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汪琢拦住了晦朔司司丞乔竹心的去路。
“司丞,皇后娘娘、屹王殿下、皇长孙小殿下还在里面,您再等等。”汪琢看着她受伤的卷轴说。
乔竹心把卷轴藏得更严实些:“好。”
乔竹心微微低头,秋天里,蟋蟀“咕咕”叫,她听见殿内传来笑声。
“陛下您瞧,惠儿的眼睛冒灵光,跟您一模一样呢!”
“朕瞧瞧,哎呦……哭什么呀!惠儿的眉毛像朕,立起来的,像钟馗!不过这眼睛,不像朕,像他爹!”
“儿臣的眼睛,不也是随父皇么?”
“对呀!子肖其父,惠儿像泊舟,泊舟又与您长得像,瞧这一家子,都长一个模样!”
“不哭不哭,惠儿瞧,金项圈!来,皇爷爷给你戴上,不哭不哭……”
乔竹心望着门出神。
“陛下颇为疼爱皇长孙小殿下。”汪琢说,“时常跟奴才念叨着,要屹王殿下带小殿下进宫呢。”
乔竹心小声说:“爱屋及乌。”
汪琢微微挑起眉头,乔竹心的言外之意是,因为皇帝疼爱陈昀,所以才会疼爱她生的萧回,所以才会疼萧回的孩子。毕竟,皇帝从来不会主动传景后所出的大殿下入宫,三殿下更是连问都不问。
汪琢抬头看太阳:“日头上来了,奴才去替司丞通传一声。”
“不必了。”乔竹心说,“我可以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萧回抱着睡着的孩子,跟在陈昀身后跨出乾清宫,乔竹心跪下给他们行礼。
陈昀主动把乔竹心扶起来,笑着说:“让司丞久等了。”
乔竹心:“娘娘言过了,臣也是刚刚到此。”
“陛下与惠儿许久未见,本宫也不忍心打扰。”陈昀转身,拨开孩子的襁褓,故意露出那只金项圈,“本宫记得,这项圈是先帝爷送给陛下的周岁礼。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跟新的一样呢。”
乔竹心说:“陛下疼爱皇长孙殿下。”
“毕竟是长孙。”陈昀给萧回使了个眼色,“司丞肯定有要事禀告,泊舟,随本宫回长春宫。”
“臣恭送娘娘、二位殿下。”
乔竹心等他们走后,才走进乾清宫内。汪琢很守规矩,马上招呼乾清宫的其他侍从,退到了更远处。晦朔司的人来见皇帝,不许有其他人在,太监宫女都不行。
殿内,乔竹心跪在皇帝面前,将卷轴举过头顶:“启禀陛下,岷王殿下的人参加了晦朔司大考。这是那人的考卷,请陛下过目。”
皇帝展开卷轴,露出一面规规矩矩的小楷。他简单看过一遍,就笑了出来:“这文章……写得中规中矩,精彩倒谈不上,至少是言之有物。至于这遣词造句,还有行文习惯,竟跟荫槐如出一辙。”
乔竹心说:“答卷人名为兰见春,潼裕省丘州府羌榆县人,其父是羌榆猎户兰达,已过世五年有余;其夫是羌榆秀才何瑞生,今年夏天刚刚过世。”
“一个乡野村妇,居然能出现在晦朔司大考,”皇帝玩味地说,“写出来的策论,还与朕的大皇子写得有异曲同工之妙。‘昔西门豹治邺,非沉巫难破愚氓’……朕记得,荫槐十五岁时写过一篇治水的策论,其中也写了西门豹沉巫的典故。”
乔竹心答:“是。”
“他没少在这人身上下功夫,这女子也把荫槐研究了个透。”皇帝说,“有趣,有趣。”
乔竹心说:“文试的排名已出,这考生,恰好是是第五十名,可进武试。陛下,是否让她进入武试?”
“泊舟那边呢?”皇帝把兰见春的试卷扔给乔竹心,“今年他又送了几个人进来?”
“五个,但进前五十名的,只有两个人。”乔竹心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皇帝,“其中有一个是文试的第二名。”
皇帝打开,是两个名字,他随手放在烛台上点燃,待字条燃尽,说:“他今年又给这俩人编排了什么身份?”
“一个是黔州都督之女,一个是并州知州的义女。但通过看这两人的文章,发现与之前的几个人都师出同门。”
“蠢货。”皇帝笑着骂。
乔竹心磕头:“陛下息怒。”
皇帝冲她怀里的考卷抬下巴:“这还有个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的。”
乔竹心几乎趴在了地上,一句话不说。
晦朔司成立之初,先帝爷就说过,若皇子插手擢选,当以谋反罪论处。
晦朔司,分朔、晦两院:朔院主管奏本抄录整理、侦缉百官民隐;晦院主管晦朔司大牢,保卫皇帝安全。
——这可是皇帝的手,皇帝的眼,皇帝的鹰犬。
萧回第一次往擢选大考里塞人时,皇帝还发了脾气,不过,那是对乔竹心发的,萧回不知道,来年居然还往大考中塞人。一次两次三次,他送的人,也就有一次进了武试,结果还在武试中被刷掉了。
今年他还真是走运,进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文试第一。
不光如此,萧回最走运的是,今年萧沃也往大考中塞人了。
法不责众。
光萧回一个插手擢选大考,是谋反,要提防,如今又加了一个萧沃,皇帝倒想看看,究竟谁的人能留下来。
皇帝气得直笑:“这几个人都给朕留着,该是多少名,就是多少名,全送进武试。”
乔竹心答:“臣遵旨。”
—
武试,天晴。
“咚——咚——咚——”三声鼓声后,禁军大校场四周的卫兵高呼,“开武试——”
巨门开,考生依照排名依次入场,兰见春刚好是最后一个。她低着头,眼睛却一直往前看,文试擢选出来的五十人,竟全是女子。
兰见春非常惊讶,之前听萧沃说,晦朔司男女皆可考,而且文试的时候,她也见过不少男学生。谁料到最后出结果,上榜的全是女人……怪不得男人都齐刷刷地去科举,没几个来考晦朔司的。
晦朔司的监考官站在校场的西北角,等考生到齐,她的下手给每个人都发了弓箭。
“恭喜诸位进入武试。”监考官说,“半个时辰后,诸位将按照名次进行射试。每人十箭,仅一次上场机会。”
兰见春抬起头,往校场内看:箭靶子都跟寻常的不同,靶心的划分更为细致,要想进前二十,这十箭不能有一发失误。
兰见春开始紧张了,心突突地跳,肚子里就好像有个大秤砣往下坠似的,真想上茅厕……明明在进校场前去了四五趟了,她一直踮脚、擦汗。秋后的风本来就凉,往她身上一吹,冻得人骨头疼。
她抬头望南面的城楼,明黄锦绣的大帐随风而动,中间是龙椅,左面是凤椅,右面正坐着晦朔司司丞乔竹心。
乔竹心比兰见春想象的要年轻些,大概有四十多岁。穿着晦朔司特制黛色官服,补子上绣的应该是鹰,戴乌纱帽。
乔竹心旁边的两个女人分别是朔院同知吴泪、晦院同知连云栈。她们穿相同颜色的官服,但补子上绣的是隼。
与此同时,南面的城墙后,皇家的马车纷纷而至。
这便是晦朔司大考与众不同之处,因为晦朔司选出来的人直接听命于皇帝,又掌握着监察百官的职责,与前朝互相制衡,所以在武试时,皇帝会亲临考场,以示重视。
一个穿着棕色蟒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城楼上:他容貌甚伟,肩膀甚宽,腰背挺直,日光落在蟒袍的金丝银绣上,熠熠生辉,好一个雄姿英发的儿郎。
乔竹心、吴泪、连云栈等人纷纷站起来向他行礼,他微微点头作为回应,直接坐在了皇后旁边的位置上。兰见春不知道他是谁,派头挺大的。
“你看那个人,知道他是谁吗?”第四十九名凑过来跟她搭话。
兰见春摇头。
“屹王萧回。”四十九压低了声音,悄咪咪地跟她说。
兰见春往后退了退,四十九也跟她退,继续说:“瞧见他身上那身蟒袍了么?”
兰见春点头。
“陛下亲赐,”四十九说,“他镇守潼裕,年前重创力剌,给陛下高兴坏了,直接召他回京述职。这一来,就不走了。”
兰见春瞪着大眼,小声说:“为什么?”
“想儿子呗。另外啊……”四十九往城楼上看,朝后到的男人抬了抬下巴——
他头戴白玉冠,鼻梁上架着那副玳瑁水晶镜,身着浅灰色银绣常服,腰佩窄玉带。自他上楼,就一直打量远处这帮考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粲然而笑。
乔竹心、吴泪、连云栈三人再次站起来,躬身行礼:“见过岷王殿下,殿下安。”
“三位大人亦安。”萧沃颔首回礼,转身往自己的位置上看去——萧回鸠占鹊巢。
萧沃没了笑,踱到萧回面前,侧眼相看:“二弟老眼昏花,这是本王的位置,你应该坐旁边那个。”
萧回不为所动,随手捏了颗葡萄,说:“中秋家宴时大哥还告了病,臣弟以为您今日不来了。”
萧沃垂眸冷道:“中秋家宴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昨日早朝本王还站你旁边。”
“今日臣弟想跟大哥换个位置。晨起宫里来人说,母后犯了头风,臣弟挂念得很,想挨着母后。”
“有头风就去找太医。”萧沃站在萧回旁边,跟他挨得特别近,“让开。”
萧回不动,萧沃就在旁边等着,二人僵持不下。
萧沃就跟怨鬼一样缠在萧回面前,最后他二弟受不了了,灰溜溜地让出了位置。
“瞧见了么?”城楼下的四十九直咋舌,“骄横跋扈,连兄长都不放在眼里。”
兰见春使劲点头,她夸道:“你懂的好多。”
“那当然了,”四十九骄傲地说,“我姓乔。”
那必然是乔竹心家的人,兰见春惊讶地说:“你今日岂不是轻轻松松?”
“想什么呢!咱可不敢走后门,前朝的人都盯着呢。”乔四十九说,“再者,你看看咱前边这帮人,哪个是善茬?都是文武双全的主,打不过。”
兰见春疑惑:“真的?”
“那必然。”乔四十九说,“咱俩没什么希望,今日放轻松就好。”
兰见春苦笑,点点头。
“时辰到——”考生们迅速排好队。
十人一组,很快就到了兰见春她们。兰见春手心里全是汗:前边几组只有一两个人脱靶了,甚至文试的第二名易咏有三箭是穿透上一箭之后再命中靶心的,恐怖如斯……
就像四十九说的,就她们俩,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根本没机会。也罢,尽力而为。
她往身上抹了两把手汗,弯弓瞄准靶心……
第一箭,没中,还差点脱靶。兰见春的心顿时提到了舌头尖,脑袋一片空白,怎么会……
不能慌,好不容易进了武试,慌里慌张的前面努力都白费了。
兰见春提了一口气,再次拉开了弓。她死死盯着靶心,她缓了很久,强迫自己静心,直到视野中只剩下那一个小点。
箭离弦。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直到第八剑都例无虚发,箭箭命中中心!给旁边的四十九都看呆了。
楼上的萧沃松了口气,吃了一颗葡萄。
射试结束,兰见春的名次前进了五名。
第二场、第三场都是骑试,前者要求考生在马上射静靶,后者则要求射动靶。
有了射试的经验,兰见春在第二场放开了手脚,接连命中,排名往前提了十三个。只要她拿下最后一场、挺进前二十,就能进晦朔司了。
两轮下来,易咏已经是断层第一。
第三轮开考前,皇帝、皇后亲临考场。
兰见春跟着其他人山呼万岁,但心里却默默数着自己的名次,她还需要前进十二名……最后的十箭,一箭不能错。
过了两刻,继续进行第三轮骑试。
兰见春又紧张了,第一箭脱靶。她方寸大乱,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在后面都正常发挥,最后一看名次,第二十一名,与第二十名并列。
晦朔司只要前二十,需要加试。
皇帝站了起来,他挺着将军肚,挪向了城墙边缘。陈昀、萧沃、萧回还有晦朔司的人纷纷站起身围上来。
“巾帼不让须眉啊。”皇帝双手撑着围栏,一脸欣赏地望着场上剩下的二十一名女子。
此时陈昀说:“既然是并列,不如就都让她们进晦朔司。”
萧回随声附和:“母后言之有理,儿臣觉得可行。”
“既然是赛场,那就得分个高下。”皇帝把手搭在自己腰带上,“哪回科举也没见有两个状元。比!再加一场,朕要看个尽兴!”
陈昀问:“那依陛下看,比什么好?臣妾看这几位女子的骑/射实在没有错处可挑,不如比点别的?”
“容朕想想……”
皇帝捏须而思,转眸看向萧沃、萧回:“你们可有想法?”
“全听陛下安排。”萧沃说,“不过这晦朔司加试可是头一遭,儿臣也想图个吉利,特将儿臣珍藏的宝刀拿出来,作为今日加试的彩头。”
随后便有宫女端着檀木托盘上来,其中放着一把三尺长直刀,刀柄刀鞘为小叶紫檀,上面用银漆朱砂描了暴雪寒梅图。
萧沃拾起刀,随后双手呈给皇帝:“此刀名为‘梅隐’。”
“可真是把好刀,”皇帝抽刀,刀身反射的阳光霎时划过他的脸,“用在这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萧沃沉默。
皇帝说:“依朕看,不如让第一名与她们再比一场,三人争一个彩头。”
萧回先不同意了:“父皇,这……有失公允。”
“泊舟!”陈昀赶紧给萧回使眼色。
“汪琢。”
“奴才在。”
皇帝笑:“让豹房将朕的三活、四巢牵来。”
在场众人皆惊。
在看楼下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兰见春只看到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偌大校场只剩她、第一名易咏,还有与她并列第二十名灵晔。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感觉到了危险。
她们纷纷抬头向上看,可楼上人不是笑就是把头扭了过去,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兰见春求救似的看向萧沃,他却无奈地别开了眼睛。
校场南边的大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人。
而是一只豹!
“还是一只饿肚子的豹。”兰见春往后退,撞上了易咏和灵晔。
她们凑在一起,步步后退。
易咏骂道:“适才大皇子拿出一把刀做彩头,明明是加试,正儿八经的大考,可这皇帝却拿我们找乐子!”
“三轮武试过去已是精疲力竭,手上又没有一刀半刃,如何对付得了豹子?”灵晔说,“这晦朔司进不进我是不清楚了,可别把命交代在这!”
她们仨同时看向城楼上的皇帝。
三个女人对付一只豹子,这比的不是武艺,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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