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星梦见了从天而降的堕龙。
那条巨龙就那么径直坠落到昌乐城内,重重地摔在王城东门处的主道上。
巨龙口舌翕动,长尾拖地,不停地挣扎着,挣扎着,撞坏了屋舍,震断了树木,一直到遍体鳞伤,再也无力飞起。
妘星看着垂死的巨龙,屏住了呼吸。那龙在死去的一瞬,突然消去了形体,只余一腔猩红的龙血,顺着街道奔涌而来。聚在街角观望的人群见此,开始四散奔逃,但妘星没有动,只是闭上了眼睛。血流扑面而来的撞击感无比真实,好在即将没过口鼻时,她终于脚下一空,醒了。
好久没做梦了,这次又是什么预兆?
妘星抬起手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脱离出来。
九岁那年,妘星从侍女们的闲聊中偶然得知,她们每个人都会主动做梦,而且似乎都能控制梦的走向。这点令她感到新奇,因为自打记事起,她从来都是梦境的旁观者,梦的内容、走向完全不受她个人的控制。了解到这些,似乎能解释她长久以来的困惑,但对于改善自身的处境,一无是处。
拂晓时分,盛夏的天气还是热得令人烦躁,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灯芯突然“滋啦”一声,炸出了个灯花。妘星还在揉颈,听到这一声终于抬起头来。眼前是一排细密的竹册,上面有大片糊开的墨迹——不用说,她又是在抄书时睡着了。
这张矮几本是小姐的梳妆台,用作书案自是不合格的,太短也太窄了,只能放下一卷竹册,笔墨都要放在下边。更不好的一点是矮,写字时需要微微趴着,时间久了,一不小心就会沉入睡眠。
妘星转过脸去看悬在一侧的铜镜,果然发现方才抄写的文字以反书的形式拓印在脸上了,墨渍一直从脸侧蔓延到发际,额头上的“文身”尤为清晰。
妘星张了张口,本想唤“小菱”,她唯一的贴身侍女勤劳且体贴,见此定是会急吼吼地下楼打水,仔仔细细地帮她梳洗起来。转而想到,小菱昨天告假回家休沐,要到午时才能回来。顿时心生惫懒,拿起书刀将写坏的部分草草刮去,也不管脸面是否干净,就躺倒在凉席上沉沉睡去了。
晨光下,她的脸颊呈现出缺少日晒的苍白,长至脚踝的头发是沿海之民常见的浅棕色。这是因为她在东瀛莱国出生,并且总是昼伏夜出的缘故。
妘星是莱国贵族的女儿,算来还是王室的远亲。
以前,她的曾祖父是莱伯的公子,在昌乐城内有一栋很大的宅子,内里妻妾成群,还蓄养了很多的门客。但他不是继承王位的嫡长子,按照周朝的制度,王公的子孙只能成为公卿、士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她的祖父尚还是卿大夫,到她父亲妘衍这一代,家境已然中落。妘衍是中军将,手下带兵,朝中奔走,总是不停地忙,而妘星是庶女,生母去世得早,正室夫人有两个嫡出的男孩,对这个半道得来的女儿并不上心,总是丢给奴仆照料。当妘星长到能蹒跚学步,夫人索性让乳母将她带到别院,长到略微懂事,就派了侍女去教她针线。等到发现这孩子于正经活计上躲懒,描花样倒是有模有样时,便给了她一套纸笔,还让府上的夫子教她读书识字。
于大处上,嫡母自是待妘星不薄,但于母女情分,却是早早断绝了。
一切都源于她幼年间发生的那件事。
在妘星大约六岁时,一个冬日的黄昏,她一觉睡过整个白天,诸事不省,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梦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主屋梁上吊死了。梦的预兆无比清晰,她醒来后就跑到前面去,把这个梦告诉了父亲。
那时临近年终腊祭,发生吊死人的事是很不祥的。父亲带人把宅邸翻了个底朝天,认真搜查了一遍,一无所获。于是,“满口谎话”的孩子被送去阁楼关禁闭,但她即便面临惩罚也没有改口,父亲感到心神不宁,便把府上所有的女仆都打发回家了。
一片忙乱中,妘星注意到堂前坐着的夫人在看自己,目光严厉。她还注意到夫人的肚子圆鼓鼓的,像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症。
妘星那时并不知道,孩子是从妇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大年夜里,夫人下台阶时突然滑倒,继而早产,阖家惊慌。她那时年纪已经很大了,老来生子,自是非常辛苦的,挣了一夜,天明时才将腹中胎儿娩出。婴儿出生时还是温热的,但没有哭声,带血的脐带在脖子上缠绕了三圈,小脸憋得青紫,已经没有了呼吸。稳婆极力施救,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那个年过得无比沉闷,夫人暗自垂泪,父亲面色铁青,初五一过,他们便将小小的婴儿尸体埋在花园的楮树下。
是个女孩。
后来,妘星又梦见到了一些事,多数是不好的,她总是把这些梦说与别人听,渐渐招来了“不祥”的名号。
每当妘星谈论起她的梦,所有的人都一脸惊恐,躲得远远的。夫人恢复后,渐渐无法忍受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便将她从别院迁到角落的阁楼里,经年不见,她居住的阁楼日渐破败,四处漏风,但没有人来修,日常只有一个老奴和一个女仆守着,除了夫子还会时不时过来上课,平时很少有人涉足。
那个早晨的气氛有些异样。
往常时候,得益于住处偏僻,少有人迹,妘星往往能在一个晚上的奋笔疾书后,上午补回缺失的睡眠的。而现在,天渐渐亮了,嘈杂的人声也在渐次升起,隐约可知昨晚应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兆头。妘星被吵得睡不着,起来换了身上的衣服,看水缸里没水,就省了洗的步骤,只梳理了长发。
夫子要到午后才会过来上课,等小菱过来再洗吧。妘星心想。
做完这一切,她就又在凉席上摊平了。闭目养神。
府上的夫子姓吕,听说以前是祖父的门客,后来教过父亲,又教过两位哥哥,已是过了花甲之年,又被派来教这个小女儿。夫子眼睛不好了,心力也大不如从前,于是他总是让妘星读书,他听完了串讲一下词句的意义,也就草草上完了课。
早晨过去了,日头慢慢升高。阁楼开始变得闷热,妘星也感到饿了。犹豫了一阵,她便下了楼。楼下住着的老门子不在,灶台上烧着一壶滚热的茶水,她就出了门,一个人顺着花园走过去,想要找个人取点儿粮食。
宅邸的秩序似乎有些混乱,院墙旁边的耳房全都空着,少数几个仆人都慌慌张张地来去,一个个脸色青白,神情惶恐。妘星试着拦住几个人,但没有人愿意为她停下。
除去阁楼中的仆人,很少有人识得这位空气一样的小姐,被人忽略了,妘星也不生气,慢慢地朝着主院走去,一边走一边思忖,老门子去了哪里。
主院里住着她的父亲和夫人,妘星知道,多数时候,她过去时两个人都见不着,只能见到管家,他很老了,但无疑是认得她的,他一定会为自己找到老门子,再临时派一个女仆来阁楼。她这样想着,进去时却看到父亲和夫人立在屋檐下,正轻声谈着些什么。
妘星几乎认不出父亲了,他穿了一身铁灰色的盔甲,手里握着莱国王室的青龙旗,看起来面容憔悴,下巴上长了深青色的胡茬。妘星仔细地瞅了他一眼,便转向了一旁的夫人。
夫人只要一出现,所有人都会盯着她看。她在人前从不失态,哪怕多年前抱着夭折的小女儿出现,也还是衣衫整齐,盘起的长发纹丝不乱。她爱穿轻盈的丝绸衣服,走起路来就像在飘动。现在,她还是打扮得精致而得体,但眼睛里却没有平素的淡然,它们瞪得很大,正在父亲的脸上来回扫视。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妘星听到夫人如此说。
“真的,齐兵攻进来了,”父亲声音颤抖着说,“我三天前传的信,你那时就该准备船只的。”
“我没想到这么快!”夫人说,“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了,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
此时,东方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战吼,一股黑烟冲天而上,底下似乎有火光在闪动。
梦的预兆成真了。
妘星回过头,看见夫人紧紧抓着父亲的臂膀,两人几乎抱在了一起。
“他们来了!”夫人害怕得颤抖起来。
“没事的,孩子们已经去准备马车了,”父亲安慰道,“快去换身衣服,我这就送你出城。”
妘星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直到父母先后奔进屋子里,重重地关闭了房门,她才意识到莱国发生了战事,那火也一定是敌兵放的。
妘星感到自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饥饿的感觉一扫而空。仆人们在仓皇逃窜,夫子也早早离开了,父母正在计划逃跑,没有人想要带走她。没有别的选择,她便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躲进了阁楼里。
这一日,人们乱做一团,全都不知所措。妘星无声无息地缩在床上,感觉所有人都遗忘了她。她知道自己的阁楼远离主院,战火一时不会烧到这里,但外面浓烟滚滚,四下门户紧闭,她也不知该去往何方。
午后,由于饥饿和疲惫,妘星断断续续睡了一阵,醒来时口舌干燥,胃里似乎有火苗在烧灼。这时门突然打开了,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姐?小姐你在吗?”
是小菱,她回来了。妘星坐起来,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声:“在。”
“啊!你的脸怎么回事!这么脏!”小菱性子急,说话间就来到床前,“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床上!”
“我午睡呀。”妘星慢腾腾地回答道。
“我的好小姐!外面战火都烧到门前了,只有你还在睡觉!”小菱一面像是生气,一面又像是在笑,“人人都逃命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没有人带我走。妘星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我只能待在这里。
见她不吭声,小菱坐下来,叹了口气:“老爷和夫人可能是忘了你,不过没关系,你跟我走,我哥有条打渔的船,你跟我们一起逃到海上去。”
这是好心,毕竟妘星也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会回来,还想着带她离开这里。不过感激归感激,直觉告诉她不该离开这里。于是妘星走到门前,就挣脱了那只拉她的手。
“不。”
“不什么?”小菱已经跨过门槛了,又伸过来手拉她,“再不走,那些齐兵就要过来了!”
“我不走。”妘星避开了那只手,“外面那么乱,逃出去也不一定会更好。”
“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等死吗?”
“我没有在等什么,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妘星坦率地说了,“我现在只感到饿,还有就是,你们一家应该逃往山里。”
“山里?”
妘星郑重地点了点头。
“……行,我听你的。”小菱也点点头,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两块干巴巴的饼饵递过来,“那我走了,小姐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管旁人怎么看你,在我看来你一直是吉人天相。”
我?吉人天相?妘星不禁苦笑。
总是梦到不好的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吉利?
她吃了饼饵,又躺回床上胡乱睡下了。
醒来时正是夜里,妘星仰面躺着,双眼适应黑暗后,渐渐看清了房梁的轮廓。四周完全静下来了,如此的寂静从未有过。往常时分,夫人总是在夜里宴请宾客,分曹射覆,觥筹交错,一直到天明,到处都是仆人在说话,杂乱的脚步声远远近近。于是妘星也习惯在夜里抄书,白天夫子过来会帮忙拿出去卖掉换钱。
想到夫子,妘星还有点关心,他到底去了哪里,是否安然躲过战事,还有小菱,她是不是已经家人一起躲到了山里。至于父母兄弟,妘星就一概不想了,她从小就是一个感情淡漠的孩子,很少哭也很少笑,因为没有家人真正关心过她,她也没有学会表达感情。
战争发生的时候,人们不会对旁人加以关注的,妘星对此并不苦恼,她知道等一切平静下来,就一定会有人过来找她。
但是,现在还没有人来。
妘星感到干渴,但房间里的水缸早就空了,想要再次入睡,却辗转着睡不着。上个夜晚她睡倒在竹册上,梦到了堕龙,龙血涌入口腔时,味道也是咸涩的。妘星突然想到,墨水也是水,尝到口中微微有些咸腥,但并不难喝,于是,她便摸黑跑到书房,端起盛墨的竹筒一饮而尽。
墨水里有一股酒味,应是为了保存颜色加进去的。妘星此前从未沾过酒,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她又回到卧房把自己关了起来,两眼一闭,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她昏睡的几个时辰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妘星睡得太沉了,不论是近在耳边的吵闹,还是搬来搬去的动静,一点儿也没有打搅到她。
再次醒来时,妘星没有看到熟悉的房梁。她感觉身体很重,起身时周围的景物在剧烈晃动。她伸手扶住了一根很粗的木头,终于止住了晕眩,四下一看,全是这样的木头在竖着,她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木头笼子里。
“我这是在哪儿?”
话音刚落,守在笼子前方的士兵转过身来,一脸吃惊地看向她。妘星注意到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人,身上的盔甲与父亲的盔甲样式完全不一样,应该是齐国的士兵。
那个齐兵满脸胡茬,看上去相当疲惫,他看过来时,眼睛突然瞪得老大,跳起来后退一步。
“来人啊!”齐兵用她不熟悉的方言大声喊道,“这个巫人醒过来了!”
“我叫妘星,不是什么巫人,”妘星发现笼子的大小不足以让她站起来,便弓腰缩背地蹲在笼子前方,伸手抓住了两根木头,“你们为何把我关在笼子里?”
“这就是王府豢养的巫人!你看她脸上的文身!还有那黑齿!”那人的同伴赶到了,惊叫道,“别跟她说话!当心遭到诅咒!”
妘星听懂了最后一句,急忙刹住了口。这种感觉有点熟悉,无论身在哪里,总是有人认为她开口就能招来不幸。
当前,两个齐兵如临大敌,举起两柄长戈齐刷刷地对准了她,大有一言不合就捅进来的架势。
被锋利的刀锋指着,妘星慢慢松开紧握的手,缩回到笼子角落里。透过披散着的头发,她看到周围全是军帐,有几个战俘被绑在帐前立着的木棍上。
太奇怪了。妘星心想。那些身材粗壮的士兵,尚还用绳子拴着,惟有她身单力薄,却被关到了笼子里。
手边没有铜镜,妘星看不到自己当前的面容。她还不知道,旁人眼中的少女皮肤惨白,脸带花纹,长发垂地,还染着一口异于常人的黑齿,正是世俗眼中的南蛮巫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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