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招财被强劲的气流差点掀了个倒载葱,身子向前跌跌撞撞地冲了十来步被人伸手架住了。一抬头,正对上肖雨阴郁的眼神,顿觉无比亲切,千言万语凝于喉,最终又吐出俩字:“小哥——”话到一半,就让人给甩一边去了。
“好生厉害的法咒。”
甜丝丝的声音再度响起,天地由混沌昏暗彻底滑入了夜幕般的浓黑,狂号的风乎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周围的气温急降至个位数,冰寒透骨,整个世界仿佛骤然间死掉了。
“你护他,能到几时?”
肖雨目光一凛,一根细长苍白色的鞭子在黑色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形,没有破空的声响,却几乎在眨眼间袭来,而直取的目标正是他的咽喉!
王招财“哎哟”一声惊呼,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膝窝被人狠踹一脚,再次嗷一嗓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砸在了地上。
肖雨踹完人,鞭子也差不多到跟前,顺着踹人时的力道,他上身朝后倒去,鞭子几乎是贴着他的脖子切过,掀起一阵冷厉的阴风。
或许那不是鞭子,更像是一条上吊用的白绫被气流搅动卷成了一条细韧的绳,看上去像一条鞭子。
白绫一掠而过,但刹那展现而出的戾气怨气让肖雨暗暗心惊——这起码是百年老鬼。
小说里总是写一些鬼活了千八百年的,那纯粹是扯淡——大多数不去地府轮回投胎流连在人间的鬼撑不过七天。
因为这是一种秩序,是一种规则,就像人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我们活着就是在服从身体的规则,如果拒绝,下场便是饿死和渴死,鬼也一样。
人死为鬼,鬼就该去地府,或轮回,或接受审判,若是去打破这个秩序规则而停留在不该停留的人世,那便为天地所不容,自有天罡地煞之气将其惩诫,下场无非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能长时间停留在人间的鬼无非三种。其一便是地府鬼差,奉阎王指令来人间索魂或处理差事;其二则是死前怀有极大执念,恶念,或死状极惨含冤而亡的人,这类人死后即化为厉鬼,盘踞一方,形成灾祸;其三就是最稀少的,且也是最为厉害的,鬼修。
“鬼修。”肖雨重新站直了身子,嗓子像是含了口沙。
那声音没说话,只是嘤嘤嘤地笑,声音轻了很多,飘渺不定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默认了。
王招财摔得狠,没听见肖雨说了什么,只觉得头昏眼花,全身哪哪都痛,艰难觉在地上打了个滚,翻了一面脸朝上,感觉鼻子里痒痒的,用手揉了揉,顿觉手背一片黏腻——嗯?难道流鼻涕了?
肖雨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很淡,几不可察。他叹了口气,也很轻,冷漠森然的睡中多了一点晦涩的情绪,苍白的手再度探进挎包里,却不是去摸黄符或是驱邪的物什,而是握住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手柄。
掌心里是森然的寒,凹凸起伏的纹路,哪怕他闭着眼也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上面的图案。
这是他最厉害的杀手锏,也是他最恐惧的梦庵,至今他都深刻地记着,这东西出了鞘是怎样可怖的存在——人间炼狱。
浓重的戾气几乎要将白绫浸染成黑色,所带起的阴风中无数暴力憎怨的气息化为一张张扭曲的脸,男女老少,张着空洞的嘴似乎在尖叫,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像一出诡异的哑剧。
王招财打了个哆嗦,刚想抬头去看肖满要如何应对,怀里突地一沉,手一摸是柔软的布料,形状像是一个包,再抬头时肖雨已经不在。
肖雨手腕一抬,匕首硬生生切开浓稠得宛若实质的阴戾气,锋利的刀刃与白绫撞摩擦间发出金石交鸣般的铿锵声响。
“咦?”
那声音中带了点不解,更多的是惊疑,白绫如游蛇一般朝后退缩。肖雨握紧匕首,追着白绫后退的轨迹,一双黑沉的眸中绽开雾霭般的薄红,如同灾难的预兆。
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于肖雨而言都变得不一样了。
阴阳眼都不能看清的突如其来的黑暗,此时像阳光下的雾气,一点点消弥。天是红的,地是黑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两种颜色,一种像血,一种像于涸陈旧的血。
风从耳畔刮过,树在摇晃,无比的缓慢。黑色的怨气,红色的煞气缠绵地绞在惨白的绫段上,而白绫的尽头,红黑天地交界处,一个女鬼长发飞扬,衣带飘飘,一双杏眸圆睁,没有眼珠,秀挺的鼻梁下朱唇咧开,弯弯一道月中细长的舌吐露出来,铁锈般的红褐色,修长的脖颈耷拉下来,小巧的头颅打诡异地抬着,若是从侧面看,一定会发现“她”的脖子呈现出一种扭曲的“U”型。
瞳孔中的红色愈发鲜艳,相映的肖雨的脸色更显出病态的脆弱,几乎接近死人的青白。
极端的情绪在心底里膨胀,憎恶、怨恨、愤怒、绝望...破碎的回忆和令人窒息的血混杂在一起,像是有无数失锐的声音在耳边咆哮:
去死去死去死!
白绫重新缠绕在女鬼的手臂上,随即便被一扬,绫段两侧朝内一卷,化为一根细鞭,呼啸着带去大片阴风煞气。
肖雨一顿,急冲的身形瞬间停滞,极反人类的没有任何缓冲余力的动作,旋即足尖一转,手臂扬起,借着旋转的力道匕首向上挑去。
女鬼抓着白绫的手骤然一松,身子飘忽起来,嘴角再次上挑,咧开一个大到不可思议的白弧度,漆黑的眼眶流着血,像是泪水一样从眼角淌落,喉咙里挤出咯咯咯的瘩人尖笑,朝着肖雨飞扑而去。
失去控制的白绫轻易的被刀锋挑断,却没有飘落到地上,化为一股浓郁的黑气顺着刀身涌入,同时身后阴风阵阵,一双冰寒如铁的手落在了肖雨的肩上,暴力阴暗的气息以双肩为介点,朝着他体内狂涌。
那双手上坚利如刀的长指甲顺着细长手指抓扣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扎进了肩胛骨下的皮肉里。
仿佛被强酸泼中,女鬼张开准备撕咬的嘴突然发出尖厉的惨嚎,猛然一把推开肖,大睁着空洞的眼眶看向“她”的手。
尖锐的指甲已经不见了,本该是纤葱玉指的手焦黑了大半,如同火烧过的树枝炭块,有些地方甚至还冒着白烟,如丝如缕。
肖雨转过身来,他今天穿着深色的卫衣,几乎看不到什么血渍,红色在眸底盛开得明亮妖异,眼角微弯,颜色寡淡的唇角轻轻往上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是女鬼开始时那抹笑。
他手中的匕首散发出红光,并不强烈,却让女鬼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我看到了,”肖雨轻声道。他的嘴角又往上挑了些,眉眼低垂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你该死,死不足惜。”
刀身上的红光骤然爆发,绚烂的光芒瞬间吞没了他,很快光芒收缩,流转成一个椭圆形像一柔软的茧,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光影中探出,拨帘似的将手一划,耀眼的光芒仿佛被手给牵引,顺从地退到一侧化成轻薄的雾气一点一点弥漫而开。
肖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极漂亮的“女人”。柳眉杏眼红唇,身量高挑身材纤细,长裙似雪,水袖轻发间妩媚而优雅。
一缕和风吹过,泼墨青丝飞扬,空气中似乎都散发着一股清浅的香。“女人”笑着,杏眼弯成月牙,”她”伸出手,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有两个银镯,碰撞间发出叮脆响。
女鬼愣愣怔在原地,形象依旧狰狞,可身形却开始有些摇曳不定,红色雾气几乎将“她”全部笼罩。
肖雨反握着匕首,一步步缓缓逼近。
“女人”微笑着,伸着手,一点点靠近。
雾气开始泛起涟漪,像是人兴奋到极致时的微微战栗。
“女人”的手几乎要触碰到的脸——刀锋近在咫尺。
“小哥——救命啊——”
惊慌失措的尖叫仿佛一口被敲响的洪钟,瞬间震醒了女鬼,也惊得肖雨动作一僵。
女鬼周身戾气瀑长,面目扭曲,五官像是融化的蜡一样脱落,只有一张嘴不断撕裂扩张,发出噼里啪啦的如同皮筋断裂的声响,血从裂口处流下,尖利的牙齿胜过任何一种大型食肉动物。
肖雨以微怔中回过神来,没有收回匕首抽身后退,而将匕首柄尾部照着她的太阳穴就狠狠一敲,一缕微弱的红光一闪而逝没入女鬼的颅内,同时咬破舌尖,一口血照着门面喷了上去。
四周光线极暗,但倘若有第三者在场并仔细观察,一定会惊愕地发现肖雨喷出的那口血不是常人所有的殷红或是暗红,而是如同淬了毒似的闪着幽光的蓝!
就像是热油锅里泼了水,凡是被舌尖血击中的地方哧哧哧地升腾起宛若实质的黑气,与此同时那张大嘴也落下,狠狠朝肖雨脖颈处咬去。
这要是咬实在了,怕是当场就去阴曹地府报告了。
肖雨本想错开一步闪到一旁,身子刚倾斜,脚下的步子还没迈出去,一条软舌如鬼魅骤然缠上他握着匕首的手腕,猛然往回一拉,将失去平衡的肖雨拉到血盆大口之下!
肖雨只来得及回眸看向几乎看不出人形来的鬼,红色的眼瞳妖艳无比,却没有惊恐慌乱,只是冷漠。
花枝一样细小的纹路从他的衣领里冒出,几乎是在刹那便蔓延到他的脖颈,一片苍白的肌肤间甚至连淡青色的血管都可窥见,一朵花悄然在颈侧绽放。
巨口落下,天地间仿佛都窒息了般,所有的一切变得缓慢,时间像是被拉成了一条细线无限延长。
肖雨的意识无比清晰,尖利的牙齿挑破皮肤,血液流泻而出,阴暗的力量带来的极致的冰寒。
他闭上了眼。
——
一阵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拂过,肖雨站在那里,女鬼消失不见。
牙齿的咬痕在肌肤间清晰无比,蓝色的血从伤口流下,既而又消失,颈间的花开得更加鲜艳动人。
漫延在身遭几乎寡淡得看不出颜色来的红雾再次凝聚,旋转着汇成一股旋风,搅动得周围空间狂暴不堪,像是一个人盛怒到了极点,撕扯得晦明不定的天地都渐渐染了一层血腥。
肖雨睁开眼,还是没什么表情,抬起握着匕首的手一刀扎向了自己的心脏。
红雾翻涌,仿佛是低声的咆哮,围绕在肖雨身遭张牙舞爪,像是恐吓,又像是警告,最终还是一点点散去,消失无踪。
肖雨将匕首从胸口拔出,动作机械又僵硬,像是被程序设定好的机器,颈侧的花迅速枯萎凋谢,那些细长的纹路宛如活物一般又悄然退回了他的衣领里。
“小哥——你在哪,救命呐——”
惨号声远远传来,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搅起肖雨眼眸深处一点点波澜。
王招财抱着肖雨的挎包嗷嗷直叫,明黄色的道袍早不知道扔哪了,露出里边的大背心。他的身后,一个全身血肉模糊的鬼正飘荡在他身后,伸着手,含糊地嘟囔道:“孙孙……孙孙别怕……奶奶……奶奶在这呢……”
王招财都快哭了,边跑边委屈地大喊:“我不是你孙孙大娘,我都三十四了!你别追了,别追了听见没有!你别追了——”
老鬼显然听不见王招财带着哭音的呐喊,依旧我行我素:“孙孙……孙孙唉……奶奶在这呢……莫怕莫怕啊……”声音嘶哑飘渺,像老式收音机上盖了层布,不甚清晰,但足够瘆人。
王招财是真被这喊魂一样的声音给喊哭了。
本来他只是想捞上一笔钱的,结果谁知道这陈家祠堂是真闹鬼,虽然他没什么本事,只勉强会一丢丢驱邪的手艺,但好歹他在阴阳街混了那么几年,眼力劲儿还是有的,陈家祠堂里冒出来的那个女鬼可谓是煞气十足,起码是鬼煞起步。
要知道民间总传“十年成鬼百年煞”,鬼煞的厉害可见一斑。
而且就算王招财再傻,见到女鬼把陈家后人一个个吃了的时候也该反应过来了,更别提现在身后那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满口“孙孙”的老鬼了——他几乎都能想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小哥——小哥救唔——”
一只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冰冷得不似活人,王招财几乎要厥过去了。
“别喊。”低而沉的声音像是贴在耳畔响起,声线冰冷,却莫名给人一种极心安的感觉。
“唔唔!”王招财听到这声音几乎要喜极而泣了,疯狂点头。
声音沉默了几秒,松开手,拉着他的胳膊慢慢朝旁退去,同时勾过他抓在怀里的挎包,并将一样冰凉的物什塞入了他的手中。
那老鬼苍老的叫喊声倏然而止。
肖雨的声音再次响起:“别丢了,数三十秒后跑,别回头。”
几乎是在他尾音消失的刹那,凄厉的鬼哭声骤然爆发,利时阴风阵阵,四下里那个苍老尖厉的悲哭迭起。
“头顶神明,浩荡乾坤,各中有法,无威形散,破!”
闪着金光的黄符划开一道明丽的线,冥冥中自沟通天地,荡开层层光辉。
“出去后和胖子说找陈瞎子,他会知道什么意思。”
这是王招财最后一次听到肖雨的声音,随即他被推了一把。
“跑!”
——
有人说,无穷就起点,你从未离开。
王招财不会忘记那天的天地是怎样的。
或许他一直奔跑,又或许,他只在原地,而当一线天光从黑暗中挣扎而出,或许是真的,又或许是幻影。
王招财看见有一朵花,在光下摇电,仿佛是新生。
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枚玉佩,上面也刻着一朵花。
很久很久以后,他倏然想起,也知道了花的名字。
“忘川畔,有花名彼岸。其色艳丽,花姿婀娜,是谓花开一千年,花谢一千年,花与叶间永不见。
彼岸花间,有一变种,样貌不详,只耳闻,并做此注释。往生,为过往,亦今生。”
丁癸年十三日亥时作——《花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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