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区的白色走廊像一个被遗忘的墓道,弥漫着消毒水和通风系统“嘶嘶”低鸣混合的冰冷气味。任涵坐在C05那间狭小的、如同无菌隔离舱的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份刚刚被项目共享盘推送过来的《旋转长镜C方案修改草案(顾问审阅版)》,指尖冰凉。
文件打开,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分镜标记像一团纠缠的荆棘。她试图集中精神,理解那些关于“情绪锚点”、“镜头节奏”、“信息密度”的讨论,但大脑像被一层厚厚的冰壳包裹,思维艰涩迟滞。没有项目背景介绍,没有前期讨论记录,没有团队沟通渠道。她像一个被空投到陌生战场的士兵,手里只有一份残缺的地图和一把生锈的刺刀,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迷雾。
“叮”一声轻响。内网邮箱跳出一条新通知。
【Annie (行政部西翼)】:任顾问,请于下午2:30准时接入B11会议室线上会议(会议号及密码见附件)。会议主题:《旋转长镜》C方案与D方案初审讨论。高导主持。请保持静音,摄像头关闭。发言权限:无。会后24小时内提交书面审阅意见(格式参照模板)。
又是“静音”、“关闭”、“无权限”、“书面提交”。
任涵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滞涩感。她点开会议链接,戴上耳机。屏幕分割成几个小窗。主画面是B11会议室——一张宽大的实木会议桌,周围坐着七八个她只在项目通讯录里见过名字的人:项目经理Jason,编剧组孙鹏、吴敏,还有几个执行导演和分镜师。气氛严肃,每个人面前都摊着厚厚的资料。
高尔文坐在主位旁边,并没有刻意占据中心,但当他微微侧身看向投影屏幕时,整个会议室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聚焦过去。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丝质衬衫,袖口挽起一折,露出腕骨线条和一块低调的机械腕表。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线紧绷,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分镜图,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节奏。
“C方案的问题在于,”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微胖男人(孙鹏)指着投影,语气带着艺术家的固执,“情绪铺垫的逻辑链是完整的!十分钟的旋转是必要的情绪累积!观众习惯了快节奏剪辑,我们就该妥协吗?那种时空凝滞感……”
“老孙,”扎着短马尾的吴敏立刻打断,手指敲着桌上的剧本,“‘必要’不等于‘冗长’!市场反馈就是觉得拖沓!不是不能浪漫主义,但观众脚趾抠地替男女主尴尬也是事实!高导强调的落地感,不能当耳旁风!”
“落地感落地感!就是你们整天喊落地感,把剧本都整成了流水账!”孙鹏声音也高了起来。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紧绷。
就在这时,高尔文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淡淡地扫过争论的两人。没有呵斥,没有皱眉,只是那极轻的敲击桌面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够了。”两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冰水浇下,瞬间熄灭了所有火星。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孙鹏的情绪递进逻辑是对的。”高尔文开口,声音平稳,冷静得像在分析一个物理公式,“问题不在于长度本身,而在于信息密度和演员调度的精确度。”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投影上某一行,“男女主这段对话的情绪落点虚了。旋转本身没有承载足够清晰的情绪递进层次,导致画面拖沓冗余。”
孙鹏脸上的不服气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破的尴尬和思索。
高尔文没有停顿,视线似乎掠过镜头这边的任涵——但那目光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只是扫过负责接入的屏幕本身。“Jason,”他的声音转向项目经理,“让张玲把C版和D版的旋转分解分镜发到共享盘。明天下午前,我要看到调整方向的两个具体方案。吴敏,”他又转向短马尾女编剧,“你和李维,重新梳理这一段男女主内在情绪的驱动锚点,找出十个需要精确表演调度的情绪节点。给演员脚本要具体到微表情。”
语速不快,指令清晰、冷酷、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砸在会议室的空气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感召或解释,只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的高导。”Jason迅速记录。
“明白。”吴敏点头。
孙鹏也默不作声地在自己本子上写着什么。
高尔文微微颔首,似乎表示这个话题结束。然后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看任何人,像是随口提了一句:“另外,Jason。下午三点半,我需要和璇姐再碰一下第十六集结尾那场哭戏的情绪转变点。”
谢璇影后……璇姐……
这个略带亲近感的称呼被他平静无波地说出来,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任涵的耳膜。
他的下一句话更是将她这个角落里无人注意的“顾问”彻底钉在耻辱柱上:“那个场景的戏眼非常重要,她的情绪理解是核心。其他人暂时散会,留二十分钟我和璇姐单独讨论。相关片段单独调出来给她。”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旁边的助理去安排。
“收到高导!马上通知璇姐那边!”Jason立刻应下。
“其他人还有补充?”高尔文的目光似乎透过屏幕扫视全场,但很快收了回去,没有任何在某个角落停留的迹象。
任涵死死盯着屏幕上他模糊的轮廓,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胃里的灼烧感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嘲弄感再次翻涌上来。他全程没有看过摄像头一眼,没有提过“顾问”两个字。仿佛那个被他强行塞进项目、只能关掉摄像头保持静音“旁听”收集资料的她,根本不存在。甚至在安排与影后“单独讨论”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更将她彻底隔绝在核心团队之外,成为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会议结束的信号发出。屏幕另一端,Jason做了简短总结,宣布散会。几位编剧的表情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惫。吴敏揉着太阳穴快速收拾本子。孙鹏脸色还有点郁闷,抓过桌上的咖啡狠狠灌了一大口。有人伸懒腰,有人开始低声交谈。
任涵看到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谢璇那道温婉的身影在助理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她穿着舒适的米白色羊绒开衫,妆容很淡,脸上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倦意和浅笑,直接坐到了高尔文旁边的沙发座椅里。距离很近。工作人员开始调试设备播放片段。
任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点了“退出会议”。屏幕瞬间变暗,只剩下她的登陆界面。
她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脑海里反反复复就是高尔文那点出的两下指尖。那种融入骨血般、被顶级团队细致伺候着的理所当然感。那种将他与她之间无形的天堑,具象化地展露出来。
她只是个需要小心翼翼才能混进大楼后勤通道、被隔离在一排白色房门背后、靠视频静音监控才能“聆听”项目核心讨论的“顾问”。
而他,是整个运作精密的庞大机器的真正核心。他只需要一个眼神,甚至一次指尖的轻点,就足以驱动无数资源精确运转。影后,也只是他需要时就可以安静坐在他身边单独讨论项目的合作者。
这就是现实。冷冰冰,不留余地。
胃里的空虚感夹杂着自嘲翻涌而上。她需要透口气。哪怕只是离开这个冰冷的白色牢笼一分钟。
她站起身,推开C05的门。走廊依旧空寂,惨白的灯光映着光洁的墙壁。她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打印设备间。推开门,里面只有机器的低鸣和角落那个废纸回收筐。
就在她刚踏进设备间,准备关上门的瞬间——
走廊另一端,通往A区核心办公区的那扇厚重的玻璃门无声滑开。
高尔文走了出来。
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眉头微蹙,似乎还在思考刚才会议的内容,或者即将与谢璇讨论的细节。深灰色衬衫的领口一丝不苟,步伐沉稳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专注气场。
任涵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把自己藏进设备间的阴影里。但已经晚了。
高尔文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起了头。
目光毫无预兆地撞上。
隔着十几米空荡的白色走廊,惨白的灯光自上而下地打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惊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那目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精准地落在任涵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从她身上那套略显廉价的黑色套裙,到她脸上刻意维持的平静表情,再到她此刻僵在设备间门口、进退失据的尴尬姿态。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头。那蹙眉并非针对她这个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位置。
没有停顿。
没有言语。
甚至没有改变步伐的节奏。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平板电脑上,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团无意义的空气。脚步没有丝毫迟滞,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深灰色衬衫的衣角带起一丝微弱的、带着冷冽须后水气息的风,擦过她的手臂。
他甚至没有走进设备间取什么东西的意思,仿佛只是恰好路过。
任涵僵在原地,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门框。那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混合着高级纸张和某种木质香调的气息,与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完美契合。
脚步声沉稳地远去,消失在走廊拐角,通往他专属的休息室或另一个会议室的方向。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任涵才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传来一阵刺痛。胃里那股熟悉的灼烧感混合着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汹涌而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才遏制住身体微微的颤抖。
那目光……
那视若无物的目光……
那如同评估障碍物般的蹙眉……
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锋利,更冰冷,更彻底地将她钉死在“无关紧要”的位置上。
她扶着门框,慢慢转过身,看向设备间角落里那个孤零零的废纸回收筐。里面只有几张被揉皱的、打印失败的A4纸。她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伸向其中一个纸团。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年轻的声音。
“哎!任顾问!原来你在这儿!快!高导要《夏日回声》的旧分镜稿!急用!Jason让我赶紧找出来送过去!我记得好像之前扫描存档的电子版放共享盘‘历史资料’分区了?你权限能开吗?快帮我找找!”
是赵明。他气喘吁吁地冲进设备间,手里还抓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执行紧急任务的急切和一丝看到熟人的热切。
任涵的手指猛地顿在半空,离那个纸团只有几厘米。
《夏日回声》……
旧分镜稿……
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她混乱的脑海!那个被她当年贬得一文不值、甚至泼了墨水的学生短片!高尔文……竟然还要用?现在?
赵明还在催促:“快快快!高导等着呢!说突然想到一个镜头调度可以参考当年的感觉!璇姐那边也等着看呢!”
璇姐……也等着看……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她看着赵明焦急的脸,又低头看了看那个近在咫尺的纸团。
最终,她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干涩:“‘历史资料’分区?我的权限……打不开。”她指了指自己的电脑方向,“我的访问层级,只有当前项目共享盘和内部公告。”
赵明愣了一下,随即懊恼地一拍脑袋:“啊!对!忘了你是外部顾问!该死!那我得去找Annie要临时权限!麻烦死了!”他嘟囔着,风风火火地转身跑了出去。
设备间里再次只剩下任涵一个人,和角落里那个未被触碰的纸团。
她站在原地,走廊惨白的光线从门口斜射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胃里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混合着刚刚那擦肩而过的审视和此刻荒谬的刺痛,像一团火在腹腔里闷烧。
咫尺,天涯。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玻璃门和森严的等级,还有一道由他亲手划下的、深不见底的鸿沟。而她,被困在这白色的孤岛上,连触碰一份旧日“失败品”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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