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还未落下，凛冽的北风已裹挟着刺骨的杀意，先一步席卷了满目疮痍的滑州城。
一队盔甲鲜明、手持明晃晃兵刃的禁军，如凶神恶煞般闯入了残破不堪的通判衙门，打破了灾后勉强维持的一丝脆弱平静。马蹄踏在泥泞里，溅起冰冷的泥点。
“罪臣龚云岫，勾结流寇，私吞赈粮，图谋不轨，奉旨缉拿，押解回京！”为首的军官声音冰冷，毫无感情地宣读着诏令，如同宣判死刑，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闻声聚拢、面露惊恐的灾民。
整个衙门内外，瞬间死寂。
正在伏案疾书、整理最后一批灾民安置文书的龚云岫缓缓站起身，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深深的、彻骨的疲惫。
他放下笔，仔细地掸了掸身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官袍——这已是他在开封带来的唯一一件体面衣裳，平静地伸出手腕：“罪臣……领旨。”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
“不！”徐棠疏像疯了一样从内室冲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到龚云岫身前，张开双臂死死挡在他前面，目眦欲裂地瞪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兵士，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尖利：“你们胡说！龚大人殚精竭虑，散尽家财，救了成千上万的灾民！他怎么可能谋反？是蔡京，是蔡京那个老贼陷害他，天日昭昭，你们不能……”
“棠疏！”龚云岫厉声喝止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焦急和担忧，“别胡闹！退下！”他用力想把她拉开，护到身后。
那军官冷笑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徐棠疏，如同看一只碍事的蝼蚁：“哪来的疯妇？敢阻挠钦差拿人？一并锁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徐棠疏狠狠推开。她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满是泥污的地面上，手肘磕在凸起的石头上，钻心地疼，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疼痛的万分之一。
“带走！”军官一声令下，兵士们不由分说，反剪龚云岫的双臂，给他套上了沉重的、冰冷刺骨的枷锁。那铁器撞击的“哐当”声，像丧钟一样敲在徐棠疏的心上。
“棠疏！保重自己！”在被推搡着押出破败衙门的瞬间，龚云岫猛地回头，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不舍，担忧，诀别，还有一丝沉重的、无声的托付。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兵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地消失在了门外凛冽刺骨的寒风中，只留下一个镣铐叮当、渐行渐远的背影。
徐棠疏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耳边嗡嗡作响，是灾民们压抑的哭声和愤怒的低吼。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哭成泪人的簪杏和一脸悲愤的老仆用力搀扶起来。
“小姐…小姐我们怎么办？”簪杏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办？徐棠疏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看着龚云岫案头那盏尚未熄灭、摇曳着微弱火苗的油灯，那火光映着他未写完的文书，墨迹未干。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滔天恨意、焚心蚀骨的愤怒和孤注一掷勇气的力量，猛地从绝望的深渊里升腾而起，瞬间灌注了她的四肢百骸，烧得她双眼赤红。
“去开封！”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决绝，如同淬火的钢铁，“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我要去开封！
变卖最后一点贴身首饰，遣散了忠心却无能为力的老仆，徐棠疏只带着簪杏一个弱女子，踏上了前往开封的漫漫长路。
这一次，没有银票，没有粮食，只有一颗被恨意和绝望烧得滚烫的心，以及那枚一直贴身珍藏的、小小的栗子糕。
她知道，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是比滑州的洪水、瘟疫和流民更可怕的龙潭虎穴。但她别无选择。
龚云岫在诏狱里，每一刻都可能是最后一面。
雪停了。
阴惨惨的天空中，一束金光照向开封城。
从此再也不惧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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