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的冬天,繁华依旧,笙歌处处,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虚伪与寒意。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徐棠疏散尽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穿着单薄的旧棉衣,守在皇城根下那些达官显贵可能经过的街口桥头。
她不顾一切地拦住那些装饰华贵的马车,在冰冷坚硬的石板路上重重磕头,声嘶力竭地哭诉龚云岫的冤屈,揭露滑州炼狱般的惨状和蔡京一党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滔天罪恶。
换来的,是车帘后冰冷的呵斥,是豪奴厌恶的白眼和唾骂,是毫不留情的驱赶,甚至是被恶仆推搡在地、拳脚相加的屈辱。
她的额头磕破了,结了厚厚的血痂又再次磕破。
嗓子喊哑了,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单薄的棉衣根本挡不住凛冽如刀的寒风,手脚都生了冻疮,又痛又痒。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短短时日的奔波求告中,她尝了个遍。
每一次被推开,每一次被辱骂,都像在心上又捅了一刀,却也把那颗要救龚云岫的心,磨砺得更加坚硬,更加不顾一切,如同百炼精钢。
终于,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天地一片苍茫。
徐棠疏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几乎是爬着跪倒在了当朝唯一敢与蔡京唱反调、素有清名刚直的老御史的府邸门外。
风雪如刀,割在脸上生疼。她跪在厚厚的、冰冷的积雪里,浑身冻得麻木,意识也开始模糊,只有嘴里还在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冤……龚云岫……冤……” 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就要冻僵在这风雪里,府邸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
一个面容愁苦的老管家探出头,看到雪地里几乎被埋住的、气息奄奄的徐棠疏,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姑娘,进来吧。我家老爷……要见你。”
徐棠疏几乎是爬进了那间燃着温暖炭火的书房。
老大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
他屏退左右,听徐棠疏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却字字泣血地哭诉完龚云岫的冤屈,滑州地狱般的惨状,以及蔡京一党借灾敛财、构陷忠良的种种恶行。
他沉默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着紫檀木椅扶手的枯瘦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此事……牵连甚广,干系重大。”良久,老御史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蔡京势大根深,官家……唉,耽于书画,不察民情。老夫位卑言轻,能做的……有限。”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着徐棠疏,“但龚云岫……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这血书,老夫拼却这项上人头,也会想办法递到该看的人眼前!递到新帝面前!”
他摊开一卷洁白的素绢,又递给她一支笔,一方砚。
徐棠疏知道,这是龚云岫最后的机会,也是她最后的力量。
她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剧烈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
殷红的血珠涌出,滴落在洁白的素绢上。
她用颤抖的、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一笔一划,在绢帛上写下泣血的控诉,字字如刀,句句带泪:
“罪女徐棠疏,泣血顿首,滑州通判龚云岫,忠贞为国,赈灾救民,散尽家财,活民万千。蔡京一党,构陷忠良,罗织罪名,私吞赈粮,祸国殃民。天日昭昭,此心可鉴。伏乞陛下,明察秋毫,开释忠良,惩治国贼。滑州百万冤魂,皆可为。!若有一字虚言,甘受天谴,万死无悔。”
每一个血字,都凝聚着她刻骨的恨意、无边的悲愤和对龚云岫至死不渝的爱恋。写罢最后一笔,她已头晕目眩,浑身脱力,几乎虚脱倒地。
“好,好一个‘天日昭昭,此心可鉴’!”老大人接过那卷沉甸甸、仿佛还带着她体温和生命热度的血书,姑娘放心!老夫纵粉身碎骨,也要为忠良讨个公道!你速速离开开封!此地已成虎狼之穴,凶险万分!”
徐棠疏千恩万谢,被府中的老管家从后门悄悄送了出去。
然而,蔡京的耳目如同蛛网般遍布汴京,府中这异常的动静还是惊动了这头盘踞在权力顶点的老狐狸。
就在徐棠疏离府不久,一队凶神恶煞的禁军便如跗骨之蛆,循着踪迹追了上来!
寒风卷着密集的雪粒子,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脸上。
徐棠疏拉着簪杏,在昏暗狭窄、积雪覆盖的巷子里拼命奔逃。
身后的脚步声、呼喝声、刀剑碰撞的金属声越来越近,如同索命的厉鬼在风雪中尖啸。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
肺部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知道,一旦被抓住,不仅自己性命难保,那封用她心头血写就、承载着龚云岫最后希望的血书,也必将石沉大海,万劫不复!
“小姐!快走!”簪杏猛地将她推向一条更狭窄、更黑暗的岔路,自己却转身,朝着追兵的方向跑去,瘦小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那么单薄,“别管我!快跑啊!”
“簪杏!”徐棠疏凄厉地呼喊,声音被呼啸的风雪吞没,只看到簪杏背影消失在风雪和追兵晃动的刀光里,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走的落叶。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将她撕裂,泪水混合着雪水模糊了视线。
但她不能停下。
她朝着城外那片覆盖着厚厚积雪、荒无人烟的野地拼命跑去。
风雪越来越大,如同狂暴的白色巨兽,几乎要将她渺小的身影彻底吞噬。
身后的追兵似乎被簪杏引开了一段距离,但呼喝声和马蹄声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在风雪中断断续续、时远时近地传来,提醒着她死亡的逼近。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进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如同灌了沉重的铅块,再也抬不起来。终于,在一个荒凉陡峭、积雪深厚的山坡上,脚下被厚厚的雪层一绊,她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向前扑倒,整个人陷入冰冷的积雪中。
冰冷的雪沫瞬间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窒息。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四肢却像不属于自己,酸软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意识在迅速地抽离,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刺骨的寒冷,从四肢百骸钻进骨头缝里,深入骨髓。
眼前开始出现纷乱的幻觉。
她又回到了五岁那年的冬天,西厢书斋的破窗外,那个蜷在墙角、用枯枝划字的单薄身影,安静的眼睛。
她看到宫宴上,他掏出御赐的糕点讨她开心。
她看到滑州污浊的泥水里,他转过身去时脊梁上盛开的白桦树。
还有他坐在破衙门的门槛上,望着残阳时,那无边无际、几乎将她淹没的疲惫与脆弱。
云岫。
龚云岫。
她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颤抖着、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枚一直贴身珍藏的、小小的栗子糕。
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冰冷的糕点硌着掌心,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来自人间的温暖和支撑。
风雪更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万物都失去了轮廓。
她的身体在厚厚的、冰冷的积雪下渐渐失去知觉,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唯有掌心那枚小小的糕,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暖意。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在遥远的风雪呼啸声中,似乎……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冰雪,还有,还有焦急的、穿透风雪的呼喊,是追兵吗?
还是……是希望降临前的幻觉?
她努力地想睁大眼睛,想看清风雪弥漫的那一头。
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山岳,再也无法抬起。世界陷入一片彻底的、冰冷的、无声的黑暗。
唯有灵魂深处那一声呼唤,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执着。
风雪呜咽着,卷过这片死寂的山坡,很快便将那个倒在雪地里的单薄身影彻底覆盖,只留下一片刺目的、无情的洁白。
唯有那只从积雪中露出的、紧紧攥着栗子糕的手,苍白,僵硬,却固执地指向开封城的方向,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永恒的控诉与等待。
风说。
说春天,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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