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多大的事,都会成为过去的事,如果没有特殊的契机,就不再被人想起。
人的角色,说来不过是一层一层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消失又建立,父母那里保存着作为子女的你,朋友那里保存着作为朋友的你,爱人那里保存着作为爱人的你,子女那里保存着作为父母的你。
你自己或许也保存着一份自己,但一般这部分对社会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在你死后也无人替你寻回。
总有一天人要意识到自己不是身边绝大部分人生活的重心。可能有段时间你因为某件事成为焦点,但大部分时候,会偶尔想起你的人就算得上对你牵肠挂肚情深意重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被分配到更多精力,消失在视野之外的不被虑及,你这样对待别人,别人也这样对待你。说到底,生存的本质就是在没事做和有事做之间交替,端看这两者在你的生命中各自分配到多少比例。
个人有个人的喜怒哀乐,就在你读着这段废话的时候,就在你的城市里,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在高楼、有人在深渊。
这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平常事,只不过截取出来一对比,就好像挺让人感到唏嘘的。比较幸运的是我们都不常这样跳出来俯瞰整个世界,所以我们大体上都可称作还过得去的一般人。
作为一般人,遗忘的发生稀松平常。
就比如提起戚君伟这个人,许多人都会疑惑一瞬——戚君伟是谁来着?
人类所有的遗忘都情有可原。
冬天已经过去,夏天来了,雪化了,伤痛已经被冲淡抹平,只有月亮还代表团圆,冷冷清清地照着伊利基亚的每个夜晚。
每个人生活的故事都有了新的进展,除去被耳提面命大家要一同哭一场的纪念性日子,谁还会记得戚君伟,这个自己生命中的配角,这个什么人的孩子、什么人的妻子、什么人的母亲。
这个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谁会感情泛滥地想到,如今被刻在石碑上的戚君伟,也曾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也曾在某人的生命里扮演过重要的角色;某人曾为她的存在而感到幸福,某人曾为她的离去痛不欲生。
更不会有人特殊记着,连这个“某人”也不存在了。
戚君伟有过她的故事。
有的人天生就存着一口气,要为自己争,要为自己身边的人争,要为不具名的人争。他们事事要强,把全世界都挡在自己身后边,久而久之人们就也习惯了,习惯于感叹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形象。
戚君伟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她带着个硬气的名字,再多毁誉都挺直了腰杆,咬紧牙关不服软半个字。
戚君伟和她的“某人”也有过故事。
她选择和陈勇锐结婚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诧异地皱紧了眉头,紧接着又觉得也不是说不通。
一个身居要职的铁娘子,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头兵,直到他们风平浪静地结完婚、过起日子、怀了孩子,虽然陈勇锐常吹嘘戚君伟的温柔贤惠,但很多人都觉得,陈勇锐一定是靠老实温顺才获得了戚君伟的青眼。
但其实不是的。
戚君伟嫁给陈勇锐,正是因为陈勇锐从没有理所当然地将她视作无坚不摧。
他们结识在一次出访之中。那时戚君伟代表银河联邦前往远星联邦谈判,将近五天只睡了十来个小时。第六天的时候大门打开,她出现在众人面前,容颜冷峻,仿佛仍旧势在必得。所有人都被她的样子说服了,都相信远星联邦和西外林联盟的结盟必将失败,只有当时在随行护卫队里的陈勇锐皱起了眉。
戚君伟太坚定而让人信赖了,当时所有人都只说全权交给她,从没想过她会在这样连轴转的日程中倒下。
戚君伟也的确没有倒下。
在接连八日的谈判之后,远星联邦并未签署西外林联盟出具的结盟条款,转而接下银河联邦的橄榄枝。
但那天余光里的一瞥,让戚君伟记住了这个会露出担忧皱眉的愚蠢表情的护卫兵。
严格来说,在戚君伟看来,陈勇锐的大部分举动都是幼稚且能一眼看穿的。他思想浅薄,智谋粗劣,幼稚又自大。戚君伟像看未进化完全的类人猿一样看着他也不拆穿,久而久之,竟相处出一丝怜爱。
之后戚君伟仍旧认为陈勇锐笨拙且不聪明,但她没办法对他身上那种笨蛋式的幸福发出嗤笑。
更不可思议的是,和陈勇锐在一起,戚君伟竟然真的感受到了自己久违的柔软——在陈勇锐面前,她可以不用保护全世界,停止计算、停止揣测,放弃聪明人的生活方式,心甘情愿地被代表、被安顿。
这是她一直嗤之以鼻的生活,但陈勇锐出人意料地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她。戚君伟最后还是被心中的满足所说服,接受了自己周围不一定是全部完美和秩序井然的。乐得不动用她能左右已知宇宙格局的脑子,戚君伟看着陈勇锐用十分混乱的逻辑和一看就很没效率的办法帮她一件件把事情办妥,竟也想亲他一口作为奖励。
她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离婚姻和家庭远远的,但是到最后,她竟然着魔似的认为生个小类人猿听起来也不错。
爱情使人柔软,戚君伟行事也开始学会了怀柔。但正如之前所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戚君伟荒谬地死在了一场疯子的狂欢里,她家那只围着她忙上忙下的类人猿,也不放心地跟着她到月亮上去了。
社会关系构建起来的戚君伟轰然坍塌,或许她还会存在于历史书里被世人流传,但属于她的故事终究已经落幕。
另一个故事也即将落幕。
它属于另一个家庭。
夏泽站在夜风中的黑暗角落里,骨瘦如柴,背负着对父母和妻子的记忆,在夏夜中体会寒冷。
在彻底死亡之前,他必须把所有往事翻来覆去地咀嚼。他害怕忘记。因为他一旦忘记,他父母作为父母的部分和明明作为爱人的部分就彻底不见了——父母和明明本来就不剩下多少了,夏泽不敢现在就让他们消失不见。
“夏泽,男,三十二岁,曾服役于我第一支队,下士。9012年11月11日,在摘星塔倒塌事件发生后转变为黑暗哨兵;11月15日,遗体告别仪式发生后,我方收容行动失败,夏泽潜逃;11月25日,夏泽在对布纳耶的斩首行动中出现,非法取得包括布纳耶及其替身在内的首级,之后又先后在堪吉斯和西外林联盟境内展开报复活动,暗杀多名政府官员和民众。根据情报分析,截至目前,摘星塔事件主要责任人名单上的外籍人员基本已经被剪除,夏泽很有可能即将或已经返回银河联邦展开报复行动。”
耳机中传来何蓝田平静的声音,舍夫看着面前旋转着的夏泽的最新图像,陷入沉默。
那些图像是截取放大后的卫星监测图,即使多方位多角度搜集,也只能捕捉到夏泽的身形或背影。仅有一张图像中可以看到他些微的侧脸,被放得最大,放在那些图像的中间——他站在一个街角,垂着手,仿佛在仰望什么,从帽沿和头发的遮掩下露出一点鼻尖、嘴唇和下颌的曲线。
舍夫一眼就看出来,他瘦了。
他和明明结婚才刚刚一年多,可能是因为有了幸福感比较高的稳定浪漫关系,夏泽的体重不知不觉地上升。等到陈勇锐有一天端详他半晌,摸着下巴说“你是不是胖了”的时候,第一支队的人才发现,夏泽往日线条利落的下颌线已经变得肉乎乎的了。
而此时的图像中,夏泽的脸颊凹了进去,下巴和下颌似乎只剩下皮肤包裹着骨头了。
耳机里何蓝田的声音还在继续:“考虑其社会危害性和不可控制性,我们将在海洋监狱执行周期性任务。任务目标,保障囚犯安全,收容黑暗哨兵夏泽。”
“提问。”王皓峰话说出口,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热,涨得难受。
何蓝田道:“讲。”
王皓峰吞了吞口水:“他一定会来吗?”
“一定会来。”
王皓峰又问:“谁知道他多久才会来?”
何蓝田的语气平淡而坚定:“他很快就会来。”
王皓峰挫败地扯下耳机,闭上眼睛掐着眉心。机甲的提示音响起:“现在是作战安排时间,请驾驶员戴好耳机。现在是……”
“闭嘴!”他骤然爆喝出声,人工智能却毫不惮于他的威慑,一板一眼地重复着警告。
眼看红灯就要亮起,王皓峰还是戴上了耳机。
队频里一片静谧。
“他已经转变为以复仇为驱动力的黑暗哨兵了。”良久,何蓝田道,“他会迫切地想要完成复仇。复仇结束的那一天,就是他结束生命的那一天。只有一直达不成目标,他才有希望继续活下去。”
队频里仍旧静悄悄的。
何蓝田平静地说:“如果想要他继续活着,我们就必须拦住他。”
谁都没有开口,只有舍乎忽然说:“作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人,他有权力选择做即使是会给自己带来伤害的选择。”
仍旧没有人回答。
舍夫道:“选择可以再做,但生命只有一次。”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直到何蓝田下令:“驯鹿,汇报距离目的地时间。”
“报告,距离到达目的地还有七分钟。”
“收到。”何蓝田道,“七分钟之后到达目的地,如之前所说,采用启用《训6003次备案·巡航作战》,全员设置。”
提示音相继响起,全员设置完毕。
“开始低速备降准备。”何蓝田说完,就不再发声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