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晚上,萧沃抱着一大摞书卷跨进了兰见春的房门。他抻着脖子看路,把书撂下时,差点把桌上的水壶掀翻。
萧沃连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也看清了兰见春好奇的眼神。
兰见春指自己的眼睛:“这就是眼镜吗?”
“没错。”萧沃摘下来给她看。
兰见春双手接过眼镜,这幅眼镜没有框,拇指抚过镜片,冰凉凉的感觉:“这是用什么做的?”
兰见春举起眼镜,透过镜片看萧沃,他变得小小一个,但他的轮廓很清晰,连他鼻梁侧面的痣都能看清。
“是水晶。”萧沃说。
兰见春点头,她又指棕褐色、还有斑点的镜框:“这又是什么?琥珀?”
萧沃答:“玳瑁。”
兰见春又问:“那是什么?”
萧沃答:“龟壳子。”
兰见春脑子里闪过一堆会咬人的王八,怯生生地问:“那玩意还能做眼镜?”
萧沃点头:“能。”
兰见春仔细打量眼镜,这玩意浑身都是贵料子,别说吴沟的地主,就是丘州城里的富商都未必买得起。
“眼镜有便宜一点的吗?”兰见春仔细观察玳瑁镜框,“这也太贵了,够我们一家过一辈子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一副。”
“不,我没那个意思,我眼睛好的很。”兰见春说,“我就想知道,有没有给我们这种人戴的,没多少钱。”
“肯定有,”萧沃转念一想,“但镜片要用水晶……水晶价贵。”
“我就知道,”兰见春把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这种好东西,都贵。”
瑞生也眼睛不好,严重得连屋子里的学生都看不清。尤其到了晚上,那更是跟瞎子一样,出门都得扶着兰见春的肩膀才行。要是瑞生也有眼镜就好了,读书就不至于那么遭罪了。
她把眼镜还回去,萧沃捏住镜腿,用帕子擦去镜片上她的手印,又架在了自己鼻梁上。
兰见春端详萧沃:这眼镜可真是个怪东西,他一戴上就变严肃了,因为视野变得清晰,他的冷漠、他的锋芒都原形毕露,像个犯些小错就要打学生手板的先生。可他一摘下,他的眼睛就变得温柔、朦胧,像早晨时雾气氤氲的湖。
“还看,”萧沃说,“我脸上有字吗?”
兰见春赶紧抓过一本书来翻,哗啦啦过去好几页,都没发现书拿反了。直到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伸过来,帮她把书调转。
“你到底识不识字?”他问。
“识,识。”兰见春正襟危坐,萧沃站在那跟座山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怎么连书都拿倒了?”
“紧张。”兰见春把脸埋书里面,心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萧沃随手从桌上捡了个杯子,喝水的时候,透过缝隙观察兰见春,她战战兢兢的样子,真跟那天拿刀拿箭威逼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勾起唇角。
“我们时间不多,当速战速决。”萧沃把杯子放在桌上,“这段时间,足矣。”
兰见春||心想,何瑞生四岁启蒙,十几岁就开始写策论,学到二十四岁才是个秀才。而自己现在所剩不过四个月,从头开始学,还要在比科举困难两倍的晦朔司大考中考到前二十,天方夜谭吧?
“未战先怯。”萧沃沉声说。
兰见春把头压得更低,快扎书本里了。
“你忘了?教你的先生是我。”
兰见春看他从那摞书中取出一本“秘笈”,像炫耀自己最优秀的孩子似的,把它举给自己看。
“晦朔司成立二十年,共有擢选大考十五次。再结合历年的殿试题目,我已参透擢选大考的规律,并模仿其出题特点,为你准备了二十个策论题目,皆收录其中。”
兰见春头要爆||炸了:“可是题目看懂了,写不出来怎么办?”
萧沃说:“即日起,你我同写一题。写完之后,我会帮你订正,当晚你就要将修改后的策论带给我看。转天清晨,你要告诉我,自己昨夜的修改版有哪些不足之处,我会结合你的回答,再次给你修改建议。待到一轮结束后,我们会倒回来重温旧题。”
兰见春点头:“好。”
萧沃翻开了他的大宝贝的第一页:“那我们就先从去年的题目开始——原题摆在这,切莫乱涂乱画。哦对,每日上学前须漱口净手,切莫抚脏了书卷。”
兰见春点头。
萧沃又把他的大宝贝揣怀里:“你应该不知道策论怎么写吧?这样,今天先不写了,你先看几篇圣贤写的文章,再看几篇我写的,我认为我的论法简单、朴素、易学,你且细看,多看两篇,照猫画虎也该会了。”
兰见春又点头。
“我先带你分析几篇。”萧沃又从他的书中抽出他的二宝贝,这本估计是他怀里的老人了,页角都黑黢黢、皱巴巴的。
他把大宝贝揣怀里护着,把二宝贝往桌上一放:“先看这第一篇,来,提笔,出声音,念给我听。”
兰见春瞧他那样都害怕,捏着二宝贝的一角,定睛一看——二宝贝上全是萧沃的笔记,墨迹晕染,都快看不清原来的字是什么了。最后念的是一塌糊涂,还被萧沃锐评“不知句读”。
一天下来,学的东西感觉比她过去十多年里学的都多,她真的要爆-炸了。
她昏昏欲睡,可萧沃却越讲越精神,越讲越疯狂。到了晚上,一手持卷,一手拎酒壶,酒精的催发下,他更加忘乎所以。
兰见春昏睡,他大声质问她如何睡得着,非得阴阳怪气两句才好;
可当兰见春答错时,他竟不恼火,反倒兴奋地给她颠来倒去再说上一遍;
兰见春答对了,他高兴得又鼓掌又雀跃,比他自己受了老师嘉奖还要兴奋。
一天下来,萧沃是又累又舒坦,兰见春可不一样——她要累死、烦死、困死了。
兰见春感觉萧沃简直是个疯子,这人一讲起读书作文来就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里,飘飘然、似乎马上就要羽化而登仙。
过去也见瑞生起早贪黑地学,可他那是没办法、忍着不叫苦地学,但萧沃这……倒真是乐在其中。
第十天,萧沃未时末就“放过”了兰见春。
“这几日一天学七八个时辰,你肯定也累了。休息小半日,休整休整。”
兰见春打了个哈欠:“真的?”
“我为何要骗你?”萧沃低头收拾自己的书本。
兰见春琢磨着,一会得先去趟医馆,拿些败火明目的药来。天天看书天天写字,眼睛干得要变成俩沙丘了,脸上长了好几颗又红又肿的痘,她都不敢照镜子,怕给自己吓死。
“一会我就让郎中过来给你瞧瞧,开点败火明目的药来。”
兰见春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看你脸上憋出来的那些痘。”萧沃连头都不抬,“俩眼感觉冒火了吧?”
兰见春使劲点头。
“学久了就这样。”萧沃说,“我十五六的时候比你现在还严重呢,就是憋的、愁的、气的。”
兰见春往前凑了凑,瞪大了眼睛看他的脸:“可是你现在完全看不出来……”
“那当然,”萧沃抬眸看她,“后来我没少喝药,治好了。”
兰见春刚要摸自己的痘,萧沃就抓住她的手,拦下了她。
“别碰,会留疤。”
兰见春透过水晶镜片看他的眼睛,好透,都能透过他的黑眼珠,看见自己的脸。
萧沃别开了目光,松开了她。他不再说话了,抱起自己的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
兰见春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在慌什么。
郎中来给她处理好了伤口,又给她开了菊花枸杞茶,说这样又败火又明目。
但是她看橘黄色的枸杞就觉得上火,偷偷摘出去好多,都用油纸包了起来,藏进了书柜里。
喝的时候为了提神,兰见春还加了一把绿茶进去,一杯湛绿的茶中又飘着几朵胎菊,喝一口下去感觉心里的火都熄灭了几分。
她难得有机会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度过一个下午。
她把这几天学过的东西都进行整理归纳,十天的东西加起来就能堆满五个书格。
她望洋兴叹,这离擢选大考还三个月呢,那得写多少东西,得填满多少个书柜……
西北的夏天,虽然白日里干热干热,但晚上就清清凉凉,小风一吹,一身的暑热都烟消云散。
兰见春杵着拐,提了一壶晾到温热的菊花茶,她想送给萧沃,顺便去院里透透风。
路过萧沃的屋子时,看见他还点着灯,但是静悄悄的,只有隐约的风声、翻书声。
兰见春一瘸一拐地往他门前走,没有贸然敲门,而是站在这听屋里的动静。
一开始,没有翻书声,睡着了?过了一会,“嗤”地一声,好像在笑?又开始翻书了。
兰见春心说,这人真是个书疯子,天天看这些东西,不累吗?
她敲门。
“请进。”
她侧身撞开门,进到了萧沃的房中。
萧沃打量她的茶壶,笑道:“这是什么?”
“郎中给我开的菊花枸杞茶,我也给你送一点。”兰见春笑,“这段时间,辛苦了。”
“哇……”萧沃感叹,“你好会借花献佛。”
“那我也没别的能送给你的了。”兰见春颤颤巍巍地把茶壶给他拎到桌子上,正好看见萧沃在写策论,“这是我过几天要写的题目吧?”
“对,趁今天你休息,我赶紧把它写出来。”萧沃把纸扣上,“不能作弊,兰夫人。”
“没看!”兰见春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没看见!”
她往别处看,又看见萧沃桌上摞着一堆她之前写过的作业,旁边落了很多新批注。
她问:“这些你不都说可以过关了吗?怎么……”
“十天过去,整体来说你进步很大。但是我得研究研究,你到底哪里提高了,哪里还没有长进。”
兰见春惊讶地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比学生还努力的先生。”
萧沃心里还挺高兴:“早说了,我跟别人不一样。”
兰见春使劲点头:“是的。”
“等着吧,”萧沃把眼镜摘下来,倒了一杯她煮的茶,“听我的没错,我准能让你进武试。”
兰见春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岷王殿下。”
萧沃放下了杯子:“怎么了?”
“我好奇。”兰见春说,“您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在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妇人费这么大的心血。”
萧沃说:“我不是说了,我希望你进晦朔司,我想让那个地方,有我的人。”
兰见春摇头:“如果您想这么做,应该早就培养自己的人选了。您遇见我,是偶然的,送我去会晦朔司,应该也是临时起意吧?”
“……”
“我不明白,”兰见春疑惑,“你到底哪里觉得,我能考上晦朔司呢?”
萧沃反问:“你又到底哪里觉得,自己考不上晦朔司呢?”
兰见春:“……”
“你总怀疑自己,”萧沃说,“但我能看出来,你还算有点学习的天赋。”
以前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兰见春,她很意外:“真的?”
“不然我为何要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心思?”萧沃把目光别向另一边,“难不成,是我贪财好/色?”
兰见春摇头:“不会,您这种身份,手上不缺钱,身边也不缺好颜色。”
萧沃微微挑眉,顺着她说:“对嘛。”
兰见春指着自己:“所以……就单纯是看我是个——好苗子?”
萧沃眨巴眨巴眼:“当然,我浇浇水施施肥,没准真能长成参天大树,成为我的靠山呢。而且晦朔司于你而言,是找出屠村凶手的最佳路径。双赢的活,我何乐而为?”
又是这套说辞,兰见春总觉得萧沃隐瞒了他真正的目的。
“是么?”兰见春准备离开,她端详萧沃,感觉眼前有一层雾,遮盖住萧沃的真心。
萧沃侧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若有所思。
“不光救了我,还教我读书写策论,将来还要送我去上京。”兰见春眉头紧皱,“你说你是为了你自己,但我总觉得你有别的目的。”
萧沃望着她,沉默,眼神复杂,她看不明白。
“我会弄明白的。”兰见春摸到了门闩,反手拉开,“我会的。”
三个月后。
兰见春的腿伤痊愈,她也被萧沃折磨得写得出策论了。提笔作文的时候,神态、文风,与少年萧沃颇为相似。
萧沃这学习的法子疯狂,但有用。他参透了擢选大考的规律,甚至能结合殿试的题目,站在几个出卷官的角度上,揣摩他们的思路和风格。再根据时事,模仿出卷官的风格给兰见春押题。
而兰见春也异常勤奋、聪慧。她会按照萧沃给她的文章,逐字逐句地推敲作者的行文思路。当她把所有文章都分析一遍,她会按照题目类型再次把文章分类,横向对比多篇策论,最终归纳出“通法”,再结合题目背景作不同的文章,以不变应万变。
她进步飞快,萧沃都看在眼里,他从未见过如此坚定、聪慧的人。
擢选大考在即,他们启程回京。
—
上京城的秋天比西北湿润很多。
兰见春跟随萧沃来到了靠近城墙的一处小宅院,统共两间房,但离菜市很近,方便她生活。
萧沃给了她一袋银子和一块令牌:“京城事多,我没法时刻照应你。这些钱够你花一阵子了,不够的话,就拿着这块牌子去东大街的磬音楼,楼里的顾东家会给你银钱。”
兰见春好奇地打量这块令牌,上面没写字,倒是刻了一颗端庄繁茂的树。
兰见春问:“这是槐树吗?”
萧沃点头:“是,你拿着令牌去,他们便知道是我的意思,绝对不会为难你。”
兰见春朝他眨巴眨巴眼:“我记下了。”
萧沃顿了顿,又嘱咐道:“再有,这离大考也就剩二十多天,你要是想练骑\\射一样可以去磬音楼。当然,你切莫把太多心思放在武试上,你的腿伤刚好,别再累坏了。这段时间,吃的清淡些,小心吃坏了肚子。”
兰见春点头。
萧沃又说:“最近也要坚持卯时起、亥时休,一直到大考,切莫松弛下来,不然到了大考,你会乱了阵脚。联系过的策论整理好,若我有空,一定会来检查你的功课。”
兰见春有些烦了:“明白了。”
“你切莫嫌我烦,”萧沃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做老师,我做梦都希望你能过大考。”
兰见春眉头舒展,说:“我会努力的。”
“当然,你也不要有太大负担,顺其自然就好。”萧沃抱歉地说,“没办法,我回了京城,就要面对诸多身不由己之事,我需要跟你撇清关系,就不能像在丘州似的天天陪在你身边了。”
兰见春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遗憾。但她并非不懂事的人,说道:“我懂。”
萧沃微微颔首:“那就告辞了。”
兰见春捧着钱袋和令牌,跟在萧沃身后,送他离开。
她踩着萧沃的影子,蟋蟀的叫声犹如心跳。
萧沃拉开门闩,转身对她说:“兰夫人留步吧。”
兰见春说:“我就送你到这。”
萧沃笑,向外走去。文亭感觉把他的马牵过来,萧沃翻身上马。马蹄声起,他头也没回地向城中去。
兰见春站在门边良久,待到街道再次恢复宁静,她才回过神来,将门锁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站在院中,好久才想起抬头看看,原来在这院子里,还有一颗槐树。
秋风荡过发黄的槐树。
她仰望树冠,恍了神。
这小半年的日子好像一场连台戏。
印象里,瑞生还在她身边,手里捧着书卷,念叨着“孔孟之道”。而她还在自家私塾里的厨房里忙活,绞尽脑汁地为孩子们做顺口的午饭。待到傍晚,她又要带孩子们操练,去塬上练拳、练刀,水一样的月光划过刀锋。
忽然,天降大雨。冲垮了黄土塬,冲垮了麦田,冲垮了千百人家。一批批的乡邻请瑞生为他们写请愿书,请县太爷开仓放粮。瑞生背上行囊去了羌榆县衙,一去不复还。
等到再见,竟是生离死别时。
瑞生瘫倒在马背上,像被人抽干了血。官服派人来屠村,血染红了洪水。
她逃啊,摔下了山崖。
斗转星移,再次出现在她身后的,竟是当朝皇子萧沃。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悲悯。
她一定要拿下擢选大考。
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行。晦朔司是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她一定要亲自走到那个高度,将害了瑞生、乡邻的人揪出来。
风拂过她鬓边,带走了她眼角的一颗泪。
她向房内走去,一层层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取出瑞生留给她的联名书和信。
她先把联名书藏到了枕头下面,之后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化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有两张纸。
一张上画了个很奇怪的图案:是一只眼睛,而在那瞳仁里,又叠了一只与外形一模一样的眼睛。她看这图案,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而另一张叠了三层,她摊开一看,泪水霎时盈满眼眶。
“放妻书
羌榆何瑞生与兰见春自幼相伴,竹马青梅,情深意笃。然天不怜我,奸佞当道,我终遭毒手,命不久矣。我生前未能与见春白首,死后更不忍见妻孤灯独守,形影相吊。
我已为泉下客,见春不必为我守节,切莫为我空误青春。愿娘子再结良缘,享人间温暖,我便再无遗恨。
此书非诀别,而是祈愿。望见春勿以我为念,勿因旧情自苦。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明月千载,随人而圆。
顺颂时祺。
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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