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子从一场绘卷鉴赏会中提前告退,心绪纷乱。
她信步走向较为安静的苑囿,却在一处栽种着晚樱的庭院拐角,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佐为正独自站在一株垂枝樱下,仰头望着如雪纷落的花瓣,神情专注而宁静。
彰子的脚步顿住了。
侍女们默契地停在她身后几步远处,垂首敛目。
他察觉到动静,回过头。
见到是彰子,他的眼中浮现出惯有的、温和的恭敬,微微躬身:“彰子小姐。”
目光掠过她比往日更显正式的衣饰,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并未多言。
“佐为君。”彰子轻声回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她看着他被花瓣点缀的肩膀,忽然问道:“你觉得这樱花如何?”
佐为认真答道:“盛极而落,凄美决绝。只是……花期太短了。”
“是啊,太短了。”彰子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叹息。
彰子向前走了两步,与他一同站在樱花树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就如同一些过于美好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落花瓣的声音掩盖。
佐为察觉到了她情绪有异,却不知缘由,只是顺着话头道:“正因其短暂,才更显珍贵。能在凋零前得见其极盛之姿,已是幸事。”
他的话语诚挚,瞬间击中了彰子心中最酸楚的地方——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眼眶的发热。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宫殿深处,那里是即将囚禁她一生的方向。
“佐为君以后还会常常入宫,与陛下手谈吧?”
“若能蒙陛下不弃,自是臣之荣幸。”佐为的语气里皆是自信与坦然。
“那便好。”彰子点了点头,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
她重新看向他,脸上展露出一个带着无尽复杂意味的笑容——祝福,遗憾,无人能懂的嘱托,近乎诀别的哀伤。
“宫中风云变幻,非止棋盘之上的黑白分明,”她的话语变得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斟酌了千万遍,“佐为君才华惊世,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往后言行,万望珍重。”
这是她唯一能给出的、最直白也最隐晦的警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他听懂了字面的意思,却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叮嘱背后深藏的关切与忧虑。
只是隐约感觉到,眼前的彰子小姐似乎与往日不同,笼罩着一种他无法穿透的薄雾。
“是,多谢小姐提点。”他只能郑重地躬身回应。
彰子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站在樱花雨中、纯粹得不染尘埃的身影永远刻入心底。
她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决然转身,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沿着长长的回廊离去。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衣袂飘飘,每一步都仿佛走向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无法回头的未来。
俊秀的青年独自留在樱花树下,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未曾动弹。纷落的樱瓣沾满他的衣襟,他也浑然不觉。
他不知这看似寻常的一次偶遇,竟是两人最后一次平和的交谈。
他更不知,那句“万望珍重”,是她撕开重重身份束缚,所能给予的最无能为力、却最真诚的守护。
春风吹过,卷起落花,将方才的一切低语与凝望,温柔残酷地掩埋。
长保二年。
寝殿内灯火通明,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藤原道长并未看向女儿,而是摩挲着一份刚拟好的奏章,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日的天气:“诏书已备妥。明日,你便是一条天皇的中宫。”
没有询问,没有祝福,只有通知。
空气沉重得如同浸水的绸缎,紧紧裹住彰子——她穿着正式的五重袿,华美的衣料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道长终于抬眼,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她肩上:“从此刻起,你不再是藤原家的彰子。作为陛下的中宫,你的一言一行,皆关乎家族百年的气运。”
他走近一步,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忘掉所有无用的心思。你的喜怒爱憎,从今往后,只能是陛下喜恶的延伸,是家族利益的注脚。”
窗外传来巡夜人的木梆声,一声声,仿佛为她少女时代的终结,敲响丧钟。
册封大典的隆重超乎想象。
紫宸殿前百官朝拜,衣冠如云。
彰子被侍女们环绕着,一层层穿上那象征女性极致荣光的十二单衣。
浓苏芳、萌黄、深紫的厚重绢帛叠加,金线织出的凤凰唐草纹样,炫目逼人。
每层衣料的覆盖,都像加重一分无形的重量,直至她感到呼吸都需费尽力气。
逶迤拖地的绯色长袴和裳,需要多名女官小心翼翼地捧起,如同一条华美的尾羽,彻底锁住她行动的自由。
她的长发被精心梳理,披泻而下,戴上宝钿花钗,脸上施以标准的“殿上妆”,白粉覆面,朱唇一点。
镜中之人,美得如同偶人,威仪万千,却也陌生得可怕。
雅乐响起,庄重而缓慢,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击在心跳的间隙。
她在引导女官的搀扶下,开始迈步。
文武百官的视线如同实质,灼烧在她身上。
羡慕,敬畏,审视,算计。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目光,却不能回望,只能直视前方,保持着神佛般悲喜莫辨的平静面容。
御座之上,是一条天皇的身影。
距离尚远,冕旒遮挡,彰子看不清陛下此刻的表情,是欣喜、淡漠,还是与她一样,只觉得这是一场必须完成的、关乎国家体面的盛大演出?
彰子依礼跪拜,聆听中书舍人朗声宣读诏书。文辞骈四俪六,极尽溢美之能事,赞颂她的德行,彰显藤原家的荣光。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空,她却觉得那些字句飘忽遥远,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
最终她低头,接过那象征着中宫权威的册宝时,入手一片冰冷的沉重。
“中宫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贺声骤然爆发,如同巨大的浪潮将她彻底淹没。
她依礼微微颔首,接受朝拜。
在震耳欲聋的贺声中,她的内心却异常寂静。
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感到悲伤,只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感。
彰子的灵魂被抽离出来,悬浮在空中,看着底下那个接受万众朝拜的身影。
她想到父亲,此刻他应是志得意满,毕生野心终于达成的顶峰。
她想到母亲,应是欣慰中带着忧虑。
她甚至想到雨夜凉亭中,那个谈论着“棋道纯粹”的身影——只可惜如今那个世界已被隔绝在这身华服之外。
新晋的中宫殿下踏入空旷尊贵的殿宇,身后沉重的宫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喧嚣与目光隔绝。
不能随意走动,不能肆意言笑,甚至不能流露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
彰子抬手,想触碰一下案几上侍女为她插好的花枝,宽大的袖摆却拂落了一枚棋子。
那是她不知何时藏入袖中、来自旧时生活的一枚白玉棋子。
棋子滚落在地毯上,寂然无声。
她看着那枚棋子,没有去捡。只是静静地望着它,仿佛望着那个在父亲书房外偷看棋局、在雨夜凉亭中与人论棋的少女彰子,正在一点点死去,被封存在这身华美绝伦的十二单衣之下。
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盛装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一个被囚禁在金色鸟笼中的、孤独威严的影子。
一夜之间,她得到了世人渴望的一切。
她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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