和公司长期打交道的下场,对公司高层的反复无常也有深刻的认识,只是没想到,这一切落到自己头上时,竟是如此毫无预兆又不讲道理。尽管她们一再退让,一再尽可能地选择求生几率大的选项,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把生存的最后稻草系在公司高层近乎不存在的的理性和善良之上。
蛹对她的女儿既担忧又不舍。如果可以,她当然宁愿女儿不需要面对这种风险。她也可以辩驳,说这种风险在最初几乎是不可预见的——可一想到,即使是她不长的生命历程中最稳定、最有希望的阶段,也始终是完全把命运寄托在公司与政权之上的,只不过她一直试图忽视这一点而已,她就完全提不起替自己辩护的念头。公司、国家通过经济剥削、法律规则和武力威胁,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垄断一切的大网。这张大网对生存的基础要素垄断得是如此彻底,以至于部分在其上出生的小蜘蛛们似乎完全意识不到大网的存在,但其实就算意识到,它们也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是默默罗织自己生活的网。这张大网贪婪地吸食着它们的血肉,用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她们繁衍,又吸食它们后代的血肉,只施舍微薄的、远低于对价的生存要素,让它们自我创造的能力迟钝,以期望这种奴隶制度能永远维系。
明面上摆在这些小蜘蛛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向上爬,沿着这张网上每一根吸血的毛细血管不断向上爬,直到爬到主静脉,直到爬到那个只进不出的心脏里去。每一根血管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蜘蛛。不论它们愿不愿意,每一个小蜘蛛都被裹挟着向上爬去,不然就会被其他蜘蛛推挤到较低位置上去。这张网上地势崎岖,跨越不同的血管通路难于登天;每根血管又似乎都有自己不断变动的怪异脾性,只有那些侥幸符合它们变动不居的标准的小蜘蛛才能获准通行,而那些获准通过的小蜘蛛往往还觉得这全都仰仗于自身的优秀。为了研究每根血管的标准和这张大网的地势,小蜘蛛们甚至还发明了种种实证主义学科,进而组织起一些蜘蛛科学,但这张大网随随便便的波动就能完全颠覆这些小蜘蛛兀兀穷年的研究结果。更令它们绝望的是,往往它们中的幸运者已经爬到毕生所能及的较高位置,却发现那里只不过是一些更幸运的小蜘蛛的起点。
决定生育的时候,她还是这张网上过得相对“舒服”的一只小蜘蛛。她尽量欺骗自己相信:这种“舒服”会持久,会延续给她的女儿。她甚至有资格说,她已经算是这张网上对孩子非常负责的母亲——并没有许多人能够像她这样,基于现状对女儿的成长与未来做妥善规划。直到她自己的大厦不受控地倾倒,直到她和这张大网赖以运作的惨烈现实互相隔绝的包装、外壳、浮沫一层层破溃,她才不得不正视那些曾被自己忽视的隐忧,正视她确确实实是生活在这一张残酷的网上,而不是栖居在什么遗世独立的小岛或仙宫之上,并未已然超脱于她平素不忍听闻的那些悲剧之外。她切实地活着,活在隐而未发的痛苦之上,活在井然有序的屠宰工厂里。说到底,她的痛苦和存在或隐身于新闻报道的那些痛苦一样,是身处一些更宏大的、裹挟着她们而存在的结构之中的必然结果。
甚至,她不得不承认,就连她起初为女儿设想的那些“舒服”的未来,也无非是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就把女儿抛掷到这样一个她有意忽视或毫无察觉的残酷之网中,就像几十年前她的双亲对她所做的一模一样。她比五六十年前的家长开明的地方在于,她并未存有“孩子是最好的养老保险”之类的观念,并未自始有意地为了什么特定的、利己的目的而生育。正相反,因为对这种有毒的代际关系深恶痛绝,终其一生,她都会有意识地告诫自己:不要误将女儿年幼时不得不依附于自己的状况,当作自己对女儿天然享有的支配性权力,当作自己对女儿的道义施舍或某种前置性投资,而不是当作自愿行使生育权能所带来的天赋责任;更不要基于对这种支配性权力、施舍或投资的误判,而对女儿的生存意义或义务有某种利己的绑架。她相信,自己之所以决定生育,完全是基于对女儿未来自由能力的充分肯定,并对这种自由能力能够充分实现抱有合理预期。但她也要坦言,这种“合理预期”是充满矛盾的,不如说,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她并未真的仔细考虑过这种“合理预期”实现的真实图景。只要她稍微仔细、切实地考虑女儿的未来方向,就很容易发现,以她的认知所能想到的近乎一切她和女儿有能力达成的未来愿景,都无一例外地落于网中。即使是成为公司创始人、开国元首这样在经济、政治等序列位居顶点的人,其命运也似乎已经注定了——自以为伟大地成为又一张网的织网者,成为又一遭不幸的开端,自身又只是身在一张更大的网之中。除了隐居山林,完全自给自足的野人,她想不到任何能脱离这张大网的存在方式;而在最人迹罕至的环境都将被制度化地征服的当下,即便是这样犬儒的妄想,也难有空间得以寄托了。
或许这就是一种更彻底的、神学化的代际矛盾——拥有创生权能的“神”行使自己的权柄,创造了人,但却将人抛掷在一个即使是神也无法摆脱的、对于人而言更是充满伤害与罪恶的环境中。世界上的一切成规陈说都在告诉被创造的人:神爱世人,神替世人受苦受过,世人对于她都是有罪者,都是负疚的。并没有人去质疑神的认知能力、行为能力,以及创造人的动机;这对于神学而言是地狱的门闩,是“不能碰的滑梯”。如果神造人不是因为神的伟力和博爱,而恰恰是因为神的无知、无能或邪恶,因为软弱的、受支配的神要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或者甚至仅仅是出于某种近乎轻浮的娱乐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旦这样追问下去,神的面目就变得模糊,甚至变得可憎起来,只有抛却一切的狂信徒能坚持在无法证伪的立足之处为这位可怜的神寻求庇护,而这甚至更加剧了神位的动摇。所以不如我们不去追问,磨钝我们的头颅,沉湎在对这位创生的神的敬畏与负罪感中,或许我们的社会还能继续像过去的几千年那样循环地维系下去——稳定压倒一切,跟着稳固的是旧的善良、秩序、道德,神和神学的作用就在这里尽数体现。她已经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又做错了什么。使她们的生活崩塌的,并不是什么偶然的不幸,而是必然的制度性产物。但总之,现在她和她的女儿都似乎已经确实地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
讲到这里,林无终低头看了看小栖。她已经安然躺在枕头上,睫毛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分不清是在眯眼睛装睡,还是刚刚睡着,在做浅梦。不过她知道,按照小栖的习惯,如果现在停下的话,她一定会马上睁开眼睛醒过来,大叫着妈妈耍赖,故事还没有讲完之类的。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接着轻声讲起故事来。
——
蛹摇摇脑袋,试图驱散荒唐的想法,但却让被情感牵动得纷乱的思绪越缠越紧。她和战友们互相拥抱,约定去体育馆的人12点半在体育馆附近500米的一间民房见面,商定了大概的思路和战术,用最后一次见面的心态尽量平和地和女儿聊天,哄女儿睡下,交代给脉冲星女儿方方面面的生活习惯,看了看住处所有承载了回忆的老物件,对可能身故后的财产安排布置妥当,整理了储备的作战装备……直到她出门时,已经临近半夜12点。
这座城市的夜晚总是阴晴不分。在看不见星星,到处充斥光污染的天幕之下,天气似乎也早就没有什么分别了。蛹把摩托停在距约定地点两百米左右的小巷内,借着夜色和楼宇隐匿身形,往集合处去。
“哟,你来了!这下大家又都到齐了,感觉下午白说再见了哈哈”,闪蝶招招手,身边是三个全副武装的老朋友。蛹和她们一一击掌,“那就按下午的计划,我们先悄悄摸过去,做好技术隐蔽,尽量维持敌明我暗的优势,重点做好侦查,搞清对面虚实之后再做打算。”
几人避开体育馆正门与临街的空旷处,从旁边的废弃民居穿入。附带了昂贵光学迷彩装甲和特制涂层的装备有效隔绝视觉与红外热成像等常规侦测手段。她们翻入体育馆上层西侧还算完好的办公室,着手布置侦测手段。由K9放出微型无人机,闪蝶再调入无人机镜头视角进行侦查,对方的联网通讯设备就像萤火虫那样显眼了。无人机借着场馆残存的支撑结构环绕一周,新发现了几处未配置联网通讯设备的暗哨。特别显眼的情况是,体育馆露天运动场的正中央摆了把简陋的木头凳子,有个蒙面人懒散地靠在凳子靠背上。
“这个配置可不是正常谈事儿的架势啊……除了那个蒙面人,目前探明场馆内外有50多个安保,6个重火力点,12架武装无人机,1架载人武装直升机,还有两台轻型军用装甲。”闪蝶躺在便携充液式黑客仓里传讯。
白牙捏了捏袖口,“故弄玄虚,想玩反空城计这一套吗?我们可不是新手。先按原计划执行,他如何行动不影响我们的安排。”
“呵,我的『地鼠』可就剩这一颗了,来放个大烟花吧,戴好护目镜和耳罩啊你们。”她掏出另一个和无人机遥控设备相连的操控器,在无人机传输数据界面选取了位于几人对侧远端的敌人最密集区域,又在操控器上设定了一些参数,输了一串密码,待操控器上一个按钮由黄转红后,沉沉吐出一口气,按下了那个不详的按钮。
不一会儿,几人开始隐隐觉得脚下的地面似乎有些颤动,不远处断掉的房梁开始落下一些碎石与灰尘,无人机界面上标识敌方联网设备的亮点也开始闪烁移位。没过几秒,震动很快变得明显,能听到雷鸣般的隆隆声,似乎是地底的砂石都在咆哮。K9紧紧盯着露天运动场东侧的设定爆破点,左后牙咬得发酸,右手紧紧抓着红烟的手腕,心里默默倒数着:3,2,1——
右侧体育馆建筑结构突然瓦解,仔细看去,似乎是被地下疾速钻出的一个小型盾构机样式装置自下而上直接贯穿。装置直冲到体育馆废墟中上段时,忽然迸发出一阵眩目的白光,而后到来的是足以撕裂耳膜的一瞬爆响与飞沙走石的强劲气浪;远处街道的楼宇扬起零星的玻璃碎屑,但听不到玻璃破碎的声音。残存的屋顶、立柱一边熔融,一边被抛飞,散落在周边的体育场和废弃民居上,灼出大大小小的坑洞。不远处悬停的直升机躲闪不及,尾翼和部分旋翼被擦中,旋转着坠向北方。这时,火焰与烟柱才以一个标志性的姿态升腾至半空。
“这信号弹,算是我打过造价最贵的一颗了。”K9难掩激动。“别高兴的太早,附近没有警察赶过来,估计早就打点关系清场了。希望公司总部能早点来人,管管这个为了私活挪用资源的副执行官。”闪蝶泼了她一盆冷水。
“效果特别好,目前一切在计划内。可惜抛射物没能把坐在运动场中间那个家伙砸死。啧,应该就是那个副执行官。有钱就是了不起,估计我们没什么能远程击伤她的手段,这个级别的动能屏障谁不想要?”白牙的语气酸的很,看来作为主力近战,她真的很想要副执行官那套造价不斐的防御装置。
“接下来上场的是咱同生共死的老朋友了,希望她也能撑过今天这场子。”K9把另一个附带手柄的眼罩递给了红烟。不多时,一辆前保险杠喷了“白牙”喷绘,车身印满镭射蝴蝶和渐变红色烟雾印花的霆威就从爆炸缺口处的滚滚浓烟中冲了出来。K9负责驾驶和自动副武器锁定,红烟负责主动武器瞄准击发。重机枪的子弹飞入车身附近,就像被太极老师傅卸了力一般颤抖着减缓速度落在地上,反倒是车身喷出火舌,把周围的敌人扫了个七七八八。全新涂装的霆威相当耀眼,不知为什么还突然播放起一阵强劲的音乐,绕着体育场边缘疾驰,顿时吸引了相当多的火力。K9和红烟当然也不客气,顺着各个火力点方向一一回击,K9无人机数据界面上标示敌方的光点几乎全部消失了。她操控着霆威又转了小半圈,再无敌人敢与之交火;她又向中央的覆面人试射了两枚□□,但见爆炸烟雾消散后对方毫发无伤,便也只好作罢,操控着霆威从来路退场了。
啪,啪,啪。体育场中竟传来一阵清晰的掌声,就好像这个丧心病狂的蒙面人买到了在这所体育馆展演的演唱会内场票,甚至还连上了场馆的音响设备,正在为这场表演之精彩赞叹不已,完全没有为她带来送死的手下感到惋惜的意思。“怪不得你们能在这闯出些名堂,还是有两下子的。给个提示,小心你们的背后。”
掌声响起时,白牙就觉得脖颈汗毛发痒,不待覆面人“好意提醒”,她便转过身屈臂,架住了一柄已近在眼前的长刀。对方见一击未中,也不缠斗,反而迅速收刀站定,退开几步,向五人行了一礼。
“你是武士?还给洛玛军事打工?这样偷袭不符合你们的道义吧。”白牙抖了抖微微发麻的手臂。
头盔下传出低沉而中气十足的女声,“离开德川的时候,我就把这些无谓的道义丢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无非是为了生计听命行事。请赐教吧。”来人又执了一礼,随即将右手覆于刀柄之上,左手轻握刀鞘,右脚微向前踏出一步,上身轻俯,刀已出鞘三寸,如仙鹤振翅欲飞。
“小心!她膝关节的义体……”
蛹的话喊到一半,武士出刀如流星。短短数步的距离,众人竟有这一刀比风声更快之感。首当其冲的白牙更深感这一刀之凌厉,甚至不太看得清是劈是刺,绝非公司一般雇佣打手之所能比,只来得及抬臂招架。
踏步声、破风声、碰撞声齐鸣,中间夹杂细微一声脆响。倒不是白牙有失,反是武士的刀刃崩出一个细小的豁口。两人一触即分,这次,武士的手臂也被震得发麻。
“啧,我就说,该给我把好刀再答应干活的,吝啬鬼。”头盔下传来微不可闻的吐槽声。武士正待重整呼吸收刀再战,白牙抢步上前,报臂在身,旋腰送肘,骨刺形义体大张,状若弯刀,似要将覆盔武士拦腰斩断,逼得武士局促后退,竖刀于身侧,突进之势未发已老。在两人僵持之际,蛹掏出把追踪手炮试了两枪,但看到武士身周泛起的蓝光,她就知道热武器行不通了。
即使在这个义体改造已如呼吸饮水的时代,在几人的佣兵生涯中,也并未见过多少以近战武器为主武器的人,像眼前这样将义体与刀术极致结合的更是所见的唯一一位。蛹和德川会社的忍者与武士打过一些交道,“对抗拔刀术需要一直紧逼,不能给她前冲的机会。我们先拉开距离。闪蝶,能干扰她的义体吗?”
闪蝶停顿了两秒没答话。“很困难,估计是特制的……先探下埋伏,小心有黑客……”,她的信息断断续续的,似乎遇到了些麻烦。
“那你们先探一下,别走太远,我在附近机动支援。”
红烟和K9两个双开门冰箱扛着躺在便携黑客仓的闪蝶离开,莫名有些喜感。一般来讲,K9和闪蝶都只需要在火线外远程协助,但这次情报不足,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加之闪蝶自身也有一定战斗力,大家还是一致决定共同行动。
白牙步步紧逼,一刻不敢松懈。武士手上动作看起来有些无措,但脚下步伐并不乱,始终注意腾挪,避免被逼到绝路。蛹见武士仿佛并不急迫,有些狐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白牙,近距离时小心她的胁差!”
“啧”,武士对此很不爽。她从小接受前辈一如大众对武士刻板印象般的训练,习惯的武器无非是太刀、打刀、胁差一类,入行才发现,许多人对她们的路数实在是了如指掌,出不了一点奇招。她趁白牙招式已老,将手中这把嫌弃不已的廉价太刀直直向白牙丢出。在白牙拨开飞刀的当口,她屈膝后跃,顺势在裸露的膝关节义体中探手,捞出两把黑红相间的锋利胁差,一看就非同凡品,与她方才随手丢出的那把太刀不是一路货色。两把利器在手,武士气势陡增,不再如仙鹤般写意,反如灵蛇般诡谲多变。看得出来,这才是她最熟悉的武器。
攻势逆转。原本是白牙主动利用太刀不利极近距离的特性欺近,结果武士改用胁差后,白牙的骨刺锯刃反而因特殊结构而不占优势。情势突变,急于拉开身位之际,稍一失神,她的左臂就挂了彩。
无暇多虑,既然求退不成,白牙决心转进。她下盘一沉,两腿盘曲交叠撑地,大臂支出,小臂向内收拢,两肘与两膝的骨刺交叠,整个躯干蓄势待发。趁武士右脚踏前,白牙后腿猛地施力,腰间扭转,整个人旋转出膛,子弹般直射武士心口。
武士见此招心下惊异。她所学武技中并非没有此类招数,双持胁差也可如此攻敌,但如白牙般体术过硬、全身“长满”锋利武器的奇怪对手也是她平生仅见。向前一步方出,难以及时收力,武士自知无力格挡,只得尽量蜷身护住要害,处于后方的左脚发力,尽量向右侧闪身。
可白牙岂会轻易放过猎物,旋转的镰刃轻易划开武士左肘关节,将其腰侧防御撕得面目全非,系于左腰的便携动能屏障发生装置也被撕得粉碎。蛹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自动索敌的智能手炮双弹连发,正击中武士右膝关节义体。看义体受损情况,至少蓄力冲刺的功能算是废了。
白牙成功借势向武士背后突进,余力未消,却听得武士头盔下传来一声哼笑,她被划开的左肘冲着白牙胸口笔直弹射而出,胳臂间由金属缆线相连,竟是将自己的左臂改装成了类似勾爪的弹射装置。白牙右肩仓皇后移,却还是躲闪不及,被胁差直直插中。
武士没有收回钢缆趁势突袭,而是拖动钢缆左右拉扯,试图挟制白牙,并扩大伤势。白牙吃痛,试图挣脱控制,偏偏这柄胁差不只锋利,似乎还配合这套装置做了改造,在骨缝卡得很死,一时难以摆脱。肩头一紧,见武士有收紧钢缆突进之势,白牙心一横,索性挥动左臂,斩去右肩,断掉的右臂反而带着镰刃向武士疾射而去。
武士反应倒也极快,见白牙如此果决地以退为进,立刻刹住钢缆回收之势,左臂反将骨刺镰刃作为武器,甩动攻向白牙,身体下沉前冲,右臂上探,似要将白牙整个挑起,左右成夹攻之势。蛹装弹完毕,再次射出两发手炮,但因站位问题,子弹仅是击中了武士甩出的镰刃,将其方向打偏。
白牙面对直冲而来的武士,却并不躲闪,只是用仅存的左臂带动骨刺镰刃斜向支撑地面,身体瑟缩在左臂之后,似乎已接近力竭。武士见状,也不敢掉以轻心。正待她思索变招之际,支撑在白牙面前的骨刺镰刃的刃口似乎裂出两条缝隙。武士大觉不妙,正下意识踏地跃起规避攻击,情急之下,却忘记右膝弹射功能已失,反而错失了止住前冲动能的最后时机。白牙却不会等她再做应对,骨刺镰刃上疾速弹出一柄淬毒折叠利刃。武士这才恍然,白牙的武器竟是一把改装的螳螂刀,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在蛹的视角,武士就像一心寻死般,主动踏步加速,挺身撞上了弹出的螳螂刀,登时自胸膛断作两截,头胸部分旋转着高高飞起,一直戴着的头盔也被甩脱。武士的上半身啪嗒一声落在白牙身后,眼见不活了。从双方遭遇,到白牙断臂,武士身死,两人过招不过一分半钟而已。
蛹方松了一口气,却见白牙也不支倒地。跑近前一看,才发现白牙后心竟中了一枚毒镖,而那武士口中还衔着根黑色吹管。来不及废话,蛹拔出小刀,拨开白牙背部护甲,直接将毒镖连同周边迅速黑紫溃烂的皮肉一同挖掉,又紧忙用气动注射剂镇定伤势,可白牙并未有醒转的迹象。蛹只得背上断臂昏迷的白牙,正待和红烟三人汇合,突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巨响。蛹的心又揪了起来,脚下步伐也快了几分。
没走几步,蛹便远远看见三人躲藏在一处墙角,红烟似乎正替K9处理腿上的伤势。见到蛹冒头,K9立刻用力打出手势,要蛹找掩体躲避。蛹也隐隐觉得2点钟方向有异,估计是狙击手,但她并未立刻就近靠墙躲避,一来进入掩体等于变相被狙击手圈定位置,二来她还不确定对方的器械是否具备击穿该掩体的能力。于是她先示意红烟放烟雾弹,再背着白牙沿着与枪线垂直的方向变速跑。所幸对方看来并非专精于狙击,五人再次成功汇合。
“被阴了,她躲得很好。幸好她枪法一般,估计本来想打闪蝶的,结果偏了不少,打到我大腿上了。幸好这条腿是义肢。”K9指了指大腿裸露的义体,断裂的关键部件已经用快塑金属补好了。
几人还没来得及商量对策,闪蝶反而自己主动从黑客仓出来了。
“我们只有大概四分半的时间杀掉她了。『地鼠』引爆后她就发现我们了,我一直在阻止她攻击你们。这个变态在和我信息攻防的时候都不需要借助黑客仓,甚至还有余力狙击。所以我用了『黑箱』模组,现在我们两个都没法联网。不想一会儿眼睛瞎掉、义体动不了、浑身触电起火的话,要打就只能趁现在。”
蛹把白牙放在角落,用脱落的墙体稍作遮掩,“白牙的状态不太好。这个位置暂且安全,让她在这休整一下吧。我们速战速决。”
没有时间沟通白牙的情况,为了避免与情报不明的副执行官缠斗,四人选择沿着体育馆外圈建筑全速朝闪蝶指明的地点赶去。对方仅仅试开了一枪,但她的枪法还是那么不敢恭维,似乎确实不是因为分心才打不准的。可能为了避免暴露位置,这位神秘黑客后面就没有再开枪了。
“她真的就一个人吗?都这种水平的黑客了,周边得有不少人保护吧?”K9很疑惑,一般来讲她都是那个保护闪蝶的人。红烟忍不住吐槽,“如果她有专门的狙击手保护的话,刚才你受伤的可能就不只是大腿了。”“确实未必,独狼黑客不少的,大多都是被队友算计过。更何况她这个水平,也确实有单打独斗的资格。”显然,虽然此刻站在敌对位置,但闪蝶还是很认可这位同行的。
蛹和K9却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蛹想不通,如果这位黑客只是技术过硬,但枪法实在一般,那她完全没有必要开枪吸引注意。对自身的黑客实力有自信的话,完全没必要做这种多余的举动,这一切太像诱饵了。和蛹对视一眼,K9也明白了蛹的疑虑,抬手指了指前路标点近侧的两段窄路,“红烟你试试往那两个方向开几炮吧,对面的机械师还没露面,我怕有雷”。红烟脚下不停,手臂升出三个炮筒,立刻向着K9所指的几处放了几发高爆弹,果然引出一阵连锁爆炸。红烟又向左右探了探,确认排除其他□□;标点进入射程后,又持续以重火力覆盖黑客藏匿处。
正穿越爆炸区时,蛹忽觉得左边传来一阵异常的震动,空间波动扭曲,当下左臂一凉,大臂以下部分不翼而飞。抬臂一看,护甲、手臂肌肉、改造金属骨骼清晰可见,断面如热刀切黄油般整齐。“重力炸弹,只听过没见过的东西,真舍得下血本啊”。蛹刚想回头开口提醒,却见K9脚下空间猛然波动,直接将K9下半身吞噬一空。
“快走啊!都交给你们了。”K9把胸口的设备包一甩,手直直向前伸着。蛹右手接过背包,挂在腰间转头继续突进,努力不让视线被难以抑制的泪水遮蔽。红烟咆哮不止,手中炮筒不断向目标点方向倾泻火力,各种改装版的弹药像不要钱似的丢出去。闪蝶紧紧抿着嘴,心里盘算着时间,没有说话,脚下步伐又快了几分。时间只剩两分半钟左右了,再拖下去,就怕是彻底没机会给K9报仇了。
红烟完全没有观察炮弹落点的情况,只是一味地用隆隆的炮声替自己呐喊宣泄,蛹却仿佛看到标点方向出现了一股空间波动,与重力炸弹触发极为类似。起初她以为那是泪水折射引起的现象;但随着三人继续进发,逼近目标所在地,路上一直未再触发重力炸弹,蛹心下有了猜测:埋设好的重力炸弹并不是触发式的,而是遥控式的,所以红烟的炮击起不到排雷的作用,反而让几人心生松懈。现在未有剩余炸弹触发,可能是炸弹已用尽,或者遥控者已失去意识,不论哪种情况,都对她们有利。结合刚刚目击的情况,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三人终于赶到了闪蝶最初标记的位置,附近并未见到那名黑客的踪影,反而是有一个规整的圆坑。圆坑内壁印着放射状的鲜红血迹,中心躺着一块混杂着土粒、碎石、扭曲金属板和人体组织的致密圆球。另有一条半人腿落在坑边,断面整齐,旁边不远处有一枚高爆手雷状的物体。蛹扫描了一下死者的身份,没有具体信息;又转而扫描了那枚高爆手雷,名称用途也一概被屏蔽,但却显示属洛玛军事科技公司机密试验品。红烟像一头受伤的母狮,红着眼睛压抑着愤怒,警惕地寻找对方的机械师和黑客。
“红烟……你应该已经帮K9报仇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你的轰炸炸毁了他的掩体,触发了他留下的重力手雷——这一条半腿的主人就是对面的机械师,他的另一半已经在那个球里了。”蛹轻轻拍了拍红烟的肩膀。“那个黑客呢?还有那个黑客!我要他们都死!一个也别想跑!”红烟转过身紧紧环抱住蛹,喊着喊着,又止不住哭起来,“早知道一直炸就可以的话,我一开始就应该把所有炮弹都用上的,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了。她懂那么多高科技的东西,为什么是她不是我?是不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才……”“没有的事。我们对于对方的情报严重缺乏,这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失误。你已经在我们所能做到的范围内做到最好了,真的。没有任何人能苛求你什么。”蛹用仅剩的右手摸了摸红烟的头发。
时间还剩一分半。闪蝶紧绷的神经仍然没有放松,她是最知道那名黑客的可怕之处的。眼前的一切还远远没算结束,红烟说的对,他们必须都死,不然要死的就是她们了。“蛹,你进黑客舱试着找一下周围有没有信号。这么近的距离,加上刚刚红烟的轰炸,她的屏蔽有可能失效。”蛹立刻照办,果真找到了一处微弱的信号,但这信号……似乎就在她们脚下的废墟中。“必须在时间结束前挖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被砸死最好,但我最怕的是她躲在废墟里故意拖延时间。像她这样的黑客,留她一口气多一秒都是个祸害”,闪蝶很少这样坚决。
诡异的是,黑客信号方向的废墟墙体坚硬异常,任凭红烟更换多种炮弹,轮番轰炸,都无济于事。闪蝶心中的不安又加剧了,这黑客明摆着在拖延时间。“用地上那个手雷一样的东西,那个应该是触发式重力手雷”,蛹钻出黑客舱大叫道。红烟将手雷紧贴墙体放置,一炮下去,四周的空间果然以手雷为核心剧烈波动,方才久攻不下的墙体破开一个规整的圆洞,里面俨然是一个结实的避难室,内侧墙壁完全是用厚合金板垒成的。重力手雷将刚刚破坏的物质捏成一个极致密的球体,从方才手雷所在的位置笔直落下,将黑客的左腿砸了个粉碎,但黑客依然面带微笑地躺在避难室的地板上,似乎腿部全无痛觉。“没时间了!快杀了她!”闪蝶很着急,时间只剩十秒不到了。
“你笑啊,你接着笑!看你还笑得出来吗?”红烟再也压不住气,抬手对着黑客动弹不得的身体就是一通狂轰滥炸。大口径子弹打在身上,顿时就把黑客的身体炸得四分五裂。让蛹觉得有些惊悚的是,黑客的身体竟然绝大部分都是机械和义体构成的;她明明记得闪蝶和她说过,为了给神经系统减负,黑客一般都会尽量降低身体改造率的。抬头一看,黑客的头连着小半边肩膀,堆在墙角,眼睛已经闭上,但脸上甚至还露着和方才一般无二的微笑。时间已到,但她……或者说『它』,真的死了吗?
一阵电流噼啪声响起,闪蝶突然痛苦地倒下,右手直指那颗诡异的微笑头颅。蛹立刻会意,一发手炮将头颅轰碎,但闪蝶的情况并未好转。再看向那颗头,却只有表皮和大脑是血肉,其余部分竟也都是机械和义体。
“干得好啊,我的小白鼠们,实验数据很完美。现在我们可以稍微谈谈了。”从头颅上脱落的咽喉部位突然传出人声,竟是那个端坐场中的副执行官的声音。
“……是你干的吗?你对闪蝶做了什么?”红烟已经濒临崩溃了。
“『自我了断』,听说过吗?自从这个项目被泄密,外边说什么的都有。最离谱的说法就是,这个攻击模组能让感染者举枪自杀。哈哈哈,真是笑话!黑客技术可不是精神魔法——”
“说重点!她怎么了?怎么救她?再废话我就一炮崩了你!”红烟把抽搐不止的闪蝶扛在肩上,翻出避难室废墟,抬手对准已经摘下假面的副执行官,一步步逼近对方。
“啧,你大可以试试。不过那样的话,我可不确定你还能不能找到方法救她。”副执行官用玩味的语气嘲讽着远处缓缓走来的红烟,“『自我了断』的原理其实挺简单的,让义体以特定的形式过载,并借此激化身体的排异反应。这样,你身体里『人类的』和『人造的』两部分东西就会开始互相打架,最后——嘣,变成没有一块好零件的报废机器人。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这取决于他们各自的改造比例、义体种类、义体植入位置等等因素……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我个人觉得这是我们最艺术的发明之一。啊!你先别急着生气,我这就告诉你解法——在最开始被感染的时候,马上大剂量注射抑制排异反应的药物,而后小心地拆除义体等改装件。这就是我们在实验室试出的唯一解法。对于她这种情况还有一种方法——你给她个痛快。从绵延不绝的痛苦中解脱不也是一种‘解法’吗?”
红烟浑身发抖。她轻轻放下肩头的闪蝶,径直全速冲向副执行官,火炮连发,却都被屏障挡下。蛹紧随其后,尝试从不同角度射击,也都无济于事。红烟冲到进前,右拳紧握,肘部关节爆燃加速,发出一声闷响,整个拳头炮弹般极速挥出,转瞬抵近副执行官额角。
蛹在后方紧追,她从没见过红烟跑得这样快,出拳这样狠。这一刻,红烟就是一团燃尽一切的火焰。可上一秒还静止不动的副执行官突然变成了一道虚影,瞬间出现在红烟身后。下一秒,红烟全副武装的后背爆出两个血洞,可出拳的势头还未止住,竟然就这样被自己的拳头带着径直倒地。能达到这种效果的义体,即使此前从没亲眼见过,每一个佣兵也都能在见识过这种时间和速度的“魔法”后马上认出它……
“呵……斯安威斯坦……你还真看得起我们啊……”蛹紧张的神经似乎一下子绷断了,满腔压抑的怒火也没了出口,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反而苦笑一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在为谁而流了。如果知道眼前这个人装了斯安威斯坦,她们或许从一开始就会果断离开这座城市,绝不多做停留。哪怕是在城郊面对公司部队无所顾忌的枪林弹雨,可能也都要比面对这个人来得安全一些。开玩笑,就这一套义体,不算手术费,怕就抵得上这座城普通家庭两百年的衣食住行,甚至因为大多供给公司内部,永远是有价无市。而对于任何一个有战斗需求的人,它的效果都远远值回售价。虽然使用它会给中枢神经带来极大负担,可只要在时间减缓的效果时间内,就基本约等于“无敌”——就像反抗公司一样,这注定是一场徒劳的争斗。她们五人的装备不可谓不精良,可在这样一个怪物面前,和手无寸铁也好像没什么区别。
就这么放弃,还是在明知道结局的情况下,为了证明自己的不屈而最后努力一次?蛹向副执行官身后望了一眼,丢掉手炮,缓缓拔出背上的长刀,一步步向前走去。“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和我们谈判的打算,是不是?”
“没错,这个世界上不能留下看过我那般丑态的人——但听我话的聪明人可以得到豁免。刚刚你们的表现给你争取了一个选择的机会。接替被你们杀掉的这些试验品,帮我做事,怎么样?我了解你,没有你那个废物老公的话,现在情报部总长的位置很可能是你的——一样是帮我做事,真巧。”
蛹斜向上递出一刀,“你害死了四个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来和我说这些,你确定你了解我吗?”副执行官拔出匕首,轻描淡写将刀拦下,“我不了解吗……要不,为了你的女儿,你再考虑考虑?”
蛹骤然提速,刀锋直刺咽喉。副执行官武技欠佳,只得开启斯安威斯坦绕到蛹右侧,瞄准侧肋踢出一脚,“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得这么明显,会让你失去自由选择权的。”
“呵,那种东西,我们有过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好像我们一直很自由,好像我们的命、好像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选的一样。如果有得选,我根本不会选择出生在这样一个人吃人的世界里,根本不会选择出生在这样一个表面自由,实际上每个人脖子上都拴着狗链的国家,根本不会选择出生在一个生我只为多一份保险的家庭,根本不会选择为剥夺我一切的公司卖命。”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盘算着时间,尽量维持呼吸稳定。
“难道不是公司给了你一切吗?你的家庭本不具有这样的物质基础,是公司设立的学院给你教育机会,公司又给你工作机会,你才成为这样一个有些聪明又有钱可赚的好市民,不是吗?”
“站在这张既成定局的网中,你当然可以说这张网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它的好处是一种恩赐,它的弊端是一种必要代价,甚至你可以不许人声张它存在弊端这个血淋淋的事实。可但凡你胆敢睁开眼睛,看一看它的全貌,你就忽视不了这张大网赖以运作的罪恶结构。靠横征暴敛、巧取豪夺垄断一切,然后切下小小的一点残渣施舍给我们,希望榨取千倍万倍的收益,还说这是对我们的仁慈施舍,真是好心啊……你就没担心过吗?你只是一个副执行官,高级一些的螺丝钉罢了,你真以为你是不可替代的?在半高处吸食我们血液的你,难道意识不到自己也在被迫供养着比你处于更高位置的人吗?你当真以为你没有从‘高处’跌落,摔得粉身碎骨的一天吗——”
“在那之前,我会把你们这些失败的下等人的最后一点价值吃干抹净,再和上面那些没品的杀千刀拼个鱼死网破,懂吗?!”她甩出一脚,见被蛹轻松挡下,反倒是笑了出来,“呵,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你倒是告诉我,你说的这么漂亮,怎么就还是做了个公司狗呢?从公司离开后做什么不好,怎么就还要当这个佣兵,还要间接当公司的狗呢?可别告诉我你是‘不得已’,不这么直接为虎作伥也能活下去的路多的是,怎么偏偏选了这条呢?说到底,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蛹瞄了眼副执行官的左后方,并不答话,只是一刀刀地递出去,似乎因为明知打不过使用义体的她而处处留手,保存体力。
副执行官好像被按动了什么按钮,打开了话匣子,“刚才骂得挺欢的,怎么这会儿哑巴了?还不是嘴上说的好听,做的时候又老实地在这套你看不惯又赢不了的规则下选择了好走的一条路?大家都是为了活着,只不过你没我有手段,有本事,脑袋里还有不切实际又泛滥不止的愚蠢的伪善,只不过我够心狠手辣,够不择手段。所以我会活,会活得很好,会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里骑在很多人头上作威作福;而你,还有你那些‘善良’的伙伴们,你们会活得纠结,会死得悲惨。告诉我啊!你就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活着,没有什么如果可言,你能带着你那些没法跟任何人说得通,没法在任何地方实施的狗屁道德躲去哪?全世界这么些大公司、大国家,它们的创始人里喊着和你相似口号的人绝不在少数,它们的‘革命’怎么都失败了?是他们彻头彻尾地背叛了你们?还是你们一厢情愿、自我麻醉地把这些东西当成什么伟大的失败?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实现不了的幻想、乌托邦,只能是野心家政客时不时拿出来鼓动失败者卖命的政治幌子?这个世界哪里改变了?你告诉我!”副执行官似乎也有些骄傲和脾气,不愿直接使用斯安威斯坦,但她的三脚猫功夫又对蛹造不成实际威胁。两个人反倒像互相喂招的师徒,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相持。
不知怎的,蛹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巷子里一个男生打架的情景。
那个男生是周围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小小年纪就经常翻到别家偷抢东西,专挑看起来比自己弱的下手,还喜欢折磨鸟鱼猫狗之类的弱小动物,收下云集一小帮虾兵蟹将,没事就干些拦小孩收钱的事。周围有小孩风传,说他还打死过一个在附近乞讨的孤儿,只不过没人管罢了。附近这么多大人、小孩,经常被他们今天拿仨瓜,明天拿俩枣,明明群起而攻之就十拿九稳,愣是没人敢牵头给大家伙出头。
一次,蛹在街上吃攒钱买来的杯装拉面,被这个混混盯上了,非要她把吃的交出来。蛹攒了好久才攒出这么一顿零食,自己都没吃几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明明那个混混看起来比她高几个头,胳膊腿粗一圈,旁人看来都没有胜算。可她为了争这口气,愣是直接和混混扭打了起来。
混混有两膀子力气,最开始攻势很猛,拳拳抡圆了往头上招呼,挨上一下怕就要眼冒金星。蛹招架躲闪,利用小体型优势躲过几记重拳,趁势打了混混几下,但似乎都未能击穿敌方护甲。反倒是混混趁她灰心时抬起一脚,正中腹部,将她踢得直跌出两三米远。
蛹吃痛捂着肚子,有些想放弃求饶,可一想到,平时就是大家的绥靖纵容把他供养成今天这个样子,今天自己要是就这么算了,无异于变相助纣为虐,他肯定会更猖狂,便咬咬牙站起来。混混挑挑眉,有些不屑,大步跑过来想补上一脚,却被蛹一扭身躲过去了。
蛹正一筹莫展,觉得混混简直没有弱点,就听旁边一个小孩大声喊到,“掏他裆!快掏他裆!”
蛹那时还不了解这个“男人的最大弱点”,但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她微微欠身,猛一抬手,抓住混混宽大□□里一坨软塌塌的东西,也顾不得确认是什么,只来得及使劲一扭,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地上一坐。出乎蛹预料的是,混混肥胖的身躯竟然也跟着倒下了,连惨嚎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这么昏死过去……
副执行官正打到兴头上,好像在发泄不知从何时开始郁积的愤懑,沉默了有一会儿的蛹突然念叨出声,“原来问题还出在「我」身上啊……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我给的压力还不够?你嘟囔什么呢?”
“你骂的对。我承认,你对我的评价很中肯。「我」注定逃不开这样一个制度,身处其中,你我满心唯一可想的就是怎么在其中「生存」。只要你是「我」,我也是「我」,我们就永远不可能逃得了——”
“……喂,你别疯啊?我好不容易有点兴趣的。”
然而蛹似乎只是在自说自话,“「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虚伪,明明打心里对这套制度不满,还违心地在入职测试里列举公司的社会责任,甚至愚蠢地做过什么成为高层改造公司的白日梦;我很贪婪,明明有相对‘道德’的生活方式,但还是因为无法放弃早已习惯的生活水平而继续间接为公司卖命;我很懦弱,每次面对选择与分歧,我都以自保为目的,下意识地逃避与公司的正面对抗,因为我打从心里就不认为公司,或者说这套制度,是可能被取代的。「我」是被规定的、整个制度的一环,而且是重要的一环。这整个制度的表象纷繁复杂,可它的被规定的本质又是那么清晰直观,而我自以为完全知觉它的‘不可阻挡’,实际上却仅仅是把它整个当成一个不可捉摸的、因而不可改变的东西。我既不够信任对它本质的判断,又不够仔细考察它复杂的现象,只是笼统地像认识一个不存在的神一样认识它。这个制度下,我无法安置自己,无法正视自己,被抽象规定的形式本身凌驾于真实存在的自我之上。结果就是,我被动地接受了它对我的规定,我变成了「我」,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一种‘抽象形式’,变成了一个不断给自己强化这种认知的形式理性客体。我脱离本质地、周密地组织着对它表象的笼统认知,工资、工时、同事关系、老板……我忽略它们背后的总体性,像一些文字博主一样孤立地理解这些表象符号,像中世纪的神学家对待上帝那样对待它,于是它就真的成了我的上帝,我就真的成为它的信徒,成为「我」。这个规定之中,甚至有被广为认同并津津乐道的某些人性,有某些作为至高无上的「生存」的法则定律。你说得对,我和你确实没有分别,我们都是「我」,我们都清醒地用实际行动成为了这个制度最忠实的拥护者,用周密的‘理性思考’为这个制度添砖加瓦。要改变这一切,我们就必得改变,「我」就不能继续存在。我必须转变我自己,从这个制度和结构的本质正视它,而且是将过去那些现象总体地判断,正视那些我曾经认为‘已经不得了’的生存压力及其实质,仔细地体察细节及其联系中反映的问题,努力地勾勒那条注定千回百折的道路。我可以改变,我相信其他的许多和我一样的人也可以改变,可以从对现实的模糊认知中抬起头来,因而这一切也都可以改变。我们一定能够找到原本被认为无法替代、无法战胜的这个‘巨人’的‘脆弱的□□’,将重新夺还被他们垄断的一切,把被倒转的生产组织形式和分配法则扭转,制度性地切断资本自然集中、自体繁殖的机制,避免生存基本要素被垄断的可能,让一切个体充分受教育,充分行使其自由,充分保卫自己,充分与生产资料向结合,使她们自己通过劳动存在,并肩负使自己的生活持续的使命,我相信我们会迎来一个比现在公平得多,也更能安放每个人生存意义的社会……”
“够了。自顾自地在那我我我个不停,最后你又给出了什么答案?回答了什么问题?你告诉我啊?要怎么办?”
“那你要问你自己,你到底期待我回答什么呢?如何躺在那里就有「钱」自动进账,又不用承担剥削他人的罪恶感?如何让所有人完全不用劳动和创造就能过得下去?如何维持一种不论物质和精神方面都只有消费和透支,毫无创造性产出的生活?如果只停留在这里,答案你自己有数,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你只能停止追问这种问题,停止把答案寄托在外部,就像停止把自己寄托在外部一样。你必须不再是「我」。而那是你的课题。现在,我要跳出它对我的规范,着手达成我自己选择的使命,即使它的代价是我的生命。这就是我的回答。”
蛹抬手执刀,模仿那位身死的武士,双膝微曲蓄势,身体下沉,而后果断踏步上前,举刀直刺,似是全然不设防,将全部精气神赌在这一刀之上。这刀大有未发先至之势,激得副执行官汗毛倒竖,“狗屁不通,执迷不悟。活着都不求了,你还求什么?还能做什么?既然一心求死,也别怪我了……”
副执行官自知难撄其锋,果断开启斯安威斯坦,时间仿佛静止。她缓步走到蛹左侧,最后看了看蛹全无犹豫的眼睛,“可惜了,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下属的。你的刀我就留作收藏了。”她右手按着蛹的后脑,左手持枪,缓缓扣动扳机。
时间恢复流动,蛹的心脏处破开一个血洞,整个人像扑倒在副执行官怀里一般,她的右手还紧紧抓着那把刀,手臂却无力垂下,搭在副执行官左肩上。副执行官叹了口气,正待将蛹放下,突觉后背脊椎处传来一阵剧痛。“——什么时候?!”她反应倒快,想立刻开启斯安威斯坦,却无济于事,大概是装载在脊柱的义体本体已被破坏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截挂着碎肉的骨刺镰刃从自己的前胸透出,又穿过了刚刚在蛹胸口破开的血洞,就这样将两个人像巴西烤肉一样串在一起。
“你是……呵,原来……”不知道是不是副执行官身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义体在起作用,她竟然还说得出话。
“怎么这么难杀啊你……”白牙抽出镰刃,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左臂一挥,径直割下了副执行官的头。做完这一切,确认副执行官再无“复活”的可能,她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不久前刚刚醒来的时候,白牙就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武士用的毒不是蛇毒之类的普通毒素,神经伤害和扩散能力极强,没那么容易解掉的。蛹的做法最多只能减少中毒剂量、延缓症状发作而已。“对不起……我来晚了……”白牙倒在地面上,望着红烟和蛹的尸体,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可以无所顾忌、彻底放松的机会了。
过了好一会儿,蛹装载的副心脏才开始替她已经破碎的心脏工作。正常行动还做不到,毕竟身上破了个大洞,也没有止血,如果不尽快医治也是活不久的;但至少眼下恢复一些意识,做一些简单活动还是可以的。她一睁眼,就看到一旁倒下的白牙、红烟,和已经身首异处的副执行官,心下又是沉重。或许因为刚刚“死”而复生,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像梦一样不真实;等到这种大梦初醒的模糊感逐渐消退,一切都已结束的现实冲击才又一次袭上她心头。
公司的人完全没有来的意思,可能只是把这场爆炸当成了帮派冲突。蛹试图联络脉冲星,电话立刻接通。看到脉冲星开着辆黑色厢式货车冲进体育场,蛹总算松下下了一直吊着的神经。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脉冲星的诊室。胸口的洞已经填补平整,里面跳动着一颗机械心脏,左臂伤口也已经愈合。多亏身体改造率极低,闪蝶还活着,但也和小云差不了多少。
白牙、红烟、K9的遗体也按她们自己生前的意思处理。白牙和红烟的义体由脉冲星回收并留给蛹保存,骨灰则加压煅烧成一整颗金刚石,镌刻了两人的名字。两人从小在城市中流着黑水的街头巷尾长大,没有见过大海,现在这个带她们看海的遗愿就寄托在蛹身上了。K9的遗愿很朴实,她希望能一直和自己的工作室在一起,于是蛹和脉冲星将她的骨灰瓮安置在了工作室的展柜里,和她过去在赛车中赢得的奖杯并排摆放。
副执行官的死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公司并未对外声张,也没有追查凶手,而是直接从新美国那边空降了另一个高层心腹。尽管这位副执行官生前主管特情部,负责诸多尖端武器的研发试验,权柄颇重,但她的死对公司而言,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那之后,蛹沉寂了许久,没有再工作,只是趁孩子暑假,开着霆威,一起带着白牙和红烟到处兜兜风,圆一下去海边的梦,再顺便找各地的医生替闪蝶问诊。连脉冲星都觉得,经历了这种事,蛹这个架势应该是要彻底隐退了,所以,当蛹表示不再从中间人接公司的活,而是要作为自由人而非常规佣兵单独行动的时候,她也有些意外。
“很难相信吗?就算是从为她们报仇,为我自己赎罪这个角度考虑,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停下的,对吧?”
“可那个副执行官已经死了啊……”
蛹摇摇头,“不只是她。如果说非要给我们身上发生的悲剧找一个加害者,那么它就是所有公司和国家,是它们不断维持垄断和剥削的制度,是它们赖以维系的土壤,是所有那些嘴上骂着它们,却又或主动或被动地用实际行动巩固维护着它们的人,是这个扭曲倒转的世界本身。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它们的帮凶。那种贪恋这样一个病态秩序的‘好处’,而欺骗麻醉自己无视它**恶意的懦弱、愚蠢、懒惰,是很容易再次萌发的;当自己做自己的唯一主人这件事遭遇现实困境时,为自己轻松寻找一个好主人这种心理就会可耻地复辟。这一切都是凶手,都是我的敌人。我要用我的方式改变这个世界,也顺带完成我自己的赎罪功课。”
“所以你要做一个侠盗……什么的?”
“差不多吧,先从一些简单的劫货开始咯,估计到时候会有很多同行被公司雇来暗杀我吧哈哈哈”,蛹喝了一口摆在面前的酒,“到时候你可不能不帮我哈。”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只接公司狗的单一样,别恶心人啊你”,脉冲星和蛹碰杯,杯中啤酒直接见底,“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你这样做可是比之前危险得多,有什么需求只管找我,别嫌麻烦。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孩子和闪蝶的事你放心,我肯定会管。我的诊所还是挺挣钱的。”
和脉冲星交代完情况,蛹就着手实施她的劫货行动了。因为不需要和别人沟通,她并没有刻意改代号,反正对外总是匿名行动的。在有心算无心,加之蛹吸取教训,更重视情报收集与行踪隐匿的基础上,行动成功率很高,也没有给公司留下什么追查的把柄。气急败坏的公司部门给中间人发了悬赏,又通过新闻渠道向社会公众发表了对这种“干扰正常经济秩序”“侵犯私有财产权利”行为的声讨,但是完全没有涉及蛹的可识别信息,只是把完全没留下痕迹的蛹描述成幽灵一般的毒刺,冠以恶徒之类的名号。这种悬赏和声讨当然没什么用,反而让很多人都知道,还有这么一号敢和公司叫板的独狼,一时间佣兵圈子说什么的都有,蛹反而成了圈内人的热点话题,佣兵们对蛹的评价也比较两极分化。
讨论时间一长,大家才觉得一直用“怪盗”“大盗”之类不统一又不够精确的称呼很别扭。男佣兵们在论坛和酒吧里一般习惯性地用“那老哥”来指代蛹。但不少支持蛹行为的女佣兵对此很不满,认为蛹很大概率是女性,而且这样随意又空泛的指称对她也不太尊重,觉得她值得拥有一个正经的代号。“幽灵蜂”这个代号最初就是从一些女□□兵小团体里流传出来的。最初不少男佣兵还比较抗拒这个由女佣兵们发明的代号,直到后来公司发的悬赏也这样指代蛹,男佣兵们才逐渐改口。蛹知道这个代号后,也觉得还不错,左右各种群体都已经认定自己就是这个“幽灵蜂”,也由不得自己不认,总不过是个代号而已。
佣兵「蛹」就这样变成了独狼「幽灵蜂」,以新的身份背负着对老朋友们的歉疚和使命,继续和她的敌人争斗。就像你之前听过的那些故事那样,幽灵蜂的故事还在继续——
——
林无终总算给这个故事作了一个不算满意但又无可奈何的结尾。再看小栖,貌似已经睡得很沉了,偶尔还会轻声哼出两句梦话,听起来像“幽灵蜂加油”之类的。
林无终小心地从床上移开,尽量不打扰小栖的安眠,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掩上门出去了。今天是行动日。她径直走向地下室的装备间,换上了作战服,从给女儿讲故事的妈妈变身成公司里“臭名昭著”的幽灵蜂。她检查好义体和备件,再次回顾作战计划,随后骑了摩托,直抵行动地点。
小栖却已站在床上,直直看着窗外妈妈远去的身影,眼睛里的光映射着窗外闪烁的灯火霓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妈妈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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