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星从小就被养在阁楼里,没有家人陪伴,总是独自玩耍,因而养成了孤僻淡漠的性格。她对感情的反应很是迟钝,天然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气质,因而即便是陷入笼中,也并没有呼天抢地喊人求救,只是为当前的处境认真苦恼起来。当前,她感到口里很渴,肚子很饿,并且睡了很久,下腹的不适感愈发加重了。
“那个……你们可以背过身吗?”
和齐兵僵持了一会儿,妘星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闭嘴!”
妘星不说话了,低头一看,发现笼子里铺着一层稻草,下面微微隆起。她便伸手刨了刨,想看看最下面是什么。
“她要扎小人!”后来的那个齐兵惊呼一声,直接把戈捅了进来,妘星吓了一跳,急忙丢开了手中的稻草。
过后,两个齐兵骂骂咧咧,一前一后提起笼子,将她挪到了营帐后面的空地。这么一挪动,倒是可以避开人前,只是回头看时,她发现原先放笼子的地方不光铺着稻草,还有横七竖八的木柴。
怎么回事?
妘星仔细回想了一下齐兵方才唾骂的话,除了一些“晦气”“悖时”的抱怨,依稀还有即将摆脱她的庆幸。
被认作是巫人的女子,一般会在正午时分当众烧死。不过妘星不知道,只是隐隐感觉到不太对劲。她抬头看了一眼东方,发现朝霞未褪,红日下方有一层卷曲的云丝,这是将要下雨的天象。
莱国首都昌乐城临近东海,终年云雾缭绕,风雨去来无准。这天快到午时,天色突然变得晦暗,渐渐下起了细雨,稻草和木柴一经雨水沾湿,就不能点燃了。
妘星缩在笼子里,用手集了雨水饮下去。解决焦渴的问题后,她闭上眼睛,侧耳听着帐篷里的人声。那些齐兵在争论着无法烧死,该如何寻找替代,但没有人愿意动手处决,唯恐粘上巫人不详的黑血。
细雨连绵地下了一天一夜,此地的人马和辎重都被湿气浸透了。第二天午后,齐军决定拔营,所有人都受够了这场绵绵不绝的雨。
这一天里,妘星一言不发,但还是有更多的兵过来监视她,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这场雨的罪魁祸首。
妘星虽然身处险境,但也没有为性命担忧,寒冷和饥饿带走了她大部分的活力,也将思考的能力冻结起来。
拔营时,有人传令说齐国的杞城遭遇了严整的旱灾,要他们回程时把招来雨水的巫人带过去献祭。在齐兵们骂骂咧咧,将巫人连带笼子绑到马车后面时,终于有人关心起她是否能活到那时,于是,几块干粮被胡乱地塞了进来。
“见鬼,这不是巫人!”
当妘星拿起食物,有个齐兵看到了她脸上的花纹被雨水洗去,牙齿也褪去了黑墨,便大声吵闹起来。
很快,军帐中大半的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他们因肤浅的表象不由分说将她打为巫人,此刻却质疑起了眼睛所看到的内容。争论持续了一会儿,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手,大声命令道:
“去请太祝大人过来!”
一会儿,一位峨冠深衣的老人被请了过来。妘星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挂银白的胡子,有一尺来长,瀑布般的从那人的颌下,一直垂到肚腹。她的视线沿着白胡子上溯,直到与来人对视。
那是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鹿眼,眼中青白分明,丝毫没有浑浊的迹象。
这位老人的目力定是极好,妘星如此想到。
“大人,您怎么看?”
“她不是巫人。”
“啊?”
头领张开嘴,却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底下的齐兵也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这个勉强捉来的巫人居然是个冒牌货,他们不知该如何向上头交差。
“既然这样,那这丫头就……”一个形容猥琐的士兵拨开人群,搓着手走上前。
“不。”
被称作是太祝的老人拔出佩剑,横在那个士兵前方,又猛地上前一步,劈开了木笼。
“这个女孩是个占星者,”老者收了剑,淡淡地解释道,“和我一样。”
在狭小的笼子里囚禁了两天,妘星手脚抽痛,几乎撑不起身子。那位老人伸出了手,她便抓住了,慢慢地爬出笼子。出来后她想要松开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手,那人却不放,反手抓紧了她。
“我要带她走。”
妘星感觉到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掌心渐渐渗出汗来。是错觉吗?明明是自己侥幸大难不死,为何救她的人要更激动一些?还有,他所说的占星者到底是什么?
带着满腹疑问,妘星随太祝老人坐上马车,发现车上还有一位较矮的圆脸老人,简单地介绍之后,她了解到带她来的人名叫太祝辰,另一位名为太史固,都是齐国王室的职官。之后的话她就跟不上了,因为太祝辰一介绍完,就对着老友激动地讲起了齐地方言。
有着长长的白胡子,眼神犀利的太祝辰对妘星的态度算是不错,但他严肃的气质无端令她想起主院里的老管家,称不上一种好印象,只是不太讨厌。倒是太史固圆脸带笑,看起来十分和气,更像是曾经教过她的夫子。
妘星半懂不懂地听着,慢慢了解到有关占星者的一些情况。不同于史家的族内传承,占星者一向是师徒代际交替,找到一个天资卓绝的徒弟,可免于数十年的辛苦教导。辰老人在齐王朝中担任太祝一职,现已年近古稀,膝下儿孙天资平平,竟无一人可接重任,因而随军出行有如此收获,兴奋之情不亚于捡到遗落在外的珠玉。
“只是,这孩子已经长到记事的年纪,亡国破家,流离异地,你不怕她学成之后,挥挥衣袖跑回去了?”太史固静静地听完老友讲述,突然发问。
“那……”太祝辰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等回了稷下,就把记忆清了吧。”
妘星先前并不知晓救她的人还有如此思量,她一向是随遇而安的,摆脱笼子以后,处境好些了,就没想着要逃,暂时在齐人的马车里安顿下来。听了这些话,她顿生警觉,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当前所乘的是一辆驷驾马车,是由兵车改造的,除了遮雨的顶蓬,四面还围着一圈挡雨的油布。行军的车具,比起那种在城间大道行驶的载人马车,车厢比较简陋,但速度更快,行驶起来非常颠簸。
跳车逃跑,短时间内是不作考虑了。
妘星坐在车厢的角落,从头到脚包裹在一件宽大的麻布外袍里,看起来脸色蜡黄,像是大病未愈,但除了咳嗽和打寒战时会轻轻蹙眉,其他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的。太祝辰坐在对面,仔细观察了她半晌,感觉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委实沉闷,便开口说话了。
“有些事情需要提前告诉你,好让你有所准备——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齐国首都临淄。”
“嗯。”女孩移过来视线,似乎只是出于礼貌,“感谢告知。”
“你的名字,可否告知?”
“妘星,星辰的星。”
“你有姓氏?”
妘星眼睛闪烁了一下,微微点了下头。
这有点儿出乎意料。太祝辰不说话了。
通常情况下,能成为占星者的孩子,一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是因为他们的命格太轻了,几乎经不起人世风雨,成长过程中,父母双方往往或是受殃早逝,或是弃而远之。生在在贵族之家,养尊处优地长大,几乎不可能拥有这般天分。有那么一阵,太祝辰怀疑自己看错了,又盯着妘星的眼睛仔细看,直到找出先前发现的星光。
“怎么了?”
太史固凑过来看妘星的手指,发现握笔的食指和中指覆有薄茧,高兴地宣称:“这孩子学过书写!”他不由分说,把一支笔塞到她手上:“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写在册子上吗?”
妘星点点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嗬!真是妘姓!”
带“女”的姓氏说多不多,但一般只有王侯贵族持有,像是当今周天子的“姬”姓、齐国公的“姜”姓、秦国公的“嬴”姓,都意味着久远的传承。妘星既是有这个姓氏,便证明了她与莱国王室的血缘关系。停了停,太史固问出了当前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你以后就没有家了,难道你不在意吗?”
“我在意与否无关紧要,”妘星淡淡地回答道,“已经没有莱国了。”
说这话时,妘星语气平缓,像是陈述一桩事实。尽管太祝辰知道占星者应该超然物外,不被世俗所困,但对上女孩那双无悲无喜的浅色眼睛,心还是猛跳了一下——她太冷静了,那可是生她养她的国和家。
“一些事情对于你来说,可能是显而易见的,但对旁人来说,很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不要急着说出来。” 太祝辰瞪视着她,右手食指轻轻抵在唇上,“祸从口出。”
“……嗯。”妘星点了点头。
“你或许……已经感觉到了,今日一去,复来无期。那些妘姓的亲戚,你以后不会和他们有什么牵扯了。”
“真的吗?”
太祝辰移开了视线,透过虚掩的帘幕看向车外。外面雨声变大了些,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顶。他以为对面的女孩会哭泣,于是体贴地预留了一点时间。刚刚被告知失去了家人,永远不得返乡的人,或许需要整理心情,接受现实。但他再看过去时,发现女孩双目清明,丝毫没有沾上泪水的湿痕。
一旁的太史固踌躇了一会儿,探头出去,叫停了马车:“我出去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人没有上来,马车兀自启动了。
妘星就这样被留在马车里,和太祝辰单独相处,似乎是为了给他们彼此适应的时间。想到太祝辰刚才误以为她要哭了,妘星感到一阵别扭,根本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她在麻衣里缩得更紧了些,把脸朝向窗外,久久凝视着灰色的雨幕。车轮滚滚向前,被雨点打湿的辐条像是闪亮的银线。她动也不动地看了很久,感觉眼睑越来越沉,然后就睡着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太史固走向了另外一辆马车。那辆车满载着竹册,正停在路边换马,太史固寻到空闲便爬了上去,翻出最新一册史书,提笔记下:威烈王二十年,齐灭东莱,除其邑,分其田,迁莱人于海内,为负郭之民矣。
得益于那女孩的一言,以及太祝辰之后的反应,先前不能敲定的“灭”字,终于能够落笔了。等回到国都临淄,他手里的消息就能领先各国史官一步。
很好。太史固掩过史册,翘着腿靠坐在车壁,得意地哼起一支小曲来。
远处人影僮僮,隐隐有哭声传来。
那些亡国破家的莱民被军队驱赶着,一步一步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大雨天看不到太阳升起,他们向东望去,只看见绵绵的雨,只看见茫茫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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