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延二年，京都，藤原北家邸。
夜色如一块浸润浓墨的吴绸，沉甸甸地覆盖连绵的寝殿屋脊。
空气中浮动着桧木的清香，渲染无形却无处不在、顶级权势的压抑与静谧。
十岁的藤原彰子并未安睡。
她悄然披上一件浓苏芳色的打衣，示意值夜的乳母媪君不必跟随。
女孩独自绕过唐绘屏风，踏着冰凉光滑的地板，走向面朝庭院处的广缘。
今夜府中似有贵客。
没有喧闹的宴饮，而是另一种更让她好奇的沉寂。
父亲的书院方向，灯火通明，却罕闻人语。只有极规律的、清脆的“啪嗒”声，间歇传来，敲击着夜的宁静。
那声音牵引着她，在月光下向前行去。
片刻后，彰子选了一处被棣棠花枝半掩的廊柱。
这个角度恰好能窥见书院内厅的一隅。
透过垂落的簾子缝隙与花叶交错的间隙，她看见父亲——权大纳言藤原道长，身着墨色直衣，眉头紧锁，正襟危坐。
他对面，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公卿。
那人背对她的方向，身形清矍，身着淡青色的直衣，在灯火下仿佛笼了层朦胧光晕，极为好看。
显然他并非藤原北家常有的骄矜子弟，其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专注与纯粹。
每一次落子，他都微微倾身，衣袖拂过枰面，动作优雅如鹤唳九天后的收敛，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
“啪。”
白玉棋子叩在桧木棋枰上，声音清越悠长，带着奇特的穿透力，直抵彰子心底。
此时她看不清棋局的全貌，却能感受到那声音里蕴含的力量，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真理般的力量。
藤原道长拈着黑子的手悬在半空。
良久，最终沉重落下，发出一声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闷响。
“又输了。”道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惊叹，“佐为君的棋艺，果真如传闻所言，近乎鬼神了。”
佐为。
彰子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原来他就是近日在宫中声名鹊起的棋待诏，藤原佐为。
据说他深得一条天皇的喜爱，因其棋风清灵飘逸、落子生辉，观之便令人悦目。
尽管同冠“藤原”之姓，但藤原佐为本人与权倾天下的藤原北家，即是本家之间，存在着一道无形却森严的壁垒。
佐为出身于藤原氏一支远房分家，其族系早已远离权力中心，现下门庭清冷。
他得以出入宫禁、获得“棋待诏”之位，凭借的并非家族荫蔽，而是其自身惊艳绝伦、冠绝一时的棋艺。
一条天皇赏识的是他在棋枰上的才华，而非他的姓氏所带来的政治价值。
名为佐为的青年微微欠身，声音清朗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道长大人承让。是您的心，似乎并不全然在棋局之上。”
道长闻言，朗声一笑，将那瞬间的尴尬化于无形：“与佐为君对弈，岂敢分心。只是世事如棋，盘外之局，往往更费心神。”
他话中有话，目光掠过棋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是权术家永远下不完的一盘大棋。
佐为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棋道之纯，唯在枰间。枰外之事，非佐为所能知，亦非所愿知。”
他的回答天真而直接，像一块未经雕琢的水晶，在这布满阴谋算计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珍贵。
彰子忍不住微微探身，想要更清楚地看看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究竟生得何种模样。
少女的衣袖拂动了身旁的棣棠枝条，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谁在那里？”道长目光如电，倏地扫来。
彰子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藏入更深的阴影里。
反倒是佐为，闻声自然而然地回过头来。
刹那间，彰子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仿佛将最璀璨的星河敛入了深潭，明亮得惊人。
或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惊动，那光芒闪烁，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疑惑，并无半分被窥视的恼怒。
月光与灯火交织，落在他清俊绝伦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他只是极快地一瞥，并未看清暗处的人影，便又礼貌地转回头去，仿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但那一瞬间的对视，却让彰子的心跳漏了数拍，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大概是野猫吧。”道长挥了挥手，似乎并不在意，注意力重新回到棋局。
或者说，回到了佐为这个人身上。
“佐为君棋艺通神，日后在陛下面前，还需你多多陪伴解忧，只是这宫中……”他语速放缓，意味深长，“棋盘之外，眼目众多，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君之纯粹，固然可贵，却也需稍加留意才是。”
这是拉拢，也是警告。
清俊青年再次微微躬身：“多谢道长大人提点。佐为只知下棋，若能以棋艺侍奉陛下，为陛下解忧，便是本分。其余之事，非我所长，亦无意涉足。”
他的回答依旧围绕着棋盘，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个复杂的世界隔开。
道长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欣赏，又似是忌惮，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笑了笑，不再多言。
棋局终了，侍从上前收拾棋枰。佐为优雅行礼告退。
那道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回廊的尽头，如同投入湖心的一枚石子，涟漪散去，再无痕迹。
彰子久久站在原地，夜风的凉意侵透单衣，也未能让她离开。
廊下恢复了寂静，唯有父亲在书院中缓慢踱步的细微声响，以及那盘已然终局的棋，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更深的，是那双回头望来的、盛着星河与棋子的眼睛。
目前只发布于晋江，如有在其他网站见到，请记得告知一下主播[猫爪][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月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