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光冷而辨不出来处,被光填满的囚室明亮而透明,一切阴影都无所遁形。人形的橘红色防护服是唯一的色彩,它坐在正中间,四个方向都有人在警戒。
那时目送舍夫和王皓峰他们离开囚室,舍乎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困倦与乏力。它类似于所有促使你不想继续做事,而是闭上眼睛,然后用双手捂住脸的心情;又像是忽然想起某个让你觉得舒适的人或地方,只不过那个人已经不可能再有交集,那个地方也再不能回得去。
之前对王皓峰说的话实在不是舍乎一贯的做派。他很理解王皓峰的心情,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任由王皓峰发作实在是不明智。第一支队其他人立场微妙,思来想去,只有他自己开口最合适——毕竟如果非要说的话,他才是最游离于第一支队之外的人:中途回归,物是人非,虽然何蓝田还在,但早已不是当初的位置;虽然舍夫是他的亲弟弟,但越是铁打的关系,就越只能保持沉默。
至于崔万沙,没有想过融入,也就无所谓游离。
一目了然的生活平静、规律,时间死去而不留一点痕迹。所有人按部就班,期待又不期待着一定又不一定会到来的某一天。
舍乎对这一切都不具有特殊的情感,他与夏泽的交集只停留在上一次的兵戎相见。舍乎并不畏惧战斗或其他什么,但有一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他压着夏泽从平台落下时,有种他们是同类的感应。
夏泽那时也看着他,他不确定夏泽是否有同样的想法。
可是他和夏泽又称得上是何种同类?同为人吗?但那同类感绝对不是人类A走在街上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人类B,而是类似飞行器坠毁沙漠后人类A爬出冒着黑烟的废墟,水米未进地在未知地带跋涉数日,偶然回头时在沙丘后发现另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属于人类B。人类A的视线越过沙丘,看到了人类B身后是另一台坠毁的飞行器。
舍乎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除了隐隐翻腾的意识领域,那也没有给他带来什么。
他沉浸在对这件事的思考里,丝毫没有分出心思来给“那一天”。
直到它真实地来临。
那天舍乎照常在岗,囚室内照常安静,照常只有囚犯不甚健康的粘稠呼吸声。
调换警戒方位后,囚犯的进餐时间到。进餐时间的音乐在这间囚室范围内取消了,只有时间读数和门口闪烁的红灯做提示。
门打开,郭可走了进来。离门最近的石远航拦住她,肩上的扫描仪打开,从头到脚的安全扫描之后,她才被放行——石远航对着郭可还是那副自称没有任何问题但任谁一看就是不对的样子,郭可倒是坦然,冲舍夫点头致意,就往里走,去操控进食管道。
与此同时,石远航的在岗时间快到了。没过多久,囚室的门再一次被请求开启,这次进来的是来换岗的崔万沙。
换岗在沉默中进行,舍乎分出一点注意力给走动的石远航——他准备离开囚室了,走到囚室门前等待验证。结束注射的郭可也往囚室门这边走,最终她侧身停在石远航侧后方大概一两米的位置。
验证很快结束,囚室门打开。石远航走下台阶,郭可落后几步跟在他后面。他们本该就这么离开了。
然而下一瞬,警报和陈常有的预警一起到来——钱诚于也开始了祝祷,只是低沉的祝祷被掩盖在警报与呼喊里。
舍乎几乎在同一时间高度警惕,立刻将目光移向囚室中央包裹在防护服内的最后一名囚犯。电光石火间,耳边忽然响起舍夫的大喊:“别!”
舍乎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
舍夫正冲着门的方向。从警报响起到现在几乎没来得及过去一秒,那扇门已经合拢了……但还有人没来得及完全走到地下。
完全合拢的囚室门和地板之间用肉眼完全看不出缝隙或颜色的区别,但哨兵的极强视力让舍乎捕捉到了地板上几丝深色的头发——它们就在已经隐形的夹缝里,隐隐延伸到对接完毕的合口之下,周边雪白的地板上,也多了几点飞溅的红。
舍乎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囚室门在接受到警报的瞬间合拢,但郭可没来得及完全走进地下——她有一部分身体被囚室的门夹住了。
从遗留在囚室内的部分和囚室门的厚度推断,那很可能是她的头颅。
没能直面红与白,这个假设有点惹人发笑。来不及思考在地下与其余部分共处的石远航作何感想,舍乎的余光瞥见一道黑影,立刻举起武器射击。
他挡住了夏泽的第一次攻击,夏泽被他的射击逼开一步,紧接着,其他的枪声响起。
耳机中传来谛听的声音:“麻醉气体浓度正在增大,请队员注意防护。”
此时不在岗上的何蓝田应该正在赶来,闻言在队频中问:“谛听,你没有经过我的权限!”
谛听或许是没打算回应,或许是没来得及回应。还在囚室内的舍夫、舍乎、陈常有和崔万沙飞快对夏泽形成火力压制,几息的时间,夏泽躲避的动作便略微偏离了最恰当的轨道——麻醉气体起效了。
舍夫一边持枪逼近射击,一边高声道:“夏泽!别抵抗了!跟我们回去,有事我们回去一起解决!”
囚室外,在岗的王皓峰将手指贴上麻醉弹的发射器。闪躲中,夏泽越来越远离囚室中心,然而他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腾挪间,不得已地后退时,他慢慢抬起头,露在不透明面罩外的眼睛望向舍夫。
他的行动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迟缓,舍夫命令陈常有和崔万沙停止射击。补全火力缺口,舍夫放慢了射击速度,再一次大喊:“夏泽!你回来!”
夏泽冲他微微摇了下头。
舍乎忽然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痛与不自觉皱紧的眉头。就在他为疼痛晃神的刹那,夏泽的身型一闪……
麻醉弹落空,囚室外,王皓峰在队频中怒吼:“人呢!”
陈常有刚要张嘴说难道他又离开了,就听囚室正中的防护服发出细微的声响。
紧接着是防护服滴滴的警报声。
“怎么回事!”警报下达、囚室门合拢之后,就再也没有正常人能够进出这间囚室。何蓝田此时终于赶到,却被关在囚室外,只能在队频里焦急地询问。
囚室内的人或有了猜测,或没有。防护服外表看起来毫无异样,只是从刚刚就一直存在的祝祷声消失了。
刚刚的狂风暴雨骤然平息,谛听的声音响起:“判定。”
舍乎在愈发剧烈的疼痛中分辨出那个中央智脑的话:“黑暗哨兵夏泽进入囚犯钱诚于的防护服内,瞬时空间过小,附带物理攻击,囚犯死亡,夏泽死亡。”
有什么撕扯到极限而不得不发,舍乎忍不住抬起手,抱住脑袋发出嘶吼。但他的行为没引发一丝反应,他像是置身于一汪半透明的粘稠液体之中,连光线都被不均匀的介质扭曲。
“舍乎?”
“舍乎?”
有一个女性这样叫他,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疑惑。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那个女性这样问。
舍乎痛得发不出声音,他想回答她,想看看她——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这么做不可。
“舍乎?”
我得回答她,我得看看她。舍乎这样告诉自己,努力调节自己的呼吸来缓解疼痛,闭上眼睛。脖颈上的青筋仿佛蚯蚓,狰狞地在他的皮肉里搏动。
“舍乎?”
伴随着最后一声逐渐模糊的呼唤,失衡的呼吸骤然捕捉到一丝凉爽清新的的空气。
“你怎么了?”耳中传来舍夫的声音。
舍乎一眨眼,逐渐清晰的视野里,眼前透明的墙壁隐约反射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你怎么了?”舍夫再一次追问,“我检测到你刚刚有剧烈的精神波动。”
舍乎隐约感觉到囚室中的目光全部投射了过来,他条件反射地回应道:“刚刚我自己做了注意力唤醒。”——在要求以高度敏锐状态作业而自身感到倦怠时,注意力唤醒是哨兵常用的自我刺激方法,即以催动精神域的高强度活动一次的方式来保持后续的清醒。
舍夫明显仍有所怀疑,但接受了这个说法。舍乎近乎小心翼翼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心跳和精神域活动水平,目光却死死盯住墙壁上的一处——在那里,石远航的侧影笔挺地立着,他旁边,是严丝合缝的囚室大门,门缝中没有头发,也没有血迹。囚室正中央束缚着囚犯的防护服好端端地在那儿,舍夫好端端地在那儿,陈常有和自己都好端端地在那儿,这间囚室一点战斗的痕迹都没有。
舍乎难以置信地,几乎忍不住四下环顾。就在此时,囚室门口的灯开始闪烁,他一下子把目光移过去。
门缓缓打开,最先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郭可的脸。
舍乎内心的波动近乎失态,他顾不上回应郭可冲他打的招呼,转而急切地打开终端确认时间——他颓然地垂下眼帘。
他现在所处的,竟然是几分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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