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遮天蔽日的影子从城门一闪而过,像乌云。除叶潜溪之外的几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拦截窜逃的尸鸠。他们之前已经被发现过一次,尸鸠想必已经把它的老窝换了个地,而叶潜溪之前用的追踪法术只能用一次,他们这次要是追丢了的话再想找就难了。
罗鸢拼命地抓着尸鸠的羽毛,勉强不被甩飞下去。两个孩子窝在尸鸠的背上,起初还觉得刺激好玩,时间长了却哭闹起来。连绵不断的哭嚎声吵得她心烦意乱,她遥遥向下瞥了一眼,见追上来的人少了一个,大概猜到那个人照顾柳鸳鸳去了。
她的五官有种锋利的美,像朵带刺的娇花,这种浓艳的长相在平时便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现在心情不佳,更像话本里恶毒乖张的反面人物了。尸鸠突然飞快地抖了下身子,两个孩子几乎要摔下去,被罗鸢一把抓住。
“你想干什么?”罗鸢神色一厉。
尸鸠转过头瞥了她一眼,浑圆乌黑的眼仁中没有任何感情,还带着点凶禽的血性。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她脑中幽幽响起:“把他们两个甩下去,能争取更多时间。”
“不行!你要是敢伤了他们两个,我就直接跳下去!”她当即抗议。
尸鸠还在拼了命地提速,它本就因之前的战斗有所损耗,现在更烦了,口中发出一声长啼,带着十足的怒气,又朝着底下的人射出几根割人性命的尖锐黑羽。若不是罗鸢和它共命,它早就把这个喋喋不休的人类连带那两个孩子吞了。
几年前,它还没有养成吃人的习惯。那时,它迎来了尸鸠这个种族的第一次发情期,它诞下了三枚鸟蛋。按照尸鸠的习性,它负责孵化,雄性尸鸠负责寻找食物。但是它的丈夫突然一去不回。
没有充足的食物,再加上它年岁尚小,修为不高,根本没有多余的灵力将蛋孵化出来。眼看着要入冬了,邪祟猖獗,再不想办法,鸟蛋的气息会引来更为强大的妖兽,凭它自己就无法保下它的孩子。那种气息是这个种族流淌在血脉中不可更改磨灭的东西,是万物生长在天地之间的平衡法则,不可更改。否则,凭借生下来几天便能飞的优势,尸鸠一族早就泛滥了。只有孵化出来之后,那种气息才能够散去。
然后它便走了捷径,普通的人族是最脆弱渺小的生物,尽管它知道这样会引来人族的恐慌和修士的绞杀,但是相比较深山中强大野蛮的妖兽,它还是选择得罪前者。人族的血肉对妖兽来说不仅是食物,更是主张修为的滋补品。尸鸠凭借这个方法在短期内快速提升修为,身上的鸟羽也从几近脱落到光滑丰满。
在它的努力下,三只鸟蛋都在入冬前孵化成功了。接下来是长达几年的繁育期。这只尸鸠正是在繁育期间被前来除妖的修士所伤,遇到了上山砍柴的罗鸢。
彼时的罗鸢已经在粥铺干了几年了,那日她受雇主所托进山收集干柴。她那时已经因为来往商队带来的故国的消息心神不宁。罗鸢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逃亡路上目睹的种种惨状。如她这般家破人亡的饿殍比比皆是,她能够活着逃到塔城已经很幸运了,更多的人都死在了半途。最令她接受不能的是坊间传言,塔城多年易主不定,现任城主为了巩固自身的统治,和敌国做了政治交易,要协助敌国扩张版图。
这便是一个小人物的悲哀。当她九死一生地逃亡到另一个政权之下,却得知自己以为的世外桃源不过是因为纷扰的战事还没席卷过来。她不知道现在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倘若塔城真的参与进来,她的故国,故乡,便都不复存在了。
她忧心忡忡地砍柴,遇到了被截杀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尸鸠。她当即要跑,尸鸠却突然口吐人言,“别走,帮我完成一个术法,我能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那声音含混不清,充满诱惑的意味。罗鸢才不听它那一套,吃人的妖兽不可信,抬脚便跑,却被尸鸠一翅膀扇飞,撞到树上,再起不能。普通人的身躯太过脆弱,尽管尸鸠已经收了力道,罗鸢还是吐了口血。
尸鸠用看猎物的眼光紧紧盯住她,强迫她完成了一个邪术。双方签订了共命契约,尸鸠本薄弱的气息突然如枯木逢春,精神焕发,追杀的修士本来几乎要斩断它的生机,一点一点缩短包围圈,却被尸鸠闯了出去,消失在莽莽林海中。尸鸠刚看见罗鸢时本想直接吞了她,既能增长修为又能防止罗鸢给修士报信,可是当时它伤得很重,根本没有时间炼化吞下的血肉。再犹豫下去,它便要被修士找到了,当时情况紧急,它只好出此下策,用这禁术强大的力量为它谋得一线生机。
但代价也是惨重的,它与尸鸠一族传统的修习之道是再无瓜葛了,它从此只能靠邪门歪道增长修为,如果不这样,它的生命力便会迅速衰退。此外,它与罗鸢的命线死死捆绑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尸鸠的寿命一般在三百年到五百年之间,它刚刚活了八十多年,换成人类,大概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罗鸢损失了三十年的寿数,它也没多少年可活了。
罗鸢仿佛做了一个噩梦。当时柳鸳鸳新婚燕尔,她们两个不常见面,交流多用书信,罗鸢在粥铺也没有知根知底可以信赖的人,便将这一切咽到肚子里。当初截杀尸鸠的修士是城主花灵石雇佣来的散修,一次截杀不成便放弃了,城主也没有另请高明,尸鸠还在作恶,但是次数渐渐少了,民间的怨气渐渐减少,已经不足以让城主担心自己的个人威望,自然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死于尸鸠爪下的都是独自上山的平民或者孤陋寡闻实力单薄的商队,如城主这般意志能够影响尸鸠命运的人,尸鸠也不会招惹。
所以它才能继续盘踞在塔城外的巢穴,若不是羌谷学宫派出的修士亲自在境内进行了一轮调研,它可能还会这般岁月静好下去。
罗鸢向柳鸳鸳隐瞒了一切,她知道这种事告诉柳鸳鸳没什么用,反而还会引来担忧和疑虑。若是不慎走漏了风声,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倘若有人对尸鸠恨之入骨又没有能力与尸鸠一战,取她的性命便会成为一条捷径。
罗鸢不敢去赌那不可捉摸的人性,自己一个异乡人在塔城已经备受歧视,一旦此事败露,没有人会在意她是不是无辜的,别人只会关心她的性命能为自己带来多少利益。不提被尸鸠搅得家宅不宁的平民百姓,那些因为尸鸠作乱无法正常往来的商队也会掺上一脚。
她就这样与尸鸠成为了共犯,尸鸠告诉她,她失去了三十年的寿命,她也没有太大感觉,只是有种淡淡的悲哀。对她来说,少活三十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看着柳鸳鸳嫁人,生子,她除了有种旁观好友人生的恍惚之外,其实也很羡慕。因为那是她已经失之交臂的人生。
“我说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想好了吗?”
后来,尸鸠也曾问过这样的问题。那天之后,罗鸢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进山,哪怕粥铺老板吩咐她,她也央求别人顶替这份差事,即便将其他更脏更累的活派给她她也愿意。大概过了几个月,罗鸢渐渐克服了心里的畏惧,尸鸠找到了她。
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尸鸠为了诱哄她说的鬼话,尸鸠却俯首看她,冷冷地说:“你把我们妖兽当成什么了?我们很注重承诺。”
刚撕开活人的利爪还冒着血液腾腾的热气,腥味直直地往鼻腔里钻,罗鸢沉静了一瞬,转而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如同娇花间的莺啼般圆滑清脆,到最后又有种畅快的疯癫感。罗鸢一边笑,一边擦干眼泪,不知是喜是悲。她吸了吸鼻涕,尸鸠歪着头问她:“你在笑什么?”
一只自己都快养活不了孩子的妖兽,居然夸下海口说要实现她的愿望……罗鸢想到故国的战火,没有天真到觉得尸鸠能参与到人间国家的战事。
尸鸠却不依不饶地问,那种执拗和天真莫名有种孩子气,难以想象,这只作恶多端的妖兽居然会有这样的姿态。
被尸鸠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折磨得没办法,罗鸢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故国吗?”尸鸠说,“等我的孩子会飞了,我会试试。”
说完便飞回巢穴照看它的孩子去了。
罗鸢无语凝噎,在它的眼中,国家就是塔城这样的城镇,或许在它八十多年的时光中,它甚至没有飞出过这片树林。
我不想写单纯的正直与邪恶,善良与恶毒。每一个角色都是复杂的。
我希望善举得到温柔的回应,恶行得到惩罚。
如果一个人即是残忍的杀人犯,又是一个温柔的慈母,我在理性上会让她受到惩罚,感性上会给予她怜悯。
现实生活中的社会事件也是这样,希望大家能明白穷凶极恶的人也许会残存几分人性,但是不要因为这残存的人性而忽略了这个人做的错事。我想表达的是大家不要通过简单的好或坏便定义一个人的全部,只有二次元中的理想塑造中才会有能够通过简单定义便能概括的人。真正的人是复杂多面的。认识到人性的复杂和多面,便能够从多维度体会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奇妙,我喜欢这种多维度的视角,因为它比简单直白的“恶毒女配”“正道魁首”的标签更深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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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共犯恶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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