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星被推着,匆匆跑过门廊,来到一间高大的房屋前。房梁起得很高,上面的重檐四角垂下青铜的铃铛。门口敞开,正对着一张人像,从身旁的竹编和金縢来看,妘星认出画上的人是周公。
周公面前的几案上,惯例供着包茅、橘柚等常见的献礼,一旁还有一个陶瓶,几卷竹册叠成小山的形状。
妘星见那竹册上的黄布封头和之前牛车拉着的书别无二致,料想太史固已经先一步来过了。只是不知道他在哪儿,有没有机会再见一面。她稍一停留,元奎便在后面催促:“快!快!”只得加快步伐,走进周公像后面的屋子。
早到的学子有很多,半数都像元奎那样穿着青色的衣衫,在房间后面立着,还有一部分人在四处奔忙,看起来年纪要大一些,都穿着白色衣衫,只有衣领是深青色的。最前面的空地上放着草席,穿嫩黄衫子的学子全都正襟危坐,有的装模作样地捧着书册,更多的人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他们都很年轻,有着亮晶晶的孩童的眼睛。
妘星和小狐都穿着嫩黄衣衫,元奎把他们推过去,安置说打开草席坐着,听从夫子的安排,就汇入后面的人群了。妘星本想和小狐坐一起,但他们去得太晚,余下的空位已经不多了,只能分开来坐。妘星坐在靠前一点的位置,小狐抱着草席到最后一排了。
刚一坐下,就有一个戴着头巾的夫子模样的人进来,急匆匆地解释接下来的安排。按照惯例,新入学的学龄儿童首先应该聆听师长的遵嘱,再依次触摸象征“君子六艺”的代表物,最后由夫子用朱砂在额前一点,象征破开鸿蒙、启发心智。这个夫子说话带着明显的齐地口音,妘星听得半懂不懂的,听到众人齐说“弟子明白”,也就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之后,他们就卷起席子,收起书箧,准备排队入场了。一个穿白衣青衿的年轻人过来点人数,这时那个夫子模样的人又回来了,着急地发问:“晏家那个孩子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到?”
“我也不知道。”青衿人愣愣地回答说。
“来不及了,总得有人顶上,你在这些人里挑一个长得齐整的,收拾一下送进来吧!”
夫子走了,青衿人便遵照吩咐,把这些黄衣的孩子一个个过眼,想找出一个“长得齐整的”。到妘星时眼睛亮了一下,拉出来说“就你了,来吧”。
妘星就这么糊里糊涂被拉走了,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没找到小狐,只远远看见元奎幸灾乐祸的笑脸。她预感到这一去准没什么好事,毕竟那个“晏家的小孩”已经跑了,要不是她人生地不熟,也该躲得远远的。
一会儿,妘星就被带到一个蒸汽弥漫的房间里,里面放着一个大水桶,盛满了滚热的水。尽管她大声抗议:“我昨天刚洗过!身上干干净净的!”但还是被两名膀大腰圆的女仆抓起来,按到热水里用力擦洗。过后,她经历了一番暴力擦干,又被套进一件繁琐的深衣礼服里。这件衣服的上衣非常宽大,妘星发现自己完全可以滑溜溜地从衣袖里面钻出去,下裳却是收紧的曲裾,围绕着双腿缠绕了好几圈,末了衣摆还拖在地上,只能小步小步地走。最后,妘星被带到铜镜前,一个长着黑眼圈的瘦小女仆重新给她梳了两个双丫髻,太紧了,妘星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被拉成小狐那样的上挑眼了。
“好了。”青衿人再次出现,看了她一眼就点头了,“待会儿你要去面见齐王,接下来教你的礼数,可要用心记住,不能出一丝岔子。”
“是。”妘星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满是不以为然。从前在莱国时,她也曾随着家人面见过莱侯,王侯将相也都是常人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非要说不同的话,也就是天上的云彩格外青睐些。
妘星跟随青衿人穿过庭院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是云朵聚集的天气,不算晴天,但也不会下雨。这时,她看到一只白色的影子在门后,四蹄短尾,一闪而过,顿时就有些紧张,心想不会是小羊雪容被人发现了,在四处躲藏吧。她提起衣摆,快步走了过去,不料绕到门后,看到的却不是雪容,而是意想不到的场景。
门后立着的是一头白色麋鹿,细瘦伶仃,毛发稀疏,比之先前在门廊处见到的正当壮年的棕红麋鹿,显得虚弱很多,一副先天不足的样子。妘星发现,这头麋鹿已经开始长角,应是步入成年了,但太瘦太矮,体型和一只成年的山羊相差无几。一名衣饰华贵的少年蹲坐在麋鹿跟前,正从宽大的袖口处往外掏着什么,那麋鹿伸长了脖子在接,都快把头伸入少年的袖子中了。
妘星知道自己看错了,正想悄无声息地退回去,不料少年这时抬头,目光与她对上,不由得低低地惊叫起来:“啊!你是……”
“我不是。”妘星竖起手指,搁在唇上,示意自己不会说出去,又微笑着打趣说,“你是我即将要去面见的齐王吗?”
“当然不是。不可能是。”少年的神色放松了,拍拍手站立起来,“不过我的确姓姜,你可以叫我杵臼。”
妘星注意到姜杵臼身量很高,应该也接近成年了,只不过身形很单薄,穿着宽大的华服显得空荡荡的。此外,那人生得很美,尽管面色发青,脸颊凹陷,但当那一双雾蒙蒙的、被半扇下垂的长睫毛遮挡的大眼睛看过来,无端令人呼吸一滞,心下发紧。妘星避开了对方的视线,看向地面,发现地上滚着很多半黑变黄的豆子——应是炒豆,那头瘦骨嶙峋的白鹿正伸长了舌头贴着地面,努力地卷着豆子往嘴里送。
“我是妘星,新来的女学生。”妘星自我介绍完,又好奇地发问:“你可是一位王公?”
“王公算不上,只能说是一枚边缘的棋子。”姜杵臼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像是发笑,又像是生气,“哪一个正经人家会给孩子起名叫杵臼?捣米用的工具,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妘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确实说不出宽慰的话来。在不被家人喜爱的方面,他们其实是一种人,妘星现在有一只小羊,而对方显然把感情寄托在那头白鹿上。
沉默了一阵,妘星见那白鹿吃完了炒豆,凑近了一些,亲昵地拱着公子的手,便开口道:“我也有一个白色的伙伴。她是小羊。”
姜杵臼看了她一眼,伸手抚摸着白鹿的头,自顾自地说道:“我是个多余的次子,继承不了王位,总有人盼着我去死,就像这头鹿,很有可能会早夭。不过,他们都失策了,我活到了成年的这一天,我的鹿也没有如他们所愿。”
“是的,”妘星接口说,“他们不会得逞的。”
这时突然起了一阵风,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把两人齐齐地吓了一跳。
“我该走了,”妘星回过神来,急忙抽身,“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们你在这里的。”
门掩上的一刹那,妘星向内瞥了一眼。少年和白鹿站在院里,身后的乌云犹如层层波浪,翻涌不息。
她走了几步,遇到匆匆追来的青衿使者。还没听上几句训斥,一声雷鸣划破天际,天,下雨了。
原本设在露天祭坛前的启蒙仪式,由于天公不作美,草草改成了室内道场。师生数百挨挨挤挤站在一个屋里,齐王的车驾进场时,人们还都跑到房檐下去迎接,回来都被雨淋湿了,遍地都是湿漉漉的脚印。妘星木然地照着吩咐的“礼数”去做,依次触碰象征“礼”的玉琮、象征“乐”的编钟,象征“射”的弓箭,象征“御”的马鞭,象征“书”的竹册和象征“数”的算筹,最后来到齐王面前,感觉像是迎面撞上了大山,登时清醒了过来。现任齐王身长九尺,腰粗十围,是一位与姜杵臼截然不同的彪形大汉。透过那圈堪称虬结的胡须,妘星勉强看见一双被满脸横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正费力地绕过凸起的肚腩向下看来。
“弟子妘星,拜见大王。”
“什么?这就是晏家那小子?”齐王不仅体型威武,声音也堪称洪亮,一句疑问过后,登时爆发出大笑,比之天上滚过的雷声不遑多让,“哈哈哈哈,长这豆芽菜样,完全随他那矮子爹了!”
说着,齐王垂下了手,没轻没重地在妘星肩膀上拍了拍,差点儿把她压到额头贴地。
妘星有苦说不出,被胡乱套进了一个假身份里,听了好几句看似“关切”实则是“奚落”的话。得空了还在想,那个晏家定是与齐王有仇。
仪式走到最后,各位夫子都要给名下的学生依次点上朱砂,象征启蒙。妘星看着齐王费力地蹲下来,伸出骨节粗大的食指去蘸朱砂,吓得急忙闭上了眼睛。眉心确实被重重地按了一下,但并不是很痛,这时她听到齐王用刻意压低的气声,问道:“你家老子休息得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妘星睁开眼睛,吃惊地抬头看去。齐王正蹲着,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但那无疑有一丝关切,透过表面的伪装照射下来。
妘星心神一动,将自己代入了角色,也压低了声音,闷闷地回答道:“感谢大王关心,家父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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