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刚刚开始几天,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天空一阵晴一阵阴,气温也起起伏伏,最后趴在三十度的线上,时常跳起来又落下,湿度却一直稳定,水分就像是一块狗皮膏药一般,死死黏在皮肤上。
丁一一的事情终于处理好了,宁祈言得以安稳地睡几觉,一连过了三天不分昼夜的日子,第四天早上被一通电话叫醒。
“起了吗?”
宁祈言把头埋回枕头里,闷闷道:“没起怎么接电话……”
对面传来隐隐约约的电视声,好像是什么比赛的声音。宁祈言问:“和阿姨吃饭呢?”
“嗯。今天我妈喜欢的球队打决赛。”刀叉划过盘子的声音很刺耳,宁祈言皱眉把手机放远了点。
“……得分了……哎我一直很奇怪,棒球这么点儿,怎么用铁棍子瞄准的……我妈今天特地做了牛排和披萨,过上好日子了。”
宁祈言听饿了,从床上爬起来收拾收拾准备吃饭。他说:“想吃阿姨做的牛排了,超级超级嫩啊。”
“……等过年回去给你做……妈我打电话呢!别拍桌子哎哎哎——”
晏乐闲那边乒乒乓乓一顿响,宁祈言很难想象,一向优雅连说话声音都从来适中的晏阿姨会因为看棒球比赛拍桌子。他出门,觉得那画面实在诡异。
“……疯了,我妈把叉子拍地上了,幸好不是刀子……”
宁祈言听着他心有余悸的声音没忍住笑,问:“你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转播十分钟战况?”
“当然——不是。”
晏乐闲清嗓子,宁祈言立刻知道他要说谎。
“还记得我屋里的飞屋吗?我估计它飞不动了,你这两天帮我去上上弦呗,别让它停了,最好帮忙调调日期——你知道我爸一门心思在宗教上,听说这两天又研究上了什么……天道教?反正他肯定不靠谱,你去帮我看看。”
宁祈言路过他的小区门口,一路往馄饨摊走,会心一笑:“哦,行,不用我再帮你照料一下小红?”
电视机的声音陡然变大。
“小红?小红不用你照料……我爸忘不了它。”
“行。”
“——就这两天去啊!必须去,飞屋停了我找你算账——”
“好好好,我去,一定去。”
宁祈言再三保证,挂了电话开始吃饭。
现在正是周天早上七点半,周围食客不算多,老陈坐过来和他聊天,扯了几句后问他:“这两天就走啊。”
宁祈言咽下馄饨:“嗯,这两天走。”
话刚落,给客人舀汤的陈姨就捡起来了,她回头大声说:“这两天天气不好嘞——小宁啊,走也得找个好天儿!马上就下大雨!”
老陈连连点头:“是是是,天气预报说了,下大雨,哎呦今年雨季来得晚,去年七月二十多号就下了,今年等到现在!八月热死人啊!”
宁祈言抹了一把汗。
“热,真热。”
“你那一碗热——我放的鸡油多……”陈姨俯下身子偷偷给他说。
她见他要张口道谢又急嗔道:“啧,别说话——让人家听见了怎么办,生意还做着呢。”
宁祈言找到舌尖上烫到的地方,还麻酥酥的,点头。
陈姨满意地回去下馄饨,老陈又说了几句话就起来收拾桌椅,宁祈言慢悠悠地吃完一大碗馄饨,坐了一会儿起身道别。
“明天还来不?”
“不来了,姨,叔,我明天早上收拾收拾就准备走了,上午的车。”
陈姨听了有点儿惊讶:“不是说这两天走,明天就去啊,咋这样急!”
宁祈言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闷得要把人蒸熟。他笑着说:“本来七月下旬就该去,我拖到现在了——放假回来看你们啊,我还要好多鸡油。”
“鸡油嘛,鸡油管够!”
老陈朝他摆手:“你就去锦京好好学!啊!好好学!”
“哎,对,过年的时候小晏不是也得回来,你俩一块儿来就行。”
陈姨补到:“好好吃饭啊!路上注意安全!”
宁祈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谢谢叔,谢谢姨——那我走了啊,回去收拾收拾。”
俩人连声道是,马上又是一群食客包围了小摊。宁祈言绕开人群,渐渐把热气腾腾的馄饨摊落在后面,一路走到晏乐闲家。
晏家住的小区就和宁祈言住的小区隔了一条不大不小的街道,前后五十米的路程,都是安蓉有名的学区房,也是安蓉大学的教授们很青睐的住宅区——离安蓉大学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周边生活气息浓厚,左邻右舍不乏高知。宁祈言必须承认,虽然宁家对他不怎么重视,但是宁澜景的秘书办事还是非常靠谱的,当初选了这个地方真是考虑得很长远。
这是盼他能被熏陶进安蓉大学。
宁祈言走到晏家楼下,一看表不到八点,就停在单元门前没再动作。他知道每天早上八点晏教授才会结束他的抄经活动,于是站在门口耐心等待。
谁想突然被人叫了名字。
“祈言?门开了,进来吧。”
宁祈言被吓了一跳,一抬头看见门口的传呼机屏幕上显现出晏教授斯文和蔼的脸,不可谓不吃惊。
“……叔叔?”
“嗯,乐乐说了你要来,进来吧,外面热。”
一出电梯,晏教授已经打开门等着他了。那只鹦鹉听见声音飞出来,扑扇着翅膀叫着:“七七!七七!”
宁祈言笑着叫它:“小红。”
小红又叫:“放学啦!放学啦!乐乐!”
宁祈言摇头:“你的乐乐没放学,就我一个。”
小红飞了一圈儿跟着他进门,还叫着:“七七!七七!放学啦!”
晏教授无奈:“就会这几句,教不会。”
宁祈言笑着打招呼:“叔叔好。”
又指着小红说:“小红,笨鸟——”
“先飞!笨鸟,先飞!”
“行,还是那只笨鸟。”
宁祈言放心,回神看着晏教授,眨眨眼,说:“叔叔,真是——好久不见了。”
晏教授推推眼镜,摇头:“一个月,是好久了。”
熟悉的一柜子佛经,香火味,释迦牟尼旁边就放着《圣经》,再旁边是桃木剑。宁祈言再度眨眼,不知第几次心想:一家人,三个人三种信仰,怎么做到这么和谐的?
“乐乐说你来帮他弄玩具,得花点功夫吧,中午在这儿吃饭?”
宁祈言点头:“麻烦您了。”
晏教授笑,小红突然开口叫:“七七!客气!没趣!”
宁祈言无语:“笨鸟——”
“先飞!笨鸟,先飞!”
这下两人都笑起来。
宁祈言推开晏乐闲的房门,一眼就从整齐干净的房间里看到了飞屋。确实已经停了,但是日期离得不远。这飞屋是晏乐闲过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宁祈言坐车跑到隔壁市的专卖店买的,上一次弦能上下飞动三个月。宁祈言把飞屋捉下来上弦,停在一周前的日期缓缓翻动,最后稳稳翻到八月十四号。他把飞屋送回轨道,看它被气球带着浮起又落下,落下又浮起,恍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两三年的时间没见过这个飞屋了,而晏乐闲的家人也在他的记忆里停在他生病前的样子,这次见面,真是久别重逢。
只有自己知道的久别重逢,滋味还真是奇特。
宁祈言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没什么变化,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铺,稍显凌乱的书桌上还放着看了一半的《天象解析》,旁边是晏乐闲狂草一样的笔记。宁祈言把笔盖扣上,转身看到门后贴的照片,和十三岁的自己面对面,旁边是头发乱飞的晏乐闲,两个人张牙舞爪的,宁祈言看着笑了好一会儿。
十一年前啊。他想,现在说物是人非也真是很合适了。
十一年前,他已经来到安蓉三年,那年他十三岁,比十岁刚来的时候成熟了不少——至少第一次见晏乐闲的家人的时候没啃指甲——宁祈言顺着照片的边摸索,轻轻扣到一个纸条拉开,二人照翻过去变成四人照,他俩的个头蹿到如今的高度。
他人生中第一张“全家福”,竟然是和晏乐闲一家人拍的。
全家福的意义太特别。宁祈言低头看了一会儿,指腹摩挲着照片的边缘,直到指头上被刻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全家福,全家都在才叫福啊。
“七七!七七!吃饭!”
鹦鹉的叫声隔着门穿过来,宁祈言的手指离开照片,纸条一拉又回到十一年前的两人照。他打开门说:“小红,来了。”
晏教授很清楚他的口味,今天仍然做了面。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多了一盘饺子。宁祈言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
晏教授的眼镜被热气覆盖变白,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这才看清他的表情。
“今天早上吃的馄饨?”
“啊,对。”
晏教授摇头:“你天天吃也不腻。”
“不腻,好吃。”
宁祈言见他动了筷子也跟上,先夹了一只饺子。两个人面对面吃完饭,表过了十二点半。宁祈言陪晏教授聊了一会儿天,从他已经忘干净的学习聊到晏阿姨今天早上看的比赛,最后晏教授起身,找出一个包裹递给他。
“乐乐说你最近睡不好,半夜三更的发消息打电话。我找中医做了一个枕头。”
他看着宁祈言,眼角皱纹舒展开。
“去了锦京好好相处,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打电话,听到了吗?”
包裹在手里有点儿沉,宁祈言点头,说:“谢谢叔叔,我知道了。”
晏教授笑:“还这么客气,谢什么。”
他又说:“等我一下,我送你。”
宁祈言知道拒绝不了,就站在门口等他穿好鞋出门,小红飞过来叫着:“七七!再见!”
“再见,小红。”
晏教授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很礼貌斯文地拨开热气往前走。下午两点半,天已经阴沉得很厉害,轻轻往上一戳就能戳出暴雨。宁祈言有点儿担心明天上午的出行能不能顺利,这架势不像善茬。
“他们去车站接你?”
“啊?啊,对。”
“刚过去肯定要适应一段时间,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给他们提——你不是说他们都很好说话,别自己憋着。”
宁祈言摇头:“叔叔,没关系,不用担心,我认识他们好多年了,很适应的。”
五十米的路也就能送到这儿了,晏教授点头,又问:“行李都收拾好了?”
宁祈言:“还差一点。”
其实根本没收拾。
“唉,行。”
晏教授停了一会儿,说:“过年回来吗?”
“回来,您放心吧,晏乐闲回来我也回来。”
晏教授:“你就想着和他玩去了。”
“也好久没见了。”
“六月刚见了又好久了?”
宁祈言:“……这不是这么算的。”
男人笑着点头,最后说:“上去吧,再收拾收拾,明天下雨,注意安全。”
阴云像是钟乳石垂下来,宁祈言听着,说:“好,我注意安全。”
宁祈言回到家后没着急收拾东西。几天前他就把衣服书本之类的大件寄到锦京去了,现在剩下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还有一点他想带在身边的东西。这些东西收拾起来也简单,所以他先歇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去衣橱里找那个盒子。
这几天一直在为去锦京做准备,宁祈言不可避免地想了很多事情,也肯定会想到宁汀白。那个不大的盒子被他请出来,他倒是很平静,像宁汀白每次面对他那样面对她。
宁汀白留给他的东西非常少。宁祈言打开盒子,清点了照片,一张也没少。然后他略过了遗嘱和店面的信息,拿起那个更小的盒子。
这是她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宁祈言看着那枚清润的玉坠,记得宁汀白说这是保平安的。
当时宁汀白拆了头发淡淡地说:“害怕不顺了就带着,应该管用。”
听你的一次。
宁祈言摸着玉坠想,保佑我顺利,你说话比较算数。
反正也是要去见她——他想,反正是……
他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行李,把玉坠收起来放回盒子,把盒子放回盒子,把盒子放进箱子,拿了打火机,点了香,找她说话。
相框四四方方上面没灰尘,里面的人平平淡淡脸上没笑意。宁祈言见怪不怪,给了香就很安静地等一会儿。
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收到。
他想,我也没觉得收到了啊。
视线回来,他耸耸肩,对她说:“宁汀白,好玩儿吧,可能除了晏乐闲没人给我这个,我怕你想要找不着,多给你点,去了锦京就不能随便给了。”
“有用吗?不呛吗?”
外面开始下雨,灰云泼密雨,打在窗户上让宁祈言很安心。
他最喜欢下雨天。
香飘飘摇摇地走了,宁祈言最后说:“宁汀白,我又要去见她了。”
“我知道上一次我做的不好,这次一定改。”
“照片都在,不会被发现。”
“……”
“保佑我顺利,好吗?”
“我保证不让她再伤心了。”
他看了照片一会儿,叹气,平静地叫她:“妈妈。”
“麻烦你保佑我。”
“一切顺利。”
确实是又下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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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笨鸟先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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