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庄德妃到底没忍住杀意,了结了刘才人的性命,代价便是连降三级,如今称为庄昭容,禁足三年。五皇子被移去西苑的含光阁,终生不可再见养母庄氏。
本以为庄氏就此没落,谁料忽然传出了庄昭容有孕三月的消息。
宫中一时风头忽转,有心人揣测,芃野殿之乱,或许是庄昭容为腹中亲子将计就计,一举毁了养子,打压了仇敌,黄雀在后,大权尽收。庄昭容不愧出身一门三相底蕴深厚的庄氏,教养出的女子如此心机不凡。
可这一切同五皇子再无干系,他如今只同乐乞窝在含光阁,不理世事,不见外人。闲暇之余,五皇子只是伴着弟弟读书习字,或者请来武师傅授艺。
他虽残疾,可乐乞肖似其生父,天生好一把力气,不可明珠埋尘。
转眼又是四年,五皇子被送往封地,连偶尔宫中传来的消息都不再关心。左右大位与他无缘,何必费尽心机。
“哥哥,乐乞困了。”
乐乞练了一日的剑,困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眼看着五皇子看书入了迷,气恼地一把抱起五皇子往床边走。
五皇子下意识圈住乐乞的脖颈,他有时实在恍惚,眼前已同他相差无几的少年,真是当初那个不过他腰高的孩童吗?乐乞才十一岁,便能将他轻松抱到床上,实在不可思议。
“乐乞,哥哥不是如意奴,不可抱来抱去的。”
五皇子熟练地钻到床内侧,自那年之后,他每每独睡尽是噩梦,一张张枯瘦的疯癫老脸时常骇得他惊醒,只有与乐乞同睡才安稳一些。
乐乞也喜欢与他亲近,只是痴缠得紧,他多看会儿书便要催着早些休息,实在磨人。
“如意奴不要乐乞抱,哥哥也不要吗?”
如意奴是两个月前,宫里赐下来的异瞳狮子猫,乐乞爱得不假手于人,小猫儿长大后,喜欢天南海北到处跑,自然不肯再被乐乞圈在怀中了。
这道理乐乞肯定不爱听,五皇子也不会多说,只是摸着乐乞的头,柔声劝道,“哥哥是大人了,总被抱着,实在不好看,旁人会笑话的。”
“谁敢笑话乐乞就打他!”
乐乞气恼地捶了一把枕头,还好是粟芯枕头,若是今日用的宫中惯用的瓷枕,恐怕就要白白碎掉了。
五皇子忍住笑意,拉过乐乞躺下,两人面对面讲些小话,一夜总是过得很快。
时光静好,莫过于此。
偏偏庄氏眼瞧着庄贵妃所生的十二皇子立住了,一颗夺嫡之心悄然复生,而五皇子,便是最好的助力。
同庄氏的密信一同到来的,还有七皇子的家书。信中不再是寡淡的问好,而是隐约的威胁。七皇子这些年为着母仇,同庄氏斗得不可开交,他念着旧情,不愿与五皇子为敌。
可五皇子被毁掉了大好前途,又怎么会甘心呢?他自然也不愿意有朝一日跪在七皇子膝下,卑微求生。
庄氏的火点得恰到时机,五皇子没彻底忘记仇恨,也没被平淡温馨的生活磨平心性。
或许……他尚有一搏之力。
“哥哥……明日吃驴肉……”
烛火下,乐乞留着口水的睡容乖巧可爱,回忆起七皇子的心性手段,五皇子更加坚定了决心。
可大约,君子是注定斗不过小人的。
五皇子连带庄氏一族,同七皇子斗了十年有余,虽吃了些惨烈的亏,但七皇子也没讨到便宜,算得上是两败俱伤。只是竟然不知,七皇子胆大包天,竟然敢弑君夺位……
庄氏九族被屠,十二皇子以“非君所出”的遗旨赐死,五皇子被撸了王位,被囚禁在起过一场大火,死伤数十人的芃野殿。
多讽刺。
芃野殿不止是五皇子的噩梦,如今还成了他的囚笼。
“哥哥,不怕。”
乐乞单膝跪在轮椅前,紧握住五皇子的手,承诺道:“乐乞会学着许平一样照顾哥哥。”
五皇子心中熨帖,面上却挂着苦笑,他轻轻抚摸褪去稚嫩,显露出坚毅俊美的成年男子脸庞,只觉得深深亏欠。
“哥哥是不是错了?”五皇子问,“若我当年忍气吞声,你我兄弟是否便不会有此一劫?”
乐乞能察觉到五皇子的不安与难过,可他找不到症结,无法安慰五皇子,急得团团转。
“放风筝!”
乐乞忽然叫出声,“哥哥,乐乞的老鹰风筝还在吗?”
往年乐乞生日,五皇子除了奇珍异宝,更会精心为乐乞准备一只老鹰风筝。乐乞万分珍视,藏在箱子里谁也不给瞧,除非是惹了五皇子生气,或者……
五皇子脸色微红,撇过头去。托今上的福,他成了半个太监,都忘了男人的本能,几年前乐乞觉醒后吓得大哭,他只好亲身安慰,竟就这么糊里糊涂,骨血兄弟误行**。
那之后他不敢面对乐乞,将自己锁在房中不见人,更不叫乐乞进他的院子。任凭乐乞哭得再可怜,他都下定了决心,不可一错再错!
直到,乐乞爬到墙外的老槐树上,将老鹰风筝放到了他的窗前,一连四个月,无一日间断。
他的心,终究还是被乐乞狠狠握在了手中。
“皇上是个坏蛋,把乐乞的风筝全部扣下了。”
五皇子含糊作答,却也是实情。他弟兄二人被抓得匆忙,如今的衣物都没更换过,更别提王府里的用品。
“乐乞讨厌他。”
五皇子低声回应:“哥哥亦是。”
两兄弟对视一眼,一肚子的悄悄话尽在不言中。
坏蛋本尊大刀阔斧收拾完前朝,马不停蹄赶来了芃野殿。
他本以为五皇子一个残废带着一个傻子会活得艰难,没成想宫中竟有财胆包天的内监,运送材料取了做好的风筝夹带出宫盈利。
五皇子的生活虽然不似以往金尊玉贵,却也算不错。
梁永佥冷眼瞧着他多年未见的五皇兄,不同于记忆中容光焕发的少年,年近而立的男子,因为不良于行,格外清瘦,却仍然叫他移不开目光,一如幼年。
“草民鄙陋,不知陛下何故大驾光临?”
五皇子直视梁永佥的目光,丝毫不见惧色,仿佛见的不是仇人,而是陌生人。
“五皇兄变了许多,弟弟不敢认。”
五皇子反口刺道:“草民命贱,不敢与陛下称兄道弟,恐损了寿数,不得与舍弟此生相守。”
“皇兄多虑了。”梁永佥冷了神色,“你不认朕为亲弟,非要自甘下贱与畜生同伍,你的寿数也不会长。”
梁永佥挥手,有内监捧来木盘,上置酒壶、三尺白绫,以及一把匕首。
五皇子神色不变,胸口却急促动了又动,道:“他不是畜生。乐乞只是心思纯净,不通算计之道的痴儿。陛下若连痴儿都容不得,传出宫外只怕名声会更差。”
“弑父杀兄之人,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
梁永佥指着木盘,“但朕可以给皇兄一个选择。皇兄是个残废,恐怕无法以白绫自绝,朕允许那畜……乐乞陪你上路。”
梁永佥面对五皇子冰冷的双眸心口寒得发疼,再说不出“畜生”二字。他走上前,拿起盘中匕首,“这是把好刀,曾有弑君之功,只是罪孽不可背负太多,以它之能,也只可再多送走乐乞一人。”
梁永佥递到五皇子面前,五皇子摇了摇头,梁永佥只好不甘心地抛在了木盘中,转而拎起酒壶,斟了一杯酒水,递了过去。
“这酒号称一日梦,一日过后,长陷醉梦。你那痴儿弟弟,恐怕无梦可做,大概这其中滋味,只能五皇兄独品了。”
五皇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快到梁永佥来不及阻拦。
“陛下无事便回罢。草民会快些做出一只风筝,乐乞会跟着风筝出宫的,是吗?”
“……好。”
梁永佥应了。
乐乞回到芃野殿,桌上已经做好了一只半人高的老鹰风筝,乐乞兴奋地拽着引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也亏得他力气大,才能将这么大个的风筝放起来。
乐乞笑得一叠声喊着“哥哥”,可无论怎么叫嚷,身后并没有响起听惯的轱辘声。
“小公子,陛下放王爷回封地了。王爷走得急,没来得及等您,这不,托付奴才带您回去呢。”
许平弓着腰,不敢露出哭红的双眼,尽力发出惯常的声音,却怎么听都有些哑。
还好乐乞兴冲冲玩着风筝,并没在意。
“哥哥回家了吗?我们快去追他吧。”乐乞一手拽着风筝跑出殿门,声音远远传来,“哥哥没有我在身边睡不着的!”
“王爷……会好眠的。”
许平低声喃喃,望着乐乞懵然不知的背影,到底流下了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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