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阁广深,侍女如影。
藤原彰子似置身无垠荒漠,唯有身上数重袿衣的重量,提醒她仍存于这具华美的躯壳之内。
外界的信息如暗流,总能绕过重重规训,蜿蜒渗入她的耳中。
乳母媪君是她最信赖的渠道。
那些低语常于夜深人静时,伴着殿外巡更的木梆声传来。
“陛下今日于清凉殿手谈,盛赞佐为大人棋艺如神,赐下沉香。”
“参议大人席间似有讽言,谓棋道终是末技,难登大雅之堂。”
“道长大人近日常召见刑部丞源忠直……”
每一个关于“藤原佐为”的音节,都像投入她心潭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旋即被更深的忧虑吞没。
她想起父亲那句冰冷的断言,仿佛能嗅到空气中积聚的血腥味,无形无质,却令人窒息。
——可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那片阴云在他浑然不觉时,悄然笼罩而至。
长保五年。
御前棋赛,紫宸殿内气氛凝滞如胶。
她端坐帘后,目光穿透垂纱的间隙,紧锁在那方棋枰,以及枰后端坐的白衣棋士身上。
他的对手——橘忠兼,是一位经常流连于老牌贵族间的门客,其布局极为厚重,黑棋如磐石,占据边角实利,落子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拍子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而佐为的白棋,则全然不同。
他落子轻灵迅捷,如飞鸟入林,棋路飘逸非凡,开局便下出了罕见的“大斜千变”定式,棋形复杂多变,看得一众公卿眼花缭乱,既感惊艳又觉心惊。
对手试图凭借厚势,对中腹一带看似薄弱的白棋发动猛攻。
黑棋大军压境,如同黑云压城,棋形厚壮,攻势凌厉,步步紧逼。
佐为的白棋展现出惊人的韧性,如流水般迂回穿梭,利用弃子战术,巧妙转身,在外围形成巨大厚势。
精妙的试应手更如同利剑,精准刺入黑棋的防线,寻找细微的破绽。
棋局进行至第一百四十七手。
局面极度焦灼,黑棋实空稍占优,但白棋外势浩瀚,潜力无穷。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佐为落子。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悬于枰上片刻,随即打入黑棋左上阵势之中。
“鬼手……”
帘后,不知是哪位懂棋的公卿,忍不住发出极低的惊呼。
这一手棋,堪称石破天惊。
它弃所有既得利益于不顾,直入最核心处,其计算之深远、胆魄之惊人,令人瞠目结舌。
对面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捻着胡须的手停顿下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发现,佐为的这一手,并非盲目冒险,而是基于之前数十手弃子、铺垫所形成的外势,所做的一个总攻。
无论他如何应对,似乎都已落入对方网中,左上黑角恐遭洗劫,而中腹白棋大龙也将借势扬长而去。
棋盘的胜负天平,在这一手之后,已向佐为倾斜。
他那纯粹而强大的棋艺,再次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几乎要以一种碾压的姿态,赢得这盘御前棋赛。
然而,也正是这手过于惊艳、几乎奠定胜局的“鬼手”,成为了催命符。
它让对手感到了绝望的羞辱,也让幕后那些忌惮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找到了发难的最佳时机——在他最辉煌、最专注、最毫无防备的时刻。
就在忠兼脸色铁青、拈子久久无法落下之际,异变陡生。
他突然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手指颤抖地指向佐为宽大的袖口:“陛下!棋……棋子!他袖中……”
一名侍从仿佛早已等候多时,应声上前,动作迅疾、精准地在佐为的坐垫旁,“发现”并拈起了一枚光润乌黑的棋子!
证据确凿。
刹那间,满殿哗然。
所有的目光,从对棋局的惊叹,瞬间转化为震惊、鄙夷,以及看好戏的冰冷。
佐为脸上的专注与投入瞬间冻结碎裂,化为一片无法置信的茫然与震惊。
他低头看着那枚被呈上的、不属于他的棋子,又抬头看向御帘的方向,嘴唇翕动,下意识辩驳:“这不是我放在那里的,偷藏棋子的人是你才对吧!”
棋盘上,那手精妙绝伦的鬼手还散发着余温,无声嘲笑这荒诞至极的污蔑。
棋局的胜负已无人关心。
彰子眼睁睁看着佐为脸上血色尽褪,那双能映出万千棋路的眼眸,此刻唯余惊骇。
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响起,沉痛威严,每一个字都如同最终判决,将作弊的污名死死钉在他身上。
那声音如此陌生,冷酷,与她记忆中教导她风雅的父亲,判若两人。
殿内哗然如潮,她却只觉得声音隔得很远,恍然间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是夜,雨声淅沥,如同天地同悲。
判决前的死寂,比任何喧嚣更令人恐惧。
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气在她胸腔里疯长。
她好想见到他。
她必须见他。
媪君以命相护,为她辟出一条隐秘路径。
废弃的值舍里,灯火如豆,摇曳不定。
俊秀青年独自坐在阴影里,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拂去的纸。
听到鞋与地面摩擦的动静,他缓缓回头,脸上只剩一片死寂的空洞。
“中宫殿下。”他欲起身行礼,声音干涩得刺耳。
“不必。”她打断他,快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身,迫使自己迎上他那双失去焦点的眸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清白的!”话语冲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料到的颤抖。
他的眼眸似乎波动了一下,旋即黯淡下去,唇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殿下,清白于我,再无意义。”
“有意义!”她几乎是低吼出来,不顾一切地抓住他冰冷的手,将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用力塞入他掌心,那是她仅能带来的、微不足道的信物。
“你的棋不该就此终结,你说过要探寻神之一手,难道要让它就此湮灭,让那些陷害你的人得逞吗?”
他当然还想下棋。想下好多好多的棋。
“活下去。”她凝视着他,眼中水光氤氲。
她用尽全部的恳切与力量,轻语:“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
佐为怔住了,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犹带她体温的棋子,又缓缓抬起眼,望向眼前这位尊贵无比、却在此刻为他泪眼朦胧、语无伦次的中宫。
“听着,”她的话语急促而低哑,却异常清晰,“寅时三刻,宫城东北角的暗越门。那里的守卫队长,他欠我母亲一族的人情,今夜是他值哨,他只会转身一刻,检查火烛。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紧紧盯着他,试图将一丝求生的火种注入其中:“出去之后,向南。城外鸭川畔的柳之御所废墟,那里荒废已久,无人会去。有人在那里接应你,之后向东走,离开京都,越远越好!”
这是一个漏洞百出、希望渺茫的计划。
但对于身陷绝境的人,这已是她能编织出的、唯一一根脆弱的蛛丝。
然而,佐为的反应却并非她所期望的获救般的悸动。
他眼中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了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目光扫过这阴暗的值舍,仿佛看穿墙壁,看到那庞大而冰冷的皇宫,看到那些欲置他于死地的面孔。
“离开?”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斤重负,“又能去哪里呢?”
“中宫殿下,您不明白。”他抬起眼,“他们不会允许的。纵使逃出宫墙,藤原家也会追我到天涯海角。届时,牵连的又岂止是佐为一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华贵的衣襟上,那里绣着藤原氏的家纹:“接应我的人,柳之御所……殿下,您真的认为,道长大人会查不出吗?”
她瞬间明白了。
在父亲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是何等天真可笑。
一旦事发,不仅佐为在劫难逃,她安排的每一个人,甚至她的母亲一族,都可能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彰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她什么都做不了。在现实和政治的铁腕前,她不堪一击。
佐为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怜悯的柔和。他明白了她的心意,也看穿了这心意的徒劳。
“您的心意,佐为感激不尽,”他微微欠身,动作依旧带着残存的优雅,却已是诀别的姿态,“但这条路,请允许我自己来选择。”
他的选择,不是逃亡,不是苟且偷生。
而是终结这一切。
用他的死亡,画上一个句点,避免牵连更多无辜之人,也保全她最后的情谊与安危。
彰子最终是恍惚着离开值舍的。她带来的生路,被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
她输给佐为的清醒,输给父亲那无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权力阴影。
拂晓时分,当那名捧着短刀的武士来到值舍时,发现室内已空无一人。
佐为加快了脚步,最初是走,而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清晨冰冷的风灌满他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
他穿过沾满晨露的庭院,绕过惊愕的早起仆役,朝着宫墙的某个偏僻侧门奔去。
他的目标明确——鸭川。
河水奔腾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如同雷鸣般召唤着他。
他终于冲出宫墙的阴影,来到河岸。黎明的天光洒在汹涌的河面上,泛着冰冷的光。
寒风凛冽,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停下脚步,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庞大、华丽而压抑的皇城。
那里有他曾经的荣光,有他挚爱的棋枰。
“对不起……”
话语消散在风里。
他闭上眼,纵身一跃。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他。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他失去意识——水流蛮横地拖拽着他下沉。刺骨的寒意如同万根钢针扎入身体。
在意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只紧握着白玉棋子的手,死死地、紧紧地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那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那不是告别,而是一个跨越千年的、沉默的誓言。
河水滔滔,无情地卷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流向远方,很快便消失在一片苍茫的水雾之中。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天际,一抹凄冷的鱼肚白,正缓缓揭开新一日的序幕。
他投入奔流的河水,并非仅仅因为绝望,也主动切断可能追查的线索,保护那些试图帮助他的人。
他的死,成了真正的清白。
不是死于赐死,而是投水自尽,一切罪愆与纷扰,随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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