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窥见佐为与父亲对弈的夜晚之后，彰子感觉周遭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依然是藤原北家尊贵的嫡女，但无形中，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密集、更具审视意味。
以往，母亲源伦子教导她的，多是风雅之事与后宫礼仪。
如今，课程陡然加重，且内容愈发深邃实际。
在她十一岁生辰后的某日，母亲将一叠厚厚的册子放在彰子面前。
上面的内容并非诗歌曲谱，而是历代皇后、妃嫔，乃至得势女御的传记与言行录。
其中不乏宫廷斗争的隐秘记录。
“我儿需细读，”伦子语气平静，指尖点过那些笔墨，“并非要你学其手段之酷烈，而是要明白，在至高之处，一步一行，皆关联生死荣辱，牵连家族兴衰。”
慧黠需藏于温顺之下，决断需隐于宽和之中。
彰子翻开一页，恰是记载某位妃嫔因一言不慎被废黜，家族随之倾颓的旧事。
字里行间透出的冰冷，让她指尖发凉。
父亲藤原道长的考较也变得频繁。
他不再只问诗书，更常问及她对朝中几位重臣家世的了解，对陛下近况的看法。
“左大臣近日频频举荐其族中子弟入宫担任殿上人，其心可昭啊。”
彰子正为他斟茶，闻言手稳如常，轻声应道：“陛下圣心独断，自有考量。然则，侍奉御前，德行与才华，终究是根本。”
她没有直接评判左大臣，却强调君王择人的标准，滴水不漏。
道长抬眼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却转而道：“光有德行不够。需得让陛下看见，且只看见你想让他看见的。风向，往往起于微末之处。”
他意指的，是左大臣家那位同样以才貌闻名的女儿——妍子。
彰子的气息微微一窒，骤然回忆起几日前的场景。
曲水之宴上，众位贵女依序而坐，待酒杯随溪水流至面前，便需取杯饮酒，并咏和歌一首。
彰子与妍子皆才思敏捷，所作和歌不相上下，引得公卿们低声赞叹。
然而妍子咏歌时，目光流转，数次瞥向上首的一条天皇，其歌中亦暗含仰慕之情，心思昭然若揭。
过后，在偏殿，妍子用精致的螺钿杯盏抿一口甘葛煎，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彰子，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几秒后，她率先打破闲适的氛围。
“今日真是尽兴。尤其是彰子妹妹方才那首咏流水的歌，‘无常如露亦如电’，意境超然，竟不似闺中女儿之思，倒颇有几分看破红尘的禅意了。”
她声音甜美，说出的话语却像裹着蜜糖的细针：“只是陛下正值青春鼎盛，万物欣荣。妹妹歌中却透着一股消沉之气，莫非是近日心中有何烦忧，难以排遣？”
这话极其刁钻。
刻意抬高彰子的歌境，将其与“闺阁”剥离，暗示其不合时宜。
又将其歌词引申为“消沉”、“烦忧”，若传入天皇耳中，极易被误解成对宫廷或圣意有所不满，甚至曲解为身体羸弱、心性不吉。
无形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几位贵女立刻屏息，目光在两人之间悄悄逡巡。
彰子正执起一枚造型雅致的菓子，闻言动作未有丝毫停滞。
她缓缓将菓子放下，抬起眼，看向妍子，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婉又略带羞涩的笑容。
“妍子姐姐真是耳聪目明，体察入微，令妹妹佩服。”她轻轻捧了对方一句。
旋即话锋柔和中带着坚定：“姐姐误解了。妹妹年幼学浅，岂敢妄谈禅意？
不过是见那流水匆匆，恰如光阴宝贵，想到陛下常训诫我等需惜时奋进，莫负韶华，故而心生感慨，勉励自身罢了。
若说烦忧，确是有的——唯恐自己才疏德薄，不及姐姐万分之一的明艳豁达，将来若有幸侍奉御前，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那才是真正的烦忧呢。”
妍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捏着杯盏的手指稍稍收紧。
她没料到彰子反应如此之快，且反击得如此绵里藏针，竟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引申并反弹回来。
旁边一位与左大臣家交好的少卿之女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两位姐姐俱才貌双全，将来必是侍奉陛下的贤德之人，何分彼此呢？今日良辰，莫要说这些沉重的话了。”
妍子就着这个台阶，顺势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妹妹说的是。看来是我多虑了。
彰子妹妹年纪虽小，心思却玲珑剔透，句句不离陛下教诲，将来必是我等效仿的楷模。”
她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审视，悄然弥漫开来。
彰子依旧保持着温婉的笑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她重新执起那枚菓子，小口品尝起来，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姐妹闲谈。
十二岁时，彰子随母亲出席宫中的赏樱宴。
席间，一条天皇的几位女御、更衣也在。
其中一位更衣，出身与左大臣家交好。席间笑语嫣然，却忽然将话题引向彰子： “久闻彰子小姐蕙质兰心，尤擅和歌。今日美景良辰，不知可否让我等有幸品鉴一二？”
这邀请看似风雅，却让人落入两难境地。
若作得寻常，便堕了藤原家名声；若作得绝佳，又恐抢了后宫妃嫔风头，落下骄矜之名。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彰子。
伦子夫人在帘后微微蹙眉。
左大臣家的妍子，则在一旁优雅地摇着扇子，看似期待，眼底却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彰子心念电转，起身盈盈一拜，声音清越柔婉：“陛下与诸位娘娘在此，彰子才疏学浅，岂敢班门弄斧。只是圣颜之前，不敢推辞，便献丑咏一首，描绘此情此景，聊助雅兴，若有不当之处，万望陛下与娘娘们海涵。”
她谦卑自抑，抬高天皇与后妃，又巧妙接下挑战。
随即，她略一沉吟，咏出一首描绘樱花绚烂却易逝的和歌，词句优美，意境却带着几分符合她年龄的、恰到好处的感伤。
——不涉及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政治隐喻或争宠之意。
咏毕，满座先是寂静，随即响起一片赞誉。
天皇亦微微颔首，露出赞赏之色。
那位发难的更衣，笑容有些勉强。同时妍子摇扇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
伦子夫人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而一直看似在与公卿闲谈的道长，虽未看向女儿方向，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宴后回府的马车上，母亲握着彰子的手，低声道：“今日之事，我儿应对得极好。日后此类试探只会更多、更凶险。记住，在那宫里，无人真心夸赞你，亦无人无故贬低你，一切言行，皆有深意。”
彰子默默点头。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所谓“中宫”之路，并非铺满鲜花，而是行走于刀锋之上，四周皆是笑面下的算计。
和歌：日本式的古典诗歌，是日本最高雅、最核心的抒情文学形式之一，地位类似中国的唐诗宋词。
能否理解和歌的深意、能否写出佳句，是区分“真贵族”和“暴发户”的关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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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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