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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纪重与穆师傅的爱徒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答话。

白如依拱手:“小师傅新年吉祥。吾乃纪兄之友,常听纪兄提及往日受尊师诸多照应。今来拜会,有事商谈。小师傅方才言语,在下能否冒昧一问,所指为何?”

少年一一扫视他三人,转身向店里喊:“师兄!师兄!”

片刻后,门内冒出一个年岁稍长的年轻人,清瘦黝黑,眉眼与穆师傅有几分相似。

是穆师傅的次子穆让,纪重见过几次。

少年往纪重处一比,对穆让使个眼色。

穆让望着纪重,神色也定了一下,迅速转为客气,施礼:“纪先生许久不见,不知而今何处高就,今日怎有雅兴光顾小店。”

纪重还礼:“冒昧登门,穆兄勿要见怪。在下闲来无事,早有意拜访,又……”

白如依接话:“又因在下恳托纪兄荐一位技艺超群的刻版师傅,纪兄方带我二人前来。”

文修意点头:“正是正是,在下乃一介闲人,跟着纪兄白兄一同逛街,遂也至此打扰。”

穆让与少年齐齐盯着他三人。穆让再抱拳:“两位公子与纪先生请铺中稍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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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和穆让引三人进了刻印店。

铺内十分整洁,临墙架上陈列书册画卷,布置与书铺相似,挺多书册翻开摆放,展示精美内文与图画,屋角用多宝架隔出一间茶室,做会客商谈用。

穆让示意少年暂陪三人到茶室落座,自去沏茶。

白如依轻声问少年:“方才小哥说,穆师傅被衙门抓了,怎么回事?”

少年用「装什么装」的眼神一瞥他们,强撑着勉强的礼貌道:“客官待会儿与我师兄聊吧。这事不是我该说的。”

白如依通情达理道:“看来非同寻常。可已打点过?能探望么?请状师了没?”

少年的神情几要绷不住,穆让端着茶盘过来,将他半挡在身后。

“小铺无甚好茶,贵客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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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再见礼,白如依报上姓名:“在下姓白,名如依。”

穆让毫无反应,那位名叫秀丛的小徒弟也一副看街上路人甲的表情。

文修意忍笑,斯文拱手:“在下文修意。”

穆让与秀丛一脸,哦,路人乙的神色,不咸不淡还了礼。

白如依道:“在下想出一本册子,请纪兄作绘。开年书坊繁忙,排期不易,吾新到广顺,在书行无情谊可联络。纪兄向在下推荐贵店,曰穆师傅剞劂圣手,贵店刻印极精,故择今吉日拜访。未想方才听这位小兄弟说穆师傅去衙门了……”

穆让神色中闪过一丝黯然,秀丛紧绷着脸,打量纪重和白如依。

纪重试探问:“穆师傅是因莱先生还是蒜老……”

穆让抱拳,打断纪重话尾:“家中确实一时有些事务,家父不便见客,不知白公子著作是否亟待印出?”

白如依道:“纪兄还在画图,倒不那么赶。今日想先咨询一二。”

穆让再问:“公子想用怎样的版料纸张,如何装帧?”

白如依道:“自是想要尽量显好,惜又囊中有限……唉……”

穆让垂下视线:“那么在下先取字样纸样,公子挑选?”又往架上示意,“或公子先看看这些样品书册。大小、字体、纸张、装潢、印墨皆可指定,已有心仪样式,小店也能照做。”

白如依起身浏览架上书本,展样书册大小不一,纸质有精有粗,皆图像栩栩,字体端正隽美,印色饱满清晰,浓淡合宜。

秀丛抱着胳膊站在稍远的地方,警惕盯着他们。穆让仍挺客气,陪在白如依旁边:“公子若有中意的样式,可告知在下。”

白如依一副难以抉择的姿态:“吾这本册子乃拙诗小集。不怕穆兄笑话,区区素喜风雅,常与诸友做诗会,若兴起,独自也吟得几句。便想刻一部册子,赠一赠友人,自己读读。若能放进书肆,得些新知己赏识,则更好了。”

文修意道:“白兄何太谦逊。兄的诗,晨能提神,夜可醒脑,去年兄题了一首咏月诗,小弟挂在床头,一年没做噩梦。刊印后往书肆一摆,男女老幼都得沉醉于兄的篇章。”

穆让道:“如此,那必要做精本了。不知先生著作大约篇目字数?”

白如依道:“有个四五六万字吧,另请纪兄帮我绘十来张图,要那游山,赏景,抚琴,品茗,放鹤的。除吾之外,吾之挚友,如这位文贤弟,亦要一同入画。”

穆让看向文修意,眼光中闪过一丝了然。秀丛亦瞪大眼来回看他二人。

文修意挑眉一笑:“白哥哥,那么压篇的图,放你自己的,还是有你也有我的?”

白如依装模作样思考:“余以为,一幅无人之山水闲云图意境最佳,纪兄觉得呢?”

纪重忍着尴尬道:“都行,两位先细细商议。”

文修意摇摇扇子:“不,开篇岂能随意,要么,放一幅有咱们仨的画吧。”

秀丛的眼瞪得更大了,穆让神色倒还正常。

白如依道:“这些皆可后议。总之,余就是想尽量做精细些,价多少呢?”

穆让道:“公子的佳作与纪先生的美绘,若作精本,需用硬木,梨木最佳。”

白如依举起一本书:“装帧与这本相似,纸再好些。”

穆让道:“这已是上好的竹纸,若再好些,则用绵纸。软字硬字?”

白如依正色:“吾之诗,常有那不识真意的曰柔媚,呵呵,他们品不出吾的风骨!此集的字必须硬,最硬的好字!”

秀丛嗓子里咯了一声,低头,突像想起什么,又抬头。

穆让则颔首:“如此,刻字的费用可优惠些。”

白如依问:“是穆师傅亲自刻么?我听纪兄说,穆师傅技艺高超,才会前来。必须要他刻版,旁人不行。”

穆让尚未回答,秀丛大声道:“几位想打探咩事,直讲好了。这位文公子方才在店门前分明赞了师祖的匾,懂得很,这时何必装不晓得软硬字,拿话钓我师兄?”

白如依拱手:“抱歉,实不相瞒,纪兄确实向在下荐了穆先生,但我等前来,也另有些私心。在下的确是个文手,先知道了莱先生和蒜老的案子,告诉纪兄。纪兄担心他被衙门怀疑,欲趁今日拜访,顺便请穆师傅帮忙,若衙门问起,替他美言几句,说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伤莱先生。没想到却听闻……今日初六,本应多言喜乐事,所以未敢直问。”

穆让凝视纪重:“纪先生早已高栖别枝,怎有此顾虑?”

纪重苦涩一呵,坦率道:“高栖二字万不敢当,在下离开蓬莱画坊后,辗转数处。上一份工是在纸笔铺做伙计,年前被辞。也是……也是近日才得白公子与文公子关照,否则,真要喝西北风了。”

广顺有西北风吗?

或者说喝海风更合适?

“而且,辞了在下的纸笔铺与莱先生的画坊有些往来。在下心中忐忑,唯恐衙门觉得我有嫌疑。”

穆让与秀丛神情微微变幻。

“衙门尚未询问纪先生?”

“暂无。”纪重道,“在下觉得,之后八成会被询问。”

秀丛与穆让表情再变了变。

秀丛道:“不是你在官差面前攀咬我师傅的吗?”

纪重又一愣。

白如依神色一正:“在下与这位文公子皆能给纪兄作证,纪兄今日一直与我二人在一起,从未被衙门传唤。请教这位小兄弟,你为什么说纪兄攀诬穆师傅呢?”

秀丛表情瞬间有些慌乱,看一眼穆让,硬声道:“抱歉,我乱猜的。衙门来找师傅,说他们先问了别的有嫌疑的人,那人说师傅更可疑……”

穆让抱拳:“纪先生早已与画坊无瓜葛,不该如此乱猜,请先生尽情责备。”

纪重道:“无妨,在下本也算是被画坊逐出之人。但穆师父为人爽朗和气,一向与莱先生及画坊情谊甚好,难道是为《北山老狸》刻印之事滋生纠纷?”

秀丛道:“师父说你的画比莱先生的好看,可把莱先生得罪深了。”

穆让轻声道:“师弟请勿再冒犯贵客。”秀丛悻悻住口。

白如依道:“若如小师傅所言,应是莱先生怨恨穆师傅,为什么怀疑穆师傅谋害莱先生?”

秀丛刚要开腔,穆让道:“官爷只是请家父去衙门作证,师弟一时心急,说错话,令诸位误解。料想再一两个时辰家父即可回来。新惹官非,不便谈生意,纪先生和两位公子若想详谈,可等两日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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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仿佛没听懂穆让送客的涵义:“方才谈到刻字,在下忘记请教,一块书版上许多字,若哪个字刻错了,或我临时想修修词句,要如何呢?”

穆让道:“书版刻成,会先印样请公子核校。小铺刻错,小铺全责重制。公子想修字,皆可商议,价格优惠。去字补修的话请公子莫修太多……”

白如依道:“去字补修是单将哪个字剜下来,粘个新的上去么?那可不行。吾的诗版,要放在库里,传予子子孙孙。怎能上面粘胶?天气干了潮了的,粘上的字掉了怎么办。”

穆让道:“那只能重刻新版了。”

白如依问:“贵店刻错,会刻新的赔在下么?”

穆让道:“小铺刻错版,一向是重制新版给客人,无需贵客付钱。若是公子自己的缘故,修版或重制则需公子自付,有人情价格。”

白如依怡然道:“这般太好,不知是穆少东看在纪兄的面子单送我的人情,还是所有客人一样?”

穆让仍客气道:“小店规矩都是家父亲自定下,我不敢乱改。”

白如依再问:“图版和字版同样规矩么?”

穆让道:“图画不易修补,有错一般是重制。我们刻错的,仍是我们自行重刻。图版画样上版比字版核对还要精细,纪先生之前经常来我们店看版的,他晓得。”

白如依道:“那么,贵店的熟客,譬如莱先生,图稿画太细,刻时有损,或先生自想修稿,也不会因重制费用与贵店起纠纷了?”

穆让神色微寒,秀丛气鼓鼓道:“公子过分了哦,已将事挑明,我们也够客气,你还不依不饶套话。我们店的版从不会有问题,改改也很平常,莱先生的图最好刻,纪先生这么细的画我师父都刻得出。”

白如依轻叹:“看来今日不宜多谈,是在下没有眼色,二位见谅。唉,本还想问问,贵店有无又好又便宜的版料。除诗集外,在下亦写了一部楚汉争霸时的故事,主写韩信。若价钱合适,想与诗集一同刻印。”

秀丛脸色大变,穆让面无表情挡在他身前,深深一揖:“尊客身份贵重,所谈全是精本巨作,家父与两位师叔现不在店内,小人难做主。请几位过两日再来吧。”

纪重仍想询问,白如依已拱手:“冒昧了。如此我等便先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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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铺子,文修意吐出一口气。

“这位穆小哥好生厉害。若只有那位秀丛小哥在场,应已问出究竟了。按理说,纪兄与穆师傅之前关系不错,若衙门问到纪兄,他还能帮穆师傅美言几句。这事旁人定会议论,他们自家先说,总能讲出更多对己方有利的事。何必如此避讳提及?”

白如依道:“穆小师傅如此行事乃情理之中也。当下纪兄与穆师傅同为嫌犯,以他二位昔日的几分交情,不足以合谋杀人。衙门大约也会如此推论。由是,若穆师傅被定罪,纪兄便没事;纪兄定罪,则穆师傅摘出。倘使纪兄心机深沉,可能会先套穆师傅这边的详细,针对穆师傅的无罪证据做手脚,令穆师傅罪名坐实。”

文修意恍然,又道:“他们应知纪兄并非这样的人。”

纪重苦笑,谁能保证?

“紧要关头,不可全信他人,警惕些是对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长久挚友,亲人夫妻,皆会因某些缘故翻脸,阴使辣手,何况泛泛之交?

白如依道:“如若事关穆小哥自己,他或因信任纪兄道出原委。但穆小哥是个聪明的孝子,肯定不会说对他爹不利的言辞。”

文修意遗憾:“跑这一趟,只知穆师傅被抓。详细原委未能打听到。算,小有收获?”

纪重看看白如依,总觉得被穆让赶走前,白如依说的几句话颇有深意。

果然白如依道:“在下大约知道穆师傅为什么被抓。”

纪重与文修意皆精神一振,文修意问:“为什么?”

白如依边走边缓声道:“这件案子是訾大人亲自查。我斗胆猜测,訾大人理案,应比较重视利益恩怨。纪兄疑因莱先生打压,年前丢工,今早又去蒜老家求帮忙,按理说嫌疑满满。方才在茶楼,訾大人却未命人拿下纪兄。穆师傅竟先于纪兄被抓,说明在大人看来,穆师傅的嫌疑高过纪兄。我猜,莱先生可能做了些什么,颇损穆师傅之利。此恨于穆师傅,不弱于纪兄丢工之怨。”

会是什么事?

文修意道:“难道穆师傅不止丢了《北山老狸》的活?”

白如依道:“在下不认识穆师傅,但一个来广顺打拼,开得起自己店铺的能匠,会因丢了一单买卖就杀人?何况《北山老狸》在哪刻印是建安书坊做主。在下遂猜,大概莱先生还做了些什么事,让穆师傅怨恨至极。”

人之恨,或出于利,或因为情。

“穆师傅不太可能与莱先生争美人生怨,更不可能彼此爱慕。排除情的缘故,还回到利上,即莱先生做的事足以威胁到穆先生的生计家人。”

文修意奇道:“莱先生的确颇有财势名望,可也只是一位画师,穆师傅亦是有自家生意的老板,难道莱先生能像对付纪兄这般,让书商不请穆师傅刻印?冒昧说一句,方才我看了刻印店的书样,刻功真不错。价格又实惠。这么好的刻匠,为什么不请?广顺的书商如此听莱先生的话吗?”

白如依道:“文贤弟所言甚是。一位画师,对付一名刻印店的老板,在下能想到的手段有限,莱先生无法号令全广顺的书商。我便首先猜,莱先生是不是在穆师傅制版时找茬,或买通刻印店的学徒,毁过穆师傅的印版书册。”

纪重恍然。

刚才白如依询问损版的事,即是在试探。

“穆小哥讲的损版解决之法,条理清晰,规矩公道,不易产生纠纷。穆小哥说这些时,他与那位不太能藏事的秀丛小兄弟也不像近日发生了什么影响店铺口碑的事,急于解释澄清的模样。在下遂再往更缺德的手段上揣测。”

纪重问:“白先生方才说要印楚汉争霸的书,穆让突然变脸。难道莱先生挖了穆师傅的徒弟或师弟,另立门户,夺了穆师傅生意?”

白如依摇头:“徒弟或同门自立门户在工匠行里太常见,穆师傅自己手艺在,不怕没活做。穆小哥方才发怒,是因为韩信。”

纪重茫然。

韩信,兵仙,天纵奇才,世人敬仰。为什么穆师傅的儿子闻韩信之名发怒?

难道他们是项羽的后人?

西南,以前是楚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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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似笑非笑看看纪重和文修意。

“在下先卖个关子。纪兄在广顺有些时日了,文贤弟更是书局少爷,二位难道未曾听说过漂版?”

漂版?纪重琢磨词意,突地领悟。

“是指,用走私的木料制的书版?”

话出口,他向四处看看,还好,刚才声音不大,未有人留意。

白如依赞赏对他一拱手:“纪兄聪慧。”声音亦压低几分,“广顺的私料,多走水路进城,又叫漂料。木材自就是漂木。昔日韩信得漂母赠饭之恩,某些用漂木制成的器物便被称做韩信器,或信器。”

用漂木制的书版,即是韩信版,或信版。

“去某些地方买货时,问一句,天寒否?可有信无?最近听过楚汉书么?老板便知你很懂,会拿好货给你看了。”

文修意佩服地叹了一声。

纪重更悟,难怪穆师傅常能接到精印本的活,报价比书商自印还便宜。糙印的书册多用榕木之类软材,广顺盛产软木,哪家刻印,版料钱都差不多。可精印书册,需用枣梨之类的好木材,异国多产,不贵。漂进来的,价格肯定更便宜。像建安书坊这样的大书商,自家的刻印社不敢明目张胆用漂料,便请穆师傅的小工坊代制,压下成本。

莱壶子本家是做木材生意的。穆师傅用漂料,大约瞒不过他。

文修意道:“想省钱买点野货,乃寻常事。知府大人新到任,正在查私运漏税,若在此关头将用漂料之事举到衙门,着实有些歹毒了。”

纪重在心里赞同。

他在蓬莱画坊,见到挺多好画材,绿松石青金石粉,珍珠玛瑙末,鳔胶鹿角胶之类,以莱壶子之抠搜,竟肯放给手下画师和学生用。他不信没有一点曲折得来之物。

若莱壶子真去衙门举发穆师傅用漂木,着实……呵呵~~

以往或被训诫几句,纳些罚金即可脱免。

但迎上訾大人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穆师傅和他的刻印小店便要被狠烤了。

所以……

纪重再更悟。

对府衙来说,这件案子可能再简单不过——

莱壶子向衙门举发穆师傅用漂木。

穆师傅的店铺或将被罚封。

莱壶子被杀。

据假扮茶楼小伙计的官差所言,莱壶子身上的伤挺像锤锤刀刀凿凿们所致。

理由,有;凶器,符合;穆师傅,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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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轻敲折扇:“白兄推测有理,如此方能完美解释为什么穆师傅被抓得这么快。但,莱先生为什么要向衙门举发穆师傅?难道仍是为了帮建安版印社夺回《北山老狸》?”

纪重道:“《北山老狸》前两卷书版用的不是好木料。”

穆师傅还对他说过:“不是我自吹哦,一般人不能在这么软的木头上刻你的画。木料要够硬质地够密才好精刻出细纹,像这些皮毛,衣服褶褶,叶子脉络,用硬木刻,慢,但出彩,印出也漂亮,不会印几次就糊线了。不过一般书全是这样的软料,若日后这书火了,得印好些册,还需加印,东家自会用硬料了。”

文修意道:“这书后来如此好卖,肯定改用好料了。”

建安版印社想拿回自印,成本无法做到与穆师傅一样实惠。

当年蒜老被束老板请到建安版印社帮忙,正是为了理版印社的账。由此可见,束老板对他弟弟束三爷,未必非常信任。

穆师傅刻功好,报价低,又肯退让,愿意在书版上用建安版印社的署名。

对大老板束睦来说,如此跟自家版印社印差别不大,更能省钱,何不为之呢?

或一时没同意改由建安版印社自印。

而版印社跟穆师傅杠上,铁了心要拿回《北山老狸》。莱壶子是束三爷夫人的表舅,为亲情亦为卖个人情,将穆师傅用漂木之事举到衙门,替建安版印社铲除对手。

“事实若真如此,穆师傅怒而行刺莱壶子,确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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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沉默了一瞬,道:“在下仍觉得,穆师傅不是凶手。”

穆师傅有些小暴脾气,可在往日有限的接触中,纪重觉得,穆师傅又是个很能吃苦,很拼,亦甚懂处世之道的人。

最重要是,穆师傅非常喜欢刻印行当,极想将自己的小铺变成大店,做到最顶峰。

他又很看重家人。

杀人不单自己偿命,亦会牵连家人徒弟。

穆师傅会豁出这些么?

“若穆师傅与莱先生当面冲突,一时激愤,在下不敢说他绝不会动手。但杀莱先生的凶手像有谋划的。在下并非特别了解穆师傅,只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再说,穆师傅和蒜老没仇。

蒜老没怎么到过穆师傅的刻印店,即便他老人家有从未展示的邪恶一面,竟与莱壶子串通,也当不了穆师傅用漂木的证人。

白如依道:“在下所言仅系凭空猜想加上试探穆小哥师兄弟得出的推论,未必准确。还待验证。”

怎么验证?

穆师傅的儿子徒弟不肯细说。

文修意问:“难道,再去建安书坊的版印社,询问蒜老的友人?”

白如依抬头看看天:“今日恐怕来不及了。赶到建安版印社,应过了收工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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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沉默与白如依文修意沿街慢慢走,仍觉得不可思议,《北山老狸》着实火,可仍难匹敌白如依、醉月吟啸生这样的名家著作,蒜老本人亦是刚起步而已。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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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上亦有书铺,不似集贤街上那般的敞亮大店,都是小小铺子,门前摊上摆放书册,有新有旧,门内架上堆得满满。架上挂着吉祥语条幅,魁星点斗图等花样绘片。

纪重一眼看到某家店门前的书摊上醒目摆着一排书册,封面熟悉,竟是……

嗯?

他再定睛细看。

《北山狸狸》,著者蒜老头。

《玄影侠狸》,著者白如衣。

《狸宅经纪闲话》,著者吟月醉啸生。

《松斋小狸》,著者衣如白。

……

摊主抱着膀子坐在书摊后,笑眯眯问:“来一册么?全是最火最旺的书喔~”

纪重尚未答话,白如依与文修意已飘到他身侧。

白如依扫视书摊:“老板,哪本最火最好看?”

老板一拍《北山狸狸》:“当然介本喽,别的书都是跟风它。这本才是宗师,祖宗狸。”

纪重轻声道:“不是《北山老狸》么?”

老板神色一正:“那也系跟书哦,狸狸才是真的。公鸡不是本地人吧,我开铺几十年,只卖最正的货,从不卖仿书!”

白如依拿起《玄影侠狸》:“这本比《北山狸狸》如何?”

“还成吧。”老板捻须,“这个白如衣,也算挺会写。哪里都能看到他的书。不止这本喔,屋里还有更诱惑更有劲的。”轻轻一眨眼。

“白如衣这个名字和这本的衣如白好像。”文修意抓起《松斋小狸》,“他俩是兄弟吗?”

“姓不一样,肯定不是亲兄弟啦。”老板笑,“有没有结成异姓兄弟,我就不知道了。这些写文的人,起名字都差不多。”

白如依将《北山狸狸》《玄影侠狸》《狸宅经纪闲话》《松斋小狸》一同打包买下,纪重顿生钦佩。

文修意以扇掩口悄声向他道:“白兄素有此好。这堆咸水册子里仿他的比吟啸生老先生的多,他心里应是美极了。”

白如依正跟老板讲价。几个抱着纸摞的小童闪进街内,舞动手中纸张。

“快看快看,开年第一大案,画师深夜蒙难,写书老蒜变蒜干,老狸法力难救还,哪个是凶犯——”

“嗜血魅魔杀不停,遁无影,府衙悬赏觅其形!”

“好狠毒辣凶,初五夜半就开工,专杀老阿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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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惊奇:“小报已出了?广顺报业果然厉害!”

小童们对上他的视线,立刻涌来。

“公子公子,飞报五文,三份十二。”

“唔用五文,四文四文!”

“多买多送,可看可包书!”

……

文修意从数个小童处各买了几份。小报皆是长方粗纸,尺寸略有差别,笔迹各异,显然是书手迅速抄写贩卖。

纪重知道这种算是小报中的小报,又叫飞报纸,速报条,一般是有大事件,报行为与唱书先生抢速度,先在刻印大报前,临时专写一事专卖。

字大,既醒目,又能一眼看懂。

几分内容描述不同,全是写的莱壶子和蒜老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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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血魅魔自夜杀到天光明!唏嘘两条命凋零!

遁无形,府衙捕魔不停。

遇害的两位,竟皆是城中赫赫有名的老员外,既才华横溢,又素与人为善。

一位,即城中豪商瓦家的大才子,名画师瓦员外,莱壶子大先生。

另一位邬老员外则是时下最火的书《北山老狸》的著者老蒜头老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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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看着纸上文字,心情复杂,白如依端详几张小报,看向一位小童。

小童抱着纸摞继续向白如依兜售:“公子买么?开年大案,老莱老蒜遇凶犯,老狸法力难救还。”

纪重早已留意到,白如依随身的小袋里有不少扎成小串的钱,一串大约一二十文,此时他又取出一串,并一小块银子,递给那卖报的小童道:“这摞飞报条我全买下,另请小哥吃茶点。我想见见这位写报稿的先生。能否请小哥引路?”

小童掂掂银子,咧嘴一点头,摆手示意他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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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随着小童转过两条小街,拐进深巷。

这条巷子和纪重居处的小巷类似,纯是民居,住户很密,应是某一片房屋原属于一个大宅院,被隔成数户,各家又根据自己所需搭建。房子挤挤挨挨,有两层小楼,也有单层矮屋。有些小楼的二层并非砖瓦所造,而是木板搭的,时已近黄昏,巷中飘着阵阵饭香。

小童在一栋小楼前停下,仰头喊:“碱水锅,碱水锅,有客欲见你,让唔让他们上去咩?”

二楼毫无动静。

小童接着喊:“系三个公鸡锅,看着好富贵神气的唻。不像衙门的人咯。”

二楼窗挑开,一个声音道:“贵客快请进哈,莫久候。”

小童对三人眨眼一笑,指指外面的木梯:“这里上去,我不送喽。”

白如依道谢,小童一本正经地抱拳:“唔客气,举手之劳嘛。”又看看白如依抱着的报纸摞,“这些飞报,客官拿着,应也无用哦?”

白如依笑道:“正是,若小哥帮在下代收,再好不过。”

小童欢欢喜喜从白如依手里接回飞报:“那我便依贵客所言喽。”又压低声音,“碱水锅和别的写报先生不一样,他说的故事最好听。好些人说他爱乱编,我觉得他有凭据的,只是比旁人能想哦。”

冲三人挥挥手,抱着飞报轻快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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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梯窄而旧,应是为了将这栋小楼的二楼单独隔出,另加的。梯板上的漆早被磨花,扶手光泽油润。

据说这样的改屋好多用的是旧船木板,纪重踩在梯子上,确实有之前在船上的感觉。到了二楼,亦如他那时从内舱到甲板一般。

二楼的墙壁与地面也全是木板,门扇不大,敞开着,门帘挑起,似个迎客的姿态。

白如依先进门,纪重向内一看,吃了一惊。

他原以为会看到狭窄逼仄的小隔间,未想入目乃一间敞亮厅室。

室内数张长桌,七八名长衫儒巾的青壮男子坐在桌边奋笔疾书,面前堆着厚厚纸摞。

两位俏丽女子站在离门不远的桌角整理写满字的纸。

三人出现,文士们都没抬头,唯那两名女子对他们笑了笑。

纪重眼前一花,头壳中轰的一声。

怎么会,这笑容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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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拱手:“两位姑娘有礼。我等即是方才楼下之人,前来拜会碱水哥。”

年稍长些的少女爽朗笑了笑:“三位公子找阿兼呀,那边就是。”

另一清瘦秀丽的女子则向内墙角方向略高声道:“哥,客人到了,你装什么架子嘛。”

长桌后的一名年轻男子慢吞吞放下笔,悠悠起身,拱手迎向这方。

“小报阁喜得文小爵爷与大名鼎鼎的白如依先生莅临,不胜殊荣,敢问缘何赐教?”

纪重觉得脚下有些晃,四周发虚,这男子直报出白如依文修意的姓名来历也未能令他再生惊诧。他悄悄扶住桌角,尽量不去看那少女,将视线集中在此人身上,与白如依文修意一起还礼。

白如依道:“请教兄台可是碱水哥?”

男子挑唇:“在下司空兼,小号「浪心幽林子」。不过亦常有人叫我碱水或碱水糕。吾作文,偶亦用此戏称。”

纪重渐渐凝回精神,亦明白司空兼为何有此绰号。

刚才那少女叫了司空兼一声哥,不知两人是否为亲兄妹,长得全无相似。司空兼面圆微胖,眼不甚大,阔口含笑,斯文中透着精明锐气。配着一身苍绿色的长衫,实有几分像街头小吃摊上裹着粽叶的碱水糕。

那少女却瘦而秀美,美目盈盈,俏鼻樱唇,细看与百英温柔的杏目,恬静的面庞并无多少近似处,透着广顺女子的爽利神采,唯一笑顾盼间,明朗聪慧之灵动,又与百英的影子重叠。

纪重胸中钝痛,幸再被司空兼的话拉回神智。

“在下方才直接道出白先生与文小爵爷身份,也请两位勿怪。”

文修意捧场道:“先生好犀利眼神,在下正要请教,余至广顺,未曾有幸与先生结识,为何先生认得在下与白兄?”

司空兼满足并神秘地微微一笑:“多谢小爵爷夸赞,某幸未太拉低广顺报者之水准声名。”

纪重素知广顺写报文士神通广大,白如依与文修意在广顺,少不了赴赴雅集宴会,可能当时司空兼亦在场。

屋中其他文士仍在奋笔书写,不管此刻身边是瀚海书局的文小爵爷,名家白如依还是两头海狮几棵大葱,对他们来说皆若浮云。

白如依道:“方才在街上看到司空先生所著飞报,正对应吾等当下一些困惑,由是冒昧前来,欲请先生指教。”

司空兼满脸谦逊:“客气,白先生乃前辈,谈何赐教。”双眼一转,注视纪重,像城隍庙门口的老卦师一般缓缓道,“三位此来,是欲替这位无所有先生洗脱嫌疑,还是为了贵书局的少东家?”

纪重不禁怔了怔,司空兼又神秘且满足地一笑。

有几分像百英的少女拍一拍手中稿纸:“哥,莫让贵客站着,去楼下聊呀。你卡在过道里,他们写字都挥不开手臂啦。”

“什么他们。”司空兼微晃头,“心疼哪个你直说,我怎能扰到他,明明还有这么大空隙。”

少女狠狠瞪了司空兼一眼,脸颊微泛红晕。

纪重留意到,司空兼左侧一名埋头写字的年轻男子身体似乎微有僵硬。

他心又一颤,嗓中莫明酸涩。

“阿兼。”那位年长些的少女亦开口,“请贵客去楼下静室聊吧。”

司空兼便向三人拱手:“抱歉抱歉,厅中着实局促,三位明明刚到二楼,又得恳请暂移尊步,一层小厅中升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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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兼步履轻快,在前引路,率先下了楼梯。

这小楼形式奇特,二层可直接走木梯到达,一层却要先进院子,再绕到前门。

原来窄巷这边算是楼后,院墙内另一侧才是正门。

矮墙围出一个方正小院,两侧皆有厢屋,看来是做厨房库房使用。院中一张石桌,几把竹椅。

小楼一层的门扇大敞,内里是会客厅室模样。

司空兼将三人向厅内让,白如依道:“要么在院中坐吧,开阔。”

司空兼一笑:“悉听尊便。我知小爵爷白先生这样北方人,喜敞亮阔气。只请别嫌椅子硌。”

他讲官话腔调极正,毫无广顺口音,遣词造句亦无什么方言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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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围绕石桌坐下,小楼一层门内闪出一抹倩影,纪重心一缩,眼前又有些恍惚。

是方才楼上那名少女,端着茶盘,向这里走来。

纪重仅存的一丝理智提醒他,需速速转开视线,勿要直勾勾盯着人家,以免孟浪冒犯,但他已定在椅中,魂魄半脱离躯壳,无法挪动目光。

朦胧中,仿佛小院伸展扩开,变做华美庭园,他缩回那个几岁的孩童,局促站在花榭的桌边。

簇新的衣服令他浑身僵硬,不知手如何摆放,不晓得待会儿要如何说话,母亲的教导本已随着戒尺一字字钉在他心里,这时却全消失了,他唯能僵僵地站着,不敢转头,只挪动视线打量四周。

就那样看到了她。

此后的无数白昼与酣梦中,这情形反复出现,每次他都觉得,她乃凭空幻化而出,是百花精魄凝结,降临凡间,来到他这俗浊之人面前。

她携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走到近前,将托盘放在桌上,俯身,嫣然微笑。

“少爷,先吃些点心吧,夫人稍后过来。”

少爷,少爷……

她一直这样唤他,无论他说了多少次,自己不算什么少爷。

唤我的名字吧,百英。

少爷就是少爷,奴婢怎能直呼其名?

我绝非少爷,你更为何要自称奴婢,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你是百花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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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盘响了一下,纪重一惊回神,不知自己方才是否失态,幸而其余人并未用异样眼神盯着他,白如依起身向少女笑道:“多谢姑娘,无需再劳累,我等自斟自饮即可。”

少女凝视白如依,双眼亮晶晶的,脸飞彤霞,甜甜一笑。

“白先生好客气呀。盘中点心全是自家做的,我不知先生喜吃什么口味,各样拿了两块,手艺不精,先生将就尝一尝。”

纪重的心再缩了一缩。

是啊,她不是百英……

司空兼轻咳一声。

“采采,贵客与吾待议正事……”

采采又瞪他一眼,笑道:“那先不打扰几位。”福一福身,再看看白如依,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轻快离去。

文修意笑吟吟摇扇做旁观状,纪重口中又品到淡淡苦涩。

从背影看,采采与百英大不相同。

百英走路从不会这样活泼,即便步速快时,仍是端庄姿态。

大府里的一切皆是合规合矩的。

物如此,人更如此。

百英亦不会对人露出那样神态……

不,或她会,她对着她的相公……只是他无法见到。

纪重胸中似被万针刺入,闭一闭眼,不再深想。白如依已与司空兼开聊,将他的神智再度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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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兼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缓缓扇动。

纯白扇骨,蓝彩扇面,顿将纪重视线黏住。

扇子两面都是画,精笔彩绘。一面的开光处绘着一位头戴斗笠垂钓的男子,乃姜太公钓鱼图的最惯用样式。男子年纪很轻,摆着太公般的姿势,在海面上垂钓,几条海鱼和两头海豹从水波中探头,画面上方横写四个张牙舞爪的大字——愿上钩否。

司空兼察觉到纪重在瞧他的扇子,极自然地将扇子一转,令纪重看清另一面。此面用色构图与前侧一致,画的是垂钓男子的背影,海鱼咧嘴露出尖牙,海豹弯着笑眼,一同盯着男子。亦题着四个大字——不愿上钩。

活泼戏虐,神态栩栩,用色既大胆又华丽,笔法灵动圆融,从石头纹路到发丝,无一处多余或凝滞。张扬字体深藏筋骨。

纪重暗暗惊叹,可惜当下不便立刻请教画者姓名,只得强忍好奇,尽量不失礼地端详。

司空兼亦扫视他三人,神情与扇面上的海豹颇为相似:“三位找在下欲谈何事,尽可直言。”

白如依微笑:“司空兄引吾三人到此,应早预计我等会谈什么。”

司空兼摇扇的手一顿:“白先生何出此言?三位忽地拜访,在下并无未卜先知之术,怎知诸位来意。”

白如依神情不变:“司空兄如此才智,在下无需多绕弯说套话。兄台消息灵通,一出大案,立刻拿到案情详细,又占地理之便,更知衙门既怀疑无所有先生,也抓了穆师傅。见我三人前往穆师傅的刻印店,便着小童唱报,引我等来此。”

司空兼眯眼:“这群小童天天在附近市集吆喝卖报,他们自有雇主,在下仅是供稿,写要紧消息飞报时,临时单出,他们跟报行大老板领钱。白先生说我遣他们卖报,着实抬举。”

白如依道:“唯那位引我们过来的小哥是司空兄的搭子,他唱消息与旁人不同,说了莱先生蒜老和北山老狸,只为让在下几人听到。这些唯有行内人与喜读书的人在意。寻常路人,不常看书的,顶火的书可能也只知道一个大致情节,主角名字都未必记得住。先生的飞报既要卖给他们,唱报当像其他小童那样,捡要紧案情说。”

从袖中取出一张飞报,展开。

“司空兄的飞报内容分明也是拿人人爱看的笔法写的,初五夜间到初六连接两件凶案,专杀年长男子,衙门仍无凶手线索,这些吸引路人的词句写做醒目大字,小童久唱消息,怎会特别挑出并非重点的遇害者身份喊来兜售?”

司空兼晃着扇子听完,哈哈一笑。

“白先生不愧为前辈,晓得报行规矩。权当如你所说吧。几位乘大花车来此,恰巧被在下看见,又故意让小童改词卖报,引起诸位注意。在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白如依不疾不徐道:“司空兄设下引线,自有深意。无所有先生与文小爵爷一同拜访穆师傅,司空兄难道不想当面询问他们几个问题?”

司空兼一敲折扇,再笑:“妙,妙!明明是白先生有话问在下,却先将我一军。”

白如依道:“在下只是想和司空兄谈谈生意,既然吾几人与司空兄处皆有彼此欲知的消息,便来做个交换如何?”

司空兼又眯起眼:“在下可未说要交换,是白兄提议。”

白如依问:“司空兄愿不愿换呢?”

司空兼又露出那副「吾已占出玄机」的老卦师神情,再一笑。

“白先生与小爵爷赏在下这样一份大面子,吾岂能不从?”

又慢慢挥动折扇。

“既如此,在下也拿出诚意,由三位先提问,在下之后仅请教一事即可。”

白如依道:“司空兄爽快。这样,咱们的发问不依照传奇小说里有问必答,追问另算的样式,而是更宽松些。譬如有些问题,司空兄若不想答,可以不答。司空兄说仅问一事,亦可就此事随意多多发问。唯独吾等与司空兄的答话皆不可编造,须完全属实。”

司空兼刷地一合折扇:“可。三位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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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扇子耍个不停,文修意倒将自己的折扇收了起来,含笑道:“余暂无甚疑惑,无所有先生和白兄先请。”

纪重以大局为重,仍忍住了请教绘扇画师姓名的冲动,也说没什么想问的,全交给白如依。

白如依遂再向司空兼一拱手:“请问司空兄,穆师傅与莱先生究竟有什么恩怨?”

司空兼挑眉:“白先生觉得穆师傅像凶手么?”跟着啊呀一声,“这好像算个问题,在下是不是违了规矩?”

白如依道:“不算不算,司空兄乃为聊得更畅快些,此话仍算在白某的问题中。不必论这么真。”

司空兼又似笑非笑道:“白先生与小爵爷为了给这位无所有先生脱罪,着实用心。”

白如依道:“在下先说明,我尚未有幸结识穆师傅,仅从无所有先生处得知一些细节。有先生不觉得穆师傅是凶手,此番前来,本想请穆师傅做个品德的证人,和衙门说说,以无所有之为人,不会害莱先生,更不会害蒜老。未想穆师傅被抓,着实震惊。穆家小老板不肯多说,将我们请出,正困惑间,恰得司空兄使者的飞报。”

司空兼颔首:“原来如此,多谢白先生详细解释。某还以为,瀚海书局想做哪本书册,欲找穆师傅刻版哩。”

白如依道:“着实不是。”

司空兼微微一笑。

纪重暗有些着急。

司空兼明明已允诺答问,又声称仅有一件事欲询,却在白如依提问后一直绕圈,反套消息。白如依也似在被司空兼牵着走,没得到什么答案,先告诉对方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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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倒没什么挫败的样子,接着道:“无所有先生说,穆师傅乃一豁达圆融之人。刻版师傅与画师或有绘刻技艺之摩擦,以二位之年岁阅历,不至于如莽撞少年般生恨。”

“若还有别的事,就不好说了。”司空兼又一挑唇,“在下碰巧获知一些消息……”

白如依道:“是否可靠消息?司空兄与在下有约在先。”

司空兼一嗤:“自然,来历不可道出。不过在下觉得,应是事实,原样告知,绝无篡改——据说,年前,衙门正查贸易之事,得人举报,穆师傅所用木料来历不正。莱先生家是做什么的,白兄应该晓得吧……”

白如依道:“以莱先生身份,怎会做这样的事。穆师傅吃官司,他有何好处?再说,穆师傅做刻印,能用多少木料,纳些罚金便是,何至于犯险行凶?”

司空兼轻叹:“还是白先生会做买卖,这可是一串儿的问题了。也罢,谁让我答应了呢?莱先生和建安书坊管刻印的束三爷之关系,无所有先生告诉白兄了么?”

白如依点头。

司空兼再叹:“那么,白先生是真的想不到呢,还是在考量在下?”

白如依一本正经道:“在下觉得牵强,建安书坊这样的大书商,逢旺季,自家未必忙得过来,总是要找外援的。”

司空兼道:“但穆师傅对外宣扬《北山老狸》是他们刻的,听说还挑了莱先生图绘的刺……他们做这行,口碑很重要。现在规矩严,被查到用漂料,交点罚金可能消不了事。老板们担心自家书受牵连。白先生和小爵爷最晓得,书行生意,利薄,稍有些耗费便打不住成本。老板们不想担风险,不敢请穆师傅,没活接他就没饭吃喽。”

竟全对上白如依此前的推测。

纪重忍不住道:“可,穆师傅与蒜老无仇。”

司空兼深深看他一眼:“是啊,顶多就是,建安书坊要把《北山老狸》拿回去印,蒜老没顾念穆师傅之前的辛苦,没帮他说话。”

纪重道:“可能说了也没用。”

司空兼唇角又一挑:“以《北山老狸》而今之势,邬老先生之言语,建安书坊应会听取一些。不过,即便邬先生略有凉薄,在下亦觉得,为了这点缘故行凶,唯有气得太昏头才能做出来。”

白如依道:“莱先生举发穆师傅用私料,建安书坊把《北山老狸》收回自印,全是年前的事,刚欢欢喜喜过了新年,穆师傅怎仍这般恼怒?”

司空兼唏嘘一声:“实话讲哦,吾也觉得凶手并非穆师傅。我们报馆经常请穆师傅帮印,他的为人我们很了解。不过目前衙门认为他最可疑。莱先生被人害很惨,听说凶器不止一件,很像刻匠师傅的工具。昨天初五晚上,穆师傅确实不在家。穆师傅昨晚和他娘子置气了,他娘子怪他不该得罪莱先生和建安书坊。穆师傅一赌气出门了。推算时间,去蓬莱画坊杀杀莱先生,绰绰有余。穆师傅常去画坊,熟悉院落各处。”

纪重道:“城里这般繁华,穆师傅住的地方也热闹,出门定会遇到人,找不到证人么?”

司空兼道:“穆师傅说他一气之下,去花楼看舞姬跳舞了。他没带多少钱,没点什么菜,空着肚子吃酒,吃着吃着就醉了睡着了,睡在大堂角落里,也没人赶他,他中午才醒过来赶回店里,下午就被衙门抓了。”

文修意道:“那么,与花楼核对即可还穆师傅清白。”

司空兼再叹:“花楼说他们不清楚,不记得。新年太忙,大堂乱得很。再则,穆师傅没有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证人,他完全能悄悄离开花楼,次日趁花楼开门溜进大堂,假装在角落睡到中午才醒嘛。”

而且睡到快中午,即是蒜老遇害时,穆师傅也没证人证明他真的不在凶案现场。

纪重为穆师傅捏了把汗。

生意人非常看重初五初六。秦楼楚馆这类地方,连如厕都要给小厮赏钱,会让没钱点菜的穆师傅在大堂白睡到第二天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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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在下另想请教,司空兄为何认识无所有先生。又怎得知他今晨拜会蒜老?是当时亦在场,还是另有消息来源?”

司空兼晃晃折扇:“啊呀,白先生提问总是一串串,你那个一件事情多样发问原来是为自己准备的。罢了,君子有诺,必当遵守。先答前一问。”

他看向纪重,又神秘一笑。

“无所有先生,我们其实一早见过面哦。只是那时,你没留意我。”

纪重呼吸一滞。

不可能,镇静些。司空兼是广顺的报者,或许没去过京城……

自己这样子,谁也认不出……

司空兼慢悠悠道:“也是嘛,当时你在庭院,我在屋子角落喝茶。哦,我一直喊你无所有先生,是不是应该称呼真姓才对?”

纪重在桌下握住拳。

司空兼笑眯眯抬袖:“纪先生,没错吧。我方才就说了嘛,我们也请穆师傅帮印。我去看版时,你也在哦。”

纪重长松了一口气。

“抱歉,当时疏忽失礼,未与司空兄见礼。”

司空兼豁达地道:“无妨。纪先生实令在下欣赏。眼下你亦有嫌疑,却肯为穆师傅辩解,未趁机推罪。如此品行,绝非邪恶凶残之辈。即便是你杀了莱先生和蒜老,应也有充分理由。若果真如此,纪先生最后,可把来龙去脉告诉在下,再由敝报为你向世人道出所有苦衷。”

纪重勉强道:“司空先生过奖,在下绝非凶手,不能为贵报添此故事。”

司空兼呵呵一声,徐徐挥扇:“玩笑话,玩笑话。纪贤弟勿怪。对了,你可知,蓬莱画坊的人常说你的事哦。莱先生遇害,更有人说你对莱先生蒜老十分怨恨。若非我们广顺刑房办案重实证,或你会比穆师傅更早去衙门。”又一勾唇角,“但,而今有瀚海书局小爵爷与白先生作证,你的嫌疑便大大弱了。毕竟,有了瀚海书局做东家,岂在乎之前小小得失?若昨晚你有证人,仅需解释今天上午的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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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心中一动。

司空兼……并不知道他今天才认识白如依和文修意?

那么,司空兼便不是像白如依那样,听到证人言辞,追他踪迹。

大约是,通过某些渠道获取了一些衙门查到的线索。

“卜者所言公子之事,实是公子自己告诉他的。”

《北山老狸》中的另一片段浮上心头,纪重天灵盖一阵清凉。

司空兼的扇子画的是他本人的魂魄吧!

神情像海豹,招数却是那个垂钓的男子,抛洒出人意料的星点事实为饵,趁人惊诧时套话。

司空兼知道的可能并没有显出来的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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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要么,在下作证,纪兄本是与我同去蒜老家,只因我半路有事……”

“必须说实话,这个规矩是白兄所定,白兄怎能先违背呢?”

司空兼又一叹。

“其实,纪先生若与邹少东家一同登门,便足以证明他二位的清白。可惜……”

司空兼拖长声音,眯眼盯着纪重。

“邹少东家与纪先生并非同时去的邬老先生家,对吧。二人单独拜访,各有目的。纪先生想出一份力,做说客,邀邬老先生转投瀚海书局,却不知少东家早他一步。”

纪重、白如依、文修意一起望着司空兼。

司空兼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款款摇扇:“说到这里,若三位暂无其他事需立刻问,在下便先问出我的那个问题了——邹少东家拜访邬老先生,可是为了《海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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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纪重觉得自己有点儿跟不上司空兼奔逸的速度。

白如依和文修意却未显得意外。文修意道:“司空先生此问着实离奇,《海务志》早已由朝廷刊印,世人皆可阅读,舅父怎会为此书去拜访蒜老先生?”

司空兼继续神秘微笑。

白如依道:“司空兄约是听了某些传言,《海务志》分上下两册。”

文修意笑道:“舅父对铜钱水煮蛋术没什么兴趣,在下倒挺喜欢吃海鸭蛋的。”

司空兼一抿嘴:“街头常见的那些册子莫提了,三位与在下都算书行中人,何必拿外行话糊弄彼此。《海务志》,或者说公叔先生之秘密,一向流传,尚不能定论真伪哪。”

白如依问:“司空兄觉得有下册?”

司空兼晃晃扇子:“严谨说,在下是觉得不能定论为无。当下通行的官本《海务志》,系从前朝旧文档中辑出。推论仍有未发现的内容,完全合理嘛。再则,官本适合在朝为官的大人看,寻常人读来无用。世人皆知,公叔先生乃从寒微至高位,擅长由小聚多,转困顿为富足。他的书卷,会半点百姓可用之术也无吗?”

由小聚多,转困顿为富足……

纪重心念随转。

很像……老狸。

白如依道:“司空兄该不会因《北山老狸》,怀疑蒜老先生拥有传说中公叔先生的秘笈吧。”

司空兼又挑挑眉。

文修意道:“司空先生觉得,蒜老先生偶得机缘,拥有《海务志》的散落片段,舅父在书中发现迹象,遂前往拜访蒜老,欲拿到他手中秘本。蒜老亦因此缘故,引来杀身之祸?”

司空兼拱手:“小爵爷勿怪,在下非有意冒犯。只是,某些传言,一直有。”

白如依笑着拿起一块点心:“若在下有秘笈,一定默默研读,闷声发财,绝不让旁人晓得。蒜老把这些往书里写,着实慷慨无私,心怀天下。”

司空兼道:“如果邬老先生也只知道一些散碎片段呢?白先生太懂遮掩,你与小爵爷岂会不晓得公叔秘宝。”

“司空兄是指公叔康帮前朝和王挖到山中至宝之事?”白如依擦一擦手上的饼渣,“世人公论,那宝藏在北方,藏在和王墓或某座山中。”

“还有别的。”司空兼道,“与公叔先生相关的宝藏一直有两个。一是和王秘宝,在北方。另一说,公叔先生早料到前朝难以支持,遂藏巨财于南海某处,隐书藏宝线索于《海务志》中。公叔先生隐遁后,并未动用这笔财宝。所以很多年来,很多人都说,《海务志》分上下两卷,上卷在北,下卷在南,合而参之,方可通藏宝之处。假如,某人偶尔得知其中的一些内容,又晓得凭自己的能力无法聚成全本,他会怎么做呢?”

白如依道:“司空兄的意思是,蒜老先生故意写《北山老狸》,透露公叔秘宝线索,引发同样拥有秘笈片段之人的注意,待对方来找他,便能集合全册。”

文修意道:“那么蒜老真是忠厚长者,未料到对方会用杀人夺秘笈这一招。”

司空兼摇摇扇子:“小爵爷不必挖苦在下。如果那些文字记在邬老先生心中,或藏在仅有邬老才知道的地方,对方当然不会杀他。”

纪重又忍不住道:“蒜老在书中写过,宝藏本是虚幻之物,不必执着寻求。”

.

当下可用之物,才是真正至宝。

这亦是老狸劝闻人公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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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公子不肯卖大宅,另一缘故是,他也不知道宅子里有没有宝匣或藏宝处的线索。

老狸说,本狸未察觉此宅地下有金银珠宝。

闻人公子问:“亦无藏匿之地的线索么?”

老狸道:“狸不识公子之父祖,不晓得什么是线索。劝公子勿执意找寻。这宝匣,若真的有,公子的父亲兄长应该知道,为什么不能救他们之急,令闻人家衰败至此?”

闻人公子道:“因祖上有训,不得轻易动用。”

老狸道:“凡人行事,确有许多本狸不解之处。狸以为,能食者,才是饭;可易物者,乃称钱;修以成仙之术,方为法。不能做平常用,解不了难时急,甚至还需耗费心血维护的,为什么称作宝呢?”

闻人公子噎了一下,勉强道:“先父未来得及动用罢了。是我愚钝,寻不到。若找着了,立可有无数钱财,重振闻人家!”

老狸问:“公子找线索多久了?”

闻人公子不答。

老狸再问:“公子估计,还需多久能找到?”

闻人公子仍冷冷沉默。

老狸继续问:“公子预估,自己寿数几何?”

闻人公子轻吼:“够了,莫要再说!”

口口声声报恩,没钱给我,我找自家宝贝,还用话冰冻我的心。你是什么狸子仙?!

老狸继续说:“狸劝公子暂以当下计较。一时解不了急的,不如放放。公子之祖之父,未动用那财宝,也支起偌大家业。公子先祖更从小聚多,由清贫而至富足。公子如何不能哉?”

闻人公子含泪:“我知道了,你不是狸子精,你是课小童的老塾师千年没洗的破头巾化成的怪!”

一套套大道理简直能腌满城的咸菜!

“行,卖宅就卖宅,我看你能再耍出什么花样!”

老狸笑吟吟一揖:“公子既下决心,狸助你收拾。”

“稍等。”闻人公子突地清醒,“卖掉此宅,便有转机么?”

“本狸不知。”老狸慢吞吞道,“此话公子当问自己。但狸可帮公子将此宅卖到最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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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纪先生当真喜欢《北山老狸》一书。”司空兼慢吞吞道,“不过,虽白先生在此,某亦要冒昧地讲,读文士之著作,尤其传奇小说类,未可全把实笔描述当成著者真意。譬如,主角是一高洁隐逸之士,不爱财,不图名,难道著者也不喜欢钱,不想当名家了咩?真相,往往在细微之中。甚至文里那个买条咸鱼都要缠卖菜阿婶多送一把葱头的路人甲,才最像著者自己哩。”

纪重又懂了。

数年前,他曾在某宴席上遇见一位仁兄,对方发了一通高论,曰世上没有汪伦这个人,《赠汪伦》这首诗是李白写自己独与天地为伴,视万物为挚友的情怀。

证据就是,离别去远方,为何坐潭里的舟?

舟,小船也,谁远行不坐大客船?

桃花潭,深千尺,没量过,是虚指,暗示桃花源。

如此可证,汪伦非真实人物,可能是天上云,翩飞的蝶,自在的燕。

只是诗仙将其写作了人。

纪重当时与此人辩论,从船到底在河里还是潭里争到蝴蝶怎么能踏歌。之后的记忆,他已模糊了,唯记得回去后头晕了两天,听见鸟鸣都恍惚——是踏歌吗?

司空兼对案情的分析,纪重觉得大合那位仁兄的思路。

难怪把遇害凶案扯得这么玄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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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自碟中拿起一块糕递给纪重:“请教司空兄从蒜老著作的哪些细节看出了线索?”

司空兼一副无奈形容,缓缓摇扇:“白先生必须与某装到底么。海公主,宝匣,这是直写了吧,了解宝藏之事的人一读便明白哪。”

纪重咬了一口糕:“在下不明白。”

糕很甜,椰蓉味,加了果蜜,入口即化。

广顺味道。

与百英做的点心完全不同。

纪重内心未多动摇,嗓音也没被糕糊住。

“在下不了解宝藏的事,能否恳请司空先生告知详细?”

司空兼瞅一瞅他和椰蓉糕,一副乐得解释的表情:“世人皆知,公叔先生既善聚财,为官时又甚清廉,官俸有限。那么,藏于南海的财宝从何而来呢?”

纪重再咬一口糕。嗯,难道广顺这边传说,公叔康与海公主有一段情史?

司空兼道:“海公主,去掉公主二字,即海也。赠与闻人家的宝匣,藏有无数珍宝,此匣若非可任意伸缩的法宝,得多大?”

非常大。

“更重要是,匣子,拿什么做的?”

书中实写了,非金匣银匣晶石匣,而是……

木匣。

“海中,很大的,装载诸多财宝的木器,是什么?”

船。运货的海船。

“传说,公叔先生管理海务时,十分恩待百姓,某次救了一位渔民,渔民之女欲以身相许报答,先生当然没有答应。那女孩与其母都是采珠女,告诉公孙先生一个海底宝船的秘密。”

“渔家早知有宝,为何还辛苦谋生?”纪重冷静地问。

司空兼道:“因为他们只知几句口诀,暗指宝船所在之处。公叔先生破解了口诀,寻到宝船。”

“在下在不少故事里读过相近情节。”

司空兼犀利地盯着纪重:“传说再多,必有出处,纪贤弟有无想过,你读的这些,可能都自同一根源生出?”

“那与莱先生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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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莱壶子举发的穆师傅没道理杀蒜老。

想从蒜老这里获得宝藏或秘笈的人同样无理由杀莱壶子。

司空兼拿折扇轻一叩桌面。

“方才已提过,莱先生的本家是做什么的?”

木材生意,与财宝何干?

“瓦家常从异国采购木料,来往于海面,他们难道没听说过海底宝船的事?大概莱先生更早从《北山老狸》中读出隐线,否则,以他的名望,怎会轻易为一部账房先生写的传奇做绘?”

因为莱少爷输了一大笔钱,莱壶子一时凑不齐现银,赌坊扬言要切了莱少爷做烧腊……

“莱先生想多赚笔润,很容易找到为名士富户做绘的机会。在下再冒犯说一句,建安书坊刚开始没给《北山老狸》的书绘出太高价钱吧。纪贤弟绘图时,是不是未收酬劳?”

纪重不得不承认,司空兼很能扯,也很会扯。

自己竟开始觉得他扯得有几分道理了。

.

司空兼再轻敲桌缘:“在下更有一大胆推测,莱先生可能早在读《北山老狸》之前,已留心公叔先生的至宝。”

纪重不知如何接话,唯能沉默。

这推测,着实……

嗯?

纪重突地留意到,白如依与文修意,亦有一段时间没出声了。

这二位本来什么话都能接上的……

纪重又咽下一口糕,一道电光掠过意海。

不久前,在茶楼,他绘下莱壶子的院落图,文修意曾问——

「纪兄在画坊时有无听说这一带藏有什么宝物?像前任屋主留下的财宝或什么秘密的线索之类?」

.

“朔先生那时说,吾家宅内未有金银财宝之秘藏,是否暗示宝匣系子虚乌有,乃祖上编造激励子孙上进之用?”

数年后,已逐渐发达的闻人公子请教老狸。

老狸道:“本狸当时仅陈述事实。宝匣不在宅内,估计公子一时寻不到线索,狸不能帮公子卜算宝匣下落。未能用,便如无,所以劝公子权当没有。”

权当没有,并非宝藏真不存在。

《北山老狸》中,闻人家是有宝匣的。

藏在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

.

纪重看看文修意与白如依。

司空兼方才说,真相,往往在细微中。

如同闻人氏宝匣,隐于意料之外。

司空兼该不会扯对了吧。

那么,白如依之追踪询问,文修意的绘图邀约。

是真看上了他的画,还是……

觉得他在画图的时候从蒜老的书稿中获取了什么线索?

似察觉到纪重的猜测,白如依淡淡笑了笑,眨一眨眼,再递出一块糕。

更新~

敬请各位大人多多指教关照。

以及,文中所提藏在北方的和王宝藏,将在多年后被张屏找到。详见《张公案》之「古井姥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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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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