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在宅子后门等他们,脸色十分难看。
萧沃想躲他,把车停在远处,陈瑛便冲上来,堵着他的路。
陈瑛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公子这是去哪了?”
萧沃看向另一边:“散心。”
“兰夫人的腿伤未愈,也跟着公子出去胡闹?”陈瑛知道萧沃心里怎么想的,“公子这是有事瞒着我?”
“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萧沃晃动缰绳,“时候不早了,兰夫人要休息了。”
陈瑛望着萧沃的眼睛,似有所言:“兰夫人与公子相识不过五天。”
兰见春感觉陈瑛不是在说自己不可信,而是在埋怨萧沃,怎么不信任他。估计陈瑛跟在萧沃身边很久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有。
萧沃并没有回应陈瑛,而是沉默。
“公子,您的脖颈怎么了?”陈瑛想上来检查他的脖子,萧沃转身假装整理马鞍。
“狗咬的。”萧沃看向兰见春。
兰见春心说明明是你逼的我,遂也把头扭向另一边。
陈瑛走到萧沃身边,眯起眼睛看伤:“是箭伤!何人干的?”
萧沃烦躁地说:“我说了,我没事。”
“这伤得再重点,要的可是命!”陈瑛说,“我这就告诉家里,公子,潼裕不宜久留!”
“够了!没必要。”萧沃呵斥道,“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你就甭操心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陈瑛欲言又止。
“我说话你也要装听不见,是吗?”
萧沃的语气又冷又硬,兰见春明显感觉到他生气了。她把自己呼吸声放缓,怕萧沃一个不愿意把火又撒自己身上。
陈瑛悻悻地让出来后门。兰见春察觉到他一直在观察自己,她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萧沃先下车,伸出一只手扶她。兰见春看着他杂乱的掌纹,忍不住去猜他的思绪会不会比他的掌纹还要乱。是啊,萧沃这种“天潢贵胄”,周围都是些人精,天天勾心斗角,再单纯的人心也得乱成一团麻线。兰见春抓住他的手腕,着急忙慌地下车,隔着层衣袖,她能感觉到他有力的脉搏。
萧沃端着胳膊给她当拐杖,表情阴得很。兰见春一路低着头,不敢看陈瑛更不敢看萧沃,从门口到自己屋中,这长长的一路,脖子都僵硬得发酸。
萧沃把她扶到了软塌上,吩咐身边的张妈妈:“给兰夫人沐浴,再换身干净衣裳。”
张妈妈赶紧点头:“是。”
萧沃板着脸离开了。
这宅子里有充足的热水,张妈妈很快就帮兰见春准备好了浴桶跟换洗衣裳。
张妈妈要帮她脱衣服,兰见春说:“您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您的腿还伤着,何况这也是公子吩咐我的,不能不做。”张妈妈帮她把上衣脱掉,恰好让兰见春左肩膀的大片纹身露出了出来,张妈妈讶异地瞪着它,又赶紧收回目光。
那块纹身从前胸一直绕到了后心口,覆盖了整个左肩膀。密密麻麻的,是盛开的连翘花。
张妈妈心想,纹身的人本来就不多,何况还是个纹身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是自家主子捡回来、“重点关照”的女人!这能是善类?怎么可能是善类?惹不起!
兰见春赶紧抬起手盖住肩膀,可她的手哪有那么宽?盖不住,还欲盖弥彰。她干咳嗽两声,说:“小时候被老虎咬过,用来盖伤疤的。”
“啊,是,是……”张妈妈往后退了一步,慌里慌张地把她换下来的衣服捡起来,赶紧退到了屏风后,“夫人您洗着,有什么事,唤我就行。”
“好。”兰见春跟她点头,把毛巾扔进浴桶,弯腰把自己的上半身沉进了水中。
她的腿还有伤口,不方便见水。而且有人守在兰见春跟前,她就感觉有人在催着她似的,她最后用毛巾擦拭伤口周围过后,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就走了出来。
张妈妈见她没事,把她扶到了床上:“夫人没什么事,老奴就告退了。”
“谢谢,”兰见春眨巴眨巴眼,“我没别的事。”
张妈妈带着东西准备离开,兰见春俯身看自己腿上的伤,泡过脏河水之后,伤口又红又肿,轻轻一碰都钻心地疼。
“公子?”
兰见春一抬头,发现萧沃端着金疮药跟烈酒进来了。张妈妈识眼色地先退出,房中只剩下兰见春和萧沃两个人。
萧沃把托盘放在地上,抓过一条矮凳坐在了兰见春床边:“郎中来之前,先简单包扎一下。”
兰见春把腿抬到床上,说:“我自己来吧。”
萧沃端着托盘,也不跟兰见春争,她要自己处理,就自己弄。
兰见春用镊子夹了一团纱布,再把烈酒倒在布上。等纱布完全浸湿,她提一口气憋住,把纱布直接摁在了自己的伤口上。这感觉简直比伤口撒盐还要疼,她浑身上下马上就出了一层汗,把刚换好的衣服又浸湿了。
她盯着溃烂模糊的伤口,手上微微用力,将烈酒往伤口的缝隙里摁。她听见了“吱嘎吱嘎”的咬牙声,这感觉疼得像要被人撕断了骨肉,她眉头紧皱,竟然一声没吭。
“你不疼吗?”
兰见春没工夫理他,擦过伤口之后,作了三四次深呼吸才把心情平复。她把金疮药倒在伤口上,这回没刚才疼,她抓紧了衣角,很快就扛了过去。等疼痛的潮水褪去,兰见春才抬眸看萧沃。
她额角的头发都在滴汗,眼神极其冷静,好像在问他,疼不疼,你自己看不明白吗?
萧沃低下头,他刚才的确问了句废话。这女人跟铁打的一样,伤都变成烂桃子了,处理的时候居然一声不吭,甚至眼都不眨一下——这是人吗?简直就是山上的老虎!
“我是猎户出身,”兰见春朝自己的伤腿抬了抬下巴,“家常便饭。”
萧沃连连惊叹:“铁骨铮铮。”
兰见春微微勾起唇角,虽然刚才有吹牛的嫌疑,但心情舒坦啊。萧沃夸她,她就受着,应得的。
“咳咳。”有人故意在她门前咳嗽。
兰见春往外头一看,恰好掠过一个人影。
萧沃冷道:“别理他。”
原来那人是陈瑛。
“他是不是有事找你?”兰见春抻脖子往外看,“你不用去看看吗?”
“不用。”
兰见春察觉到他的情绪,问:“你为什么……”
萧沃:“什么为什么?”
兰见春指外面:“他……陈先生。”
萧沃继续装傻:“他怎么了?”
兰见春说:“既然你不信任他,为什么要跟他一起来丘州呢?”
萧沃瞪大了眼睛:“谁?我不信任谁?”
兰见春泄了口气:“我没话讲,您请回吧。”
兰见春躺下,翻身对着内墙。端着药进来,一个人留在一个新丧夫的女人房中,问什么又什么都不说,莫名其妙!
“你跟他不一样。”
萧沃转眸看向窗外,月光懒懒地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眼里的光散了许多,暗淡得像凌晨的长街。
他沉默,酝酿着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一样。”萧沃说,“你很真,让我心里踏实。就算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觉得你不会伤害我。”
兰见春十分疑惑:“你说什么呢?”
“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身上都有股死人味。”萧沃皱着眉,“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所以我愿意相信你。”
兰见春坐起来:“你真的很喜欢自说自话。”
“是么?”萧沃无奈地笑,“可能是过去我很少说话,现在一见着活人,就恨不得多说两句。”
兰见春真嫌他矫情,他的过去,自己也没那么感兴趣。他爱多说就多说,不爱说就不说,她只关心萧沃所谓的“帮”,到底指的是什么。
“所以你要怎么帮我?晦什么司考试。”
“我说话你怎么不往心里去?是晦朔司擢选大考,”萧沃有些失望,“分文试和武试,文试考策论,武试考骑-射,综合成绩取前二十名进晦朔司。考题难度一般,难在人多。毕竟跟科举不同,晦朔司大考无论男女皆可报考。”
兰见春一听就明白了:“这可比科举难得多。不过,这是什么地方,还能让我们考?”
“晦朔司为先帝所创设,是独立于内阁六部之外的机构,存在的目的就是与前朝互为制衡。晦朔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有皇权特许,司内官员品级不高但权力大。为选出得力的官员,先帝特别规定,大考男女不限、出身不限。”
“还有这种事?”兰见春说,“但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晦朔司的名号在民间鲜有人知晓,但在上京可是如雷贯耳。每年金秋在上京进行擢选大考,高门大户都等着让家里的孩子去呢。”萧沃别开了目光,“吴沟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不知道晦朔司,实属正常。”
兰见春想了想,点头:“确实,我们村四周都是山,消息闭塞得很。话又说回来,武试我不算太担心,策论怎么办?”
萧沃冲她笑:“我教你啊。”
此时有人敲门:“主子,为您看伤的郎中到了。”
“书房等我。”萧沃看向窗外,对兰见春说,“明天,我手把手教你写策论,做我关门大弟子,包教包会!”
兰见春懵懂地点头。
“今夜好梦,兰夫人。”萧沃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门关上之后,她悄悄地爬起来,抻脖子往外看,确定萧沃走远之后,她才敢松了口气。萧沃刚才对陈瑛说话的表情、语气……可真够刻薄的。
这种性子,还是这种身份,自己居然射了他一箭……兰见春感觉脖子凉凉的。不过他要是想杀自己,应该早就让那帮暗卫动手了,也不会跟自己说那种话。
萧沃说的话很奇怪,像是告白似的,兰见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像他这种人,能有几分真情?都是演的,估计利用完自己,就该翻脸不认人了。
他说的那个……晦朔司,到底是个什么地界?神神秘秘的,当真不问男女,不问出身?
兰见春紧张地抠手指,她心里悬悬着落不下,也不知道听萧沃的对不对。到底去不去上京?如果不去,现在就是离开这的最佳时机。
她把手探到了怀里,摸出来三枚生锈的老铜钱。这还是瑞生的祖母送给她的,摇卦的本事,也是祖母教给她的。
祖母说,遇事不决,算一卦。
她蹑手蹑脚地下床,先净手,再端坐在桌案旁。她面对三枚铜钱闭上眼,在心中默问:“要不要相信萧沃。”
她沉了口气,捧起铜钱、抛出,两背一正。她提笔将初爻记录在纸上,之后再反复抛了五次,最终得到了成形的卦象。
“泽风大过……”
一阵风滚进她的房间,“啪”地一声,窗户被风带动,一下子拍在了窗棂上。兰见春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
“九二爻动。”
兰见春垂眸看着她记录下来的卦象,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她呢喃道:“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①……”
卦象里的“老夫少妻”,年纪相差很大;而现实中,是大皇子与乡野村妇,身份相差很大。
枯杨生稊,绝处逢生。
兰见春眼中燃起了火焰,她像是得到了谁的许可——
“无不利……”
萧沃,可信。
上京,可行。
—
“主子,文台那边有消息了。”文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萧沃。
萧沃手撑着脑袋,歪在榻上闭着眼,没接那封信:“他说什么?”
“属下给主子念。”文亭拆开信,念道,“禀主子……”
“不用念,说结果。”萧沃抬起一根手指,指信,“我懒得听他那些废话。”
文亭仔细看文台的信,通过那些絮叨的话,择出来他想表达的东西:“文台已经找到了三名苦主,他问主子,该如何安顿?”
“通知家里,准备接人。”萧沃说,“这几个人务必安全送到京城,万万不可出差错。”
“是。”文亭偷偷抬眸打量他。
“你想说什么?”萧沃连眼皮都不抬。
“后院那女人,”文亭小声说,“主子真的要把她送去晦朔司吗?”
“她够聪明,也够胆量。”萧沃睁开眼,透过桌上的烛光,好似看向一双琥珀色的虎眼,“今夜那一箭,够漂亮。”
文亭看向他的脖颈,刚缝了好几针,现在血又晕红了纱布,说:“这伤……主子,这乡野村妇,就算进了擢选大考,恐怕也考不上吧。”
“是吗?”萧沃伸手摸摸脖子上的伤,还在回味兰见春射他那一箭时的神情。
文亭说:“她丈夫不过一个秀才,就算能教她读书,顶多就是认认字,背背书而已。但是,去擢选大考的都是些高门大户的少爷小姐。她怎么能赢过那帮人呢?”
萧沃看向文亭:“你似乎不喜欢她。”
“她伤了主子,”文亭皱着眉头说,“实在胆大包天。”
萧沃为兰见春找理由:“她那时又不知道我是谁。”
“即便不知道主子是皇子,她也应该知道,主子非富即贵。”文亭说,“如此,还敢用箭威胁主子,此人留不得。”
萧沃没有立刻回应文亭。
文亭说:“您真的要带她回京吗?”
萧沃按压自己的太阳穴:“无论她进不进晦朔司,她都能帮到我们。吴沟村的事,她可是唯一的证人。”
文亭说:“属下还是觉得,您帮她准备文试,就是……”
“浪费精力?”萧沃顿了片刻,嗤声笑道,“刚好我们要在潼裕待一段时间,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还挺有趣的。”
文亭心有余悸。
“行了,文亭。”萧沃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犹豫豫?”
文亭若有所思。
1,这卦的卦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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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算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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