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稷下学馆三日,妘星逐渐摆脱了“懵懂”的状态。对学馆内部的情况,算是有了一定了解。
稷下西南部设有馆舍,学子们多数住在这里,有两人一处的,有三人一处的。妘星初来乍到,被分配去和一个高一级的女孩同住。那女孩陈姓田氏,名为婴子,有着轮廓柔和的鹅蛋面容,狭长的眼睛被低垂的睫毛覆盖一半,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总是一副慵懒的样子。妘星很喜欢她,小羊雪容也很亲近她,住进去才半日,她们便舍去名姓,以姐妹相称了。
入学次日便开始上课,从“书”开始。作为同年入学的初级生,妘星和太史狐一起,选了并排的两张几案。学习的内容很简单,从周朝通用的启蒙书《史籀文》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读,并依次誊写在简册上。这种简单的内容,妘星五岁那年就得夫子口传耳授,熟记在心了,她写得很快,一旁的小狐也不遑多让,两人比赛似的往下誊写,没过多久,就被教“书”的夫子发觉了。
“你们……”夫子吃惊地低头查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仔细地看了好几遍,“是有家学在身?”
“家父太史固。”小狐放下笔,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妘星也跟着站起来,但无法和小狐一样自报家门,梗了一下,蹦出来三个字:“太祝辰。”
“好。你俩跟我来。”
他们被带到一个全员都穿青色衫子的班级,那些人全都抬起头看过来,妘星在那些仰着的脸里首先看到了陈婴子姐姐,她温柔的笑脸在人群中非常突出,接着又看到了元奎,他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
“从今天起,让这两个孩子在这里学《诗》吧。”
教“诗”的夫子点点头,似乎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平淡地接纳了他们,又指着后排的位置说道:“那你们先去晏语的案上临时坐下,下课了再去搬两张新案进来。”
“谚语的岸上?那是什么?一句字谜吗?”妘星疑惑地问道。
底下的学生善意地笑了,近处的婴子凑近她轻声说:“你就到最后一排的空桌上坐,以后也不用搬新的过来。晏语是我们同级的学生,他这个人不学诗书,十堂课倒有九堂不来,你就是占了座,他也不理论的。”
原来“谚语”是个人名,倒是怪新奇的。妘星心想。那个座位在元奎旁边,小狐先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到元奎的席子上,单留出一张给妘星。男女坐不同席,妘星便平静地接受了,坐下去时感觉膝盖被硌到了,伸手到席下一摸,发现是一把三寸来长的书刀,刀柄很旧,生满了铜绿,刀刃却很锋利,仔细一看,尖端带着干涸的深棕色,闻起来有股浓重的腥味。
这是,血迹?妘星又闻了闻,确定是血。书刀是改错工具,用来削去竹简上写错的字,因而造得轻而薄,边缘锋利。书刀带血,有可能是使用者不小心刮到了手指,更有可能,是用错了地方。
“你怎么了?”一旁的小狐偏过头看她。
“没什么。”种种猜测在心头滚过,妘星不动声色地把书刀放到竹册下面。下课后还是去搬一张新的书案过来吧,她想。
但今天的课似乎排得比较紧,一下课,所有人都站起来,快步跑到屋外去了,妘星还坐着,元奎过来催促道:“还不快走?”
“这是要去做什么?”妘星不明所以,站起来跟着人群跑了出去。
“下节课是‘射’,要提前去抢马号牌!”
在跑到开阔的马场之前,妘星和小狐先通过元奎口述,大致了解到“射”课的流程。“射”分为“立射”和“骑射”两科,初级生先学立射和骑马,等到开弓熟练、骑术精进之后,就可以学习骑射了。元奎还说,现在是秋季,是射雁的好季节,所以今天开的是骑射课。马厩中的马都按号码编排,年轻力壮的好马排号靠后,因而需要提前一步去抢。
妘星听了隐隐感到害怕。她是初级生,虽然因为书课优秀被拔到了这里,但她从来没有骑过马,也没有射过箭,对即将要学的课程十分陌生。瞥了一眼小狐,发现他已经熟练地束起了衣袖,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便咽下了打退堂鼓的话,有样学样地准备起来。
教授“射”课的夫子并不像“书”课夫子那样宽袍大袖,而是一身类似胡服的细袖窄褃装束,浓眉环眼,胡子焦黄,容貌看起来也有点像胡人。他被这群青衣的学生环着,有些手忙脚乱,就把一只细口大肚瓮举过头顶,宣布道:“今天不分先来后到,所有人都来抽马号,抽到哪个牵哪匹马,不许争抢,不许调换!”
“好极了!这样才比较公平嘛!”元奎由衷地感叹道。
于是所有的学生不再吵闹,不再哄抢,乖乖地排成一队,伸手进去拿牌。抽到好点的人欢呼雀跃,抽到坏点就垂头丧气。轮到妘星了,她伸手进去,一把拽出了个“三十七”。
“哇,这就是新手运气!”元奎抽到了“四”,略带羡慕地看向妘星的牌,“你这肯定是匹强壮的新马,跑起来风一样快,我这么靠前,估计是头服役多年的老马了。”
“你如果喜欢,要不我们换一下?”
“不用了,我们一起走,谁骑都一样,你先去牵马吧。”
元奎和小狐走向前面的马厩,妘星走向最后。马臀上都烙着序号,越往后数字越大。妘星发觉自己应是抽到了最后一位,便径直走向最后的马厩。可是,里面并没有编号三十七的马。
“咦,你是三十七号吗?”骑三十五号马的人看过号牌后,惊讶地说,“刚我看见晏语骑三十七号马出去了,还以为他抽到的就是呢!”
这是什么运气!妘星哑然失笑,我占了他的位置,他就占了我的马是吧!
过去跟元奎说明情况,他生气地站起来,说要去找老师评理,把马抢回来。小狐也支持他的做法。妘星好容易劝止住了,过去牵了被挑剩下的一匹马,三人一起出了马厩。
这匹马确实很老了,走起路来腿都在打颤。胜在稳当,几乎没有颠簸。妘星作为初学者,骑上这匹马还是满意的。只是元奎爱打抱不平,看到骑射老师时,还是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你说三十七号马?那不就是……”
远远地,妘星看到青衣学生围成了一个半圆的圈,圈内有一匹黑白相间的芦毛马在猛烈地旋转、蹦跳,前腿高抬、后腿尥蹶子,还不断地冲刺、骤停,想方设法地把马上的人给甩下去。而马背上的黑衣人把马缰在手上挽了几圈,紧紧抱住马的脖子,任凭马如何动作,都贴紧了马身不肯下来。妘星看到那人几次被甩到马肚子下面,差点儿被马蹄踩到,而又执拗地攀上马背,随着马的动作上下腾跃,不禁感同身受地浑身疼痛,屏住了呼吸。
“晏语!停下!快停下!”骑射老师冲上前去,用马鞭阻拦,“你想死在这里吗!”
马鞭抽到芦毛马的腿上,它猛地抬腿嘶鸣,冲着人群跑来。马背上的人一声不吭,只是暗暗收紧了马缰。
“大家快拦住这匹马!”
随着骑射老师的一声命令,骑马的学生呈扇形散开,围着芦毛马奔跑,挥舞着马鞭说着:“吁!吁!”
芦毛马已经筋疲力尽,张开了嘴不住喘息,马身上的汗亮晶晶的,湿漉漉的马鬃贴在颈侧。这时妘星看清了,马臀上烙的数字正是三十七号。
啊,得亏不是我骑上了这匹马!妘星心里暗暗庆幸。
随着马的步子渐渐放慢,马匹上的人也慢慢直起了身子。是一个面容白净的少年,头上勒着抹额,但头发已经完全被颠散了,黑而顺的长直发,发端微微濡湿,一些贴在下颌处,一些顺着肩膀下来,搭在微微起伏的锁骨上。妘星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见那人骄傲地翘起了唇角,下唇几点牙印,一抹猩红的血色渗了出来。
“好小子!你算是降服这匹烈马了!”骑射老师跟了过去,拍了拍芦毛马耷拉下去的马尾,“从今以后,它可再不会梗着脖子不让人骑了!”
“那也要看骑的人是谁。”名为晏语的少年得意地回道。
几个素日与晏语相善的少年都围过去贺喜,小狐悄悄凑近元奎,道:“这就是晏语?没想到骑术这么好!他父亲是当朝最好的文官,他这可算是能文能武了!”
“有什么了不起!”元奎注意到马的编号,不屑地撇嘴,“这么有能耐,还不是做贼!”
马上那少年耳朵很尖,一下子听到了,马鞭一指,越过众人直接对元奎发问:“你谁?偷偷摸摸在背后骂人,这算是什么能耐?”
突然打个照面,妘星这下看清了。她原先设想的是一个恣睢凶暴、满脸横肉的人,孰料,名为晏语的少年却长了一张过分秀气的娃娃脸,就连声音都有一股稚气未脱的清脆。
“我当面说的,哪里是在背后骂你?”元奎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倒是你,偷偷骑走不属于自己的马,在这里现眼,叫你一声‘贼’你还喊冤?”
话音未落,那匹静止的芦毛马猛地一跳,竟然四蹄腾空,越过众人,直冲他们三人而来。事发突然,就连骑射老师都未能赶过来,眼看马蹄就要踩到元奎的脸,小狐急忙把他推倒,连带把妘星一并拽倒了。这时,一声响亮的空鞭,那马忽然人立而起,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前蹄缓缓落地。马背上的晏语面色黑沉,压低了声音说:“你再说一次那个字。”
元奎左右看了看,见小狐和妘星都跌坐在地,笼罩在马匹投下的阴影里。而晏语手里的马鞭,似乎刹那间就会落下,停了停,他终是服了软:“我说太过了,对不住。”
这时,骑射老师终于骑马赶来,一来就勒令晏语下马,去向三人道歉。当他从马背上跳下,牵着马走来时,妘星惊讶地发现,他比那些围在身边的同级少年要矮一些,甚至,还没有自己高。
“抱歉。我没有抽马号牌,就擅自骑走了这匹马。”晏语面对着元奎,语气里藏着冠冕堂皇的真诚,“现在还回来,请你骑走吧。”
“喂!道歉就道歉,别为难人!”骑射老师在旁边低声呵斥。
晏语一挑眉,直接把缰绳递过来了。
元奎还真的伸手去接。
“啊……其实,是我抽到了三十七号。”
为防冲突进一步升级,导致有人受伤,妘星急忙亮出马号牌,开口承认。
“你?”
晏语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她,目光中带着怀疑。
“我的。”妘星强迫自己与那匹芦毛马对视,心想她能与小羊雪容交流,应该也能摸到与马友善的门道吧?她伸手想接过缰绳,试图带着马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然而,马是一种骄傲且任性的动物,很容易就能从人的行为举止中判断出强硬还是怯弱。何况它刚刚被驯服,内里野性未脱,就在缰绳传递的一瞬间,它猛地一昂头,挣脱了束缚,毫不留恋地越过众人,朝着远处的树林跑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