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妘星一骨碌爬起来，梳洗之后就站在马车旁候着。等太祝辰穿戴整齐，准备去祭台时，她便不说话，只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看他。太祝辰叹了口气，到底是伸出了手，任她赶上来牵着袖子。
“我可以上去扶乩吗？”
“不行。”
妘星扁了扁嘴，没有再说什么。她也知道昨天连夜学的方术，到底不太稳当，被拒绝了也就不再坚持了。
不过，那么一个小小的沙盘，居然能兆示未来一旬的天气，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新奇了。
其实，妘星一次成功时，太祝辰心里也是非常惊讶的。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学得最快的孩子，往往并非天赋最高的那个。
“您要怎么告诉他们，三天之后会下雨？”
“我会先按照他们的要求主持仪式，然后，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最后把结果模棱两可地告诉他们。”
听了这样的回答，妘星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祭台设在北郭门外，是一个小小的土坡。他们过去时，亭长已经准备停当，在四个方位挂上了风幡，正中央摆了案几，缩酒用的香茅和祭祀用的牺牲也都放在旁边了。妘星一眼看到最大的笼子里关着的是牛，不由得暗自咋舌，求雨而已，居然用了太牢。
所谓太牢，是一牛一羊一豕的牺牲，在重大的祭祀仪式上才会用到，妘星长了这么大，也就在王府的年终腊祭上见过而已。一般的仪式上用的是少牢，一羊一豕的牺牲。
黄牛，白羊，黑豕。是腊祭的配置。居然越过了规定的礼数。看来，杞城地界苦旱已久，已经是燃眉之急了。
妘星的视线在牛笼旁边稍作停留，转向了一旁的羊。白羊蜷缩在角落里，小小的一团，四肢紧紧地缩在腹侧。靠近时，她看到那羔羊有着红色眸子，卷曲的长睫毛紧紧贴着眼睑，不由得惊呼出声。这不是羊，是一个女孩。
“这就是羊。”亭长坚持说，“关在笼子里的是羊。”
尽管妘星一开始对自己的判断很是自信，但一连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这么说，她不由得陷入了自我怀疑。这会儿太祝辰已经上台做准备了，仪式用的短剑在案几上闪闪发光。妘星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上话，按照约定她是不准上去的。她转向羊笼子，还是满腹狐疑。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在笼子里看到一个白发红瞳的女孩，长了一张鼻子有点塌的长脸，大夏天穿着一件毛蓬蓬的褂子，正焦躁地用手抻开高领散热。
“嘿，你是人吗？”
妘星将手探进栅栏里，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羊脸。不是光滑的皮肤触感，而是毛茸茸的。看来她判断错了，是眼睛欺骗了她。
妘星刚想缩回手，那羊却“咩咩”大叫，猛地人力站起，两只前蹄伸出栅栏，用力地踏在她的膝盖上。妘星被羊蹄踢到了，一时负痛蹲下，耳边却清清楚楚地响起了呼救声：“救命！救命！”
“是你吗？你在对我说话？”
羊点头哈脑，在笼子里面焦躁地走来走去，还试图探出嘴来咬她的衣摆。
这下不能坐视不管了。
妘星再次靠近栅栏，摊开掌心，压低声音说：“如果你真的是人，请给我一些证明。”
羊立刻抬起一只前蹄，放在她的掌心。在妘星的视野里，女孩看起来似乎在思考，这道证明题该如何做，为此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脚交叉。慢慢地，她把另外一只蹄子放在地上，划拉出几个意义不明的文字。妘星没有认出那是什么字，但心里已经有了判断，直接站起来，用力地把笼子推向祭台边缘。
羊笼子这么轻，一定是管理者的疏忽大意。人们普遍认为牛力气大，猪脾气莽，便用了最坚固的笼子禁锢，四角牢牢地钉在地上。而羊体型娇小性格温顺，就用了最轻便的笼子，还放在台子最外延。妘星猛地一掀，那笼子居然就滚下了缓坡，撞在粗大的风幡柱上，顿时四分五裂。
“跑！”
妘星对着军营的方向遥遥一指，率先跑了起来。那羊虽然摔得七荤八素的，却也不含糊，撒开蹄子就跑。四蹄远比两脚灵活，羊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她，众目睽睽之下，一人一羊就那么跑回了齐军营地。
听了妘星的辩解，太史固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所以，昨晚的烤羊肉没吃到，你就把牺牲用的羊给牵回来了？”
“她不是羊，是一个女孩！真的！”
太祝辰还没有回来，没有人帮忙。妘星被打趣得多了，索性闭上了嘴，上前抱着羊，任是谁说也不肯松手。
这天中午，太祝辰没有回来吃饭。妘星忧心忡忡地出去张望，只见祭台的方向有一股冲天的烟柱，人群把那边围得水泄不通。午后，齐军纷纷拔营，太史固磨磨蹭蹭，一直拖到了队末起行，才把马车套好了。这会儿他也无心玩笑了，想着过去看看老友是不是被扣留了，走了几步，天上忽然飘起了毛毛细雨。
“咦？”太史固诧异地扬起头，“你不是说，三天后才是雨天吗？”
“若是没有人从中捣乱，本该如此的。”太祝辰一上车，就将濡湿的深衣外氅脱了下来，“唉，本以为收养一个安静的小姑娘，会省心一些呢。”
安静的小姑娘此时正在车厢角落里，抱着羊头一言不发。太祝辰放下外衣，过去蹲在她面前。
“说吧，你为何要这么做？”
“她是一个女孩，您可以看到吗？”
“不是女孩，只是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野魂。”太祝辰冷静地解释说，“灵魂现在还存着一丝人气，但早晚会和羊的身体同化的。严格来说，它和你昨晚吃掉的羊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她对我喊‘救命’，”妘星咬了咬下唇，再次抱紧了羊，“这是不一样的。”
“会求救没什么特别的，如果真的对人有价值，不必说话我也会救起，就比如你。”
妘星沉默了一会儿，试图理解其中的逻辑。太祝辰救她，是看到了她身上的价值。也就是说，只要证明这头羊有除了食用以外的价值，就能救下她。
“她对我有价值的，我正好需要一个女仆。”妘星缓缓说道，“在我原来生活的地方，我有一位夫子，一个老门子和一个女仆。到了新的地方，我希望能保持原样。”
“可它是羊，羊没办法侍候人的。”太祝辰不为所动，“我家已经有足够多的仆人了，如果你需要人来照顾，我会安排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姑娘。”
“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姑娘，会爬直上直下的陡坡，还跑得比人要快。”妘星固执地说，“现在只要收下她，我就不需要别的安排了。”
“现在？”
太祝辰感觉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一股不妙的感觉从心头升起：“也就是说，你已经找到夫子和老门子了？”
车厢里现在只有三个人，太史固听了他们的谈话，也兴致勃勃地插了进来：“可否问一句，我们中的谁是老门子呢？”
周围的气氛突然有些微妙，两位大人都看了过来。妘星敏感地察觉到，这个问题她不该回答。虽然没出声，她眼睛却飞快地朝太祝辰那边瞥了一眼。
“什么？我这么关照你，居然成了仆人？”太祝辰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是您自封的，我可没有妄断。”妘星振振有词地解释道。
太史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边笑边用力地拍着老友的肩膀。太祝辰一时气结，却不好意思对着小女孩发火，回手在老友肚子上捶了一拳。
“行了，你可以把羊当做女仆，”过后，太祝辰恶声恶气地说，“但往后，一定要把我认做夫子！我教你占星术，就是你的老师！”
“好的，谢谢您，太祝大人！”
妘星对着未来的老师一躬到地，羊也跟着“咩咩”叫了起来，甩着短短的尾巴，在车厢里绕着人来回撒欢。
“她也说谢谢您！她叫寥雪容，是从一个叫二十一世纪的地方来的！”
“我不关心它是从哪儿来的，如果它一直这么叫唤，还在车厢里大小便，我就把它拴在马车后面跟着跑。”
令太祝辰感到惊讶的是，这只羊极通人性，在通往临淄的旅途中始终乖巧地偎依在妘星身边，也不怎么吃草，总是有滋有味地嚼着妘星分给它的饼饵。但这羊似乎害怕他，一见面就恭顺地低下头，一副不敢交流的样子。有点遗憾，他还想问问所谓的“二十一世纪国”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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