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无休止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如同拖着沉重的镣铐。
肆虐的洪水终于开始不甘心地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淤泥、断壁残垣和令人窒息的腐臭。
瘟疫在龚云岫近乎严苛的隔离措施和徐棠疏带来的部分药物支撑下,总算没有大规模爆发,被艰难地压制住。
但灾后的重建和随之而来的、更恐怖的饥荒,依旧像悬在头顶的剑,寒光闪闪。朝廷后续的粮草和款项依旧是杯水车薪,如同挤牙膏,敷衍了事。
龚云岫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四处奔走,亲自丈量被毁的田地,规划重建的村落,低声下气、甚至近乎哀求地向当地仅存的富户“劝捐”,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前程和微薄的官声作抵押,向邻近尚未受灾的州府借粮。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眼中那点曾经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在残酷现实的无情碾压和巨大挫折感下,似乎也一点点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灰暗。
一日黄昏,他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步履蹒跚地回到那间四面透风、如同冰窖的“通判署”。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扑向堆满文书的案头,而是颓然地坐在冰冷坚硬的门槛上,望着远处天边那轮正沉沉坠入地平线的血色残阳发呆。
夕阳如血,泼洒在天际,将他清瘦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浸透了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回天的巨大悲怆。
徐棠疏默默走过去,将一碗刚熬好的、只有几片野菜叶子的稀粥放在他身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挨着他,也坐了下来。晚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寒意,吹拂着,卷起泥土和新生野草的苦涩气息,也吹动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
过了许久,久到那碗粥的热气都快散尽了,龚云岫才沙哑地出声,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带着一种浓重的、化不开的迷茫:“棠疏,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光明的血色残阳,“拼尽全力,耗尽心血,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死去,看着更多人继续挨饿受冻。朝廷的眼睛,根本看不见这里的血泪。”
徐棠疏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窒息。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冰冷瘦削、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冰凉,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不,云岫,”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力量,“你救了很多人。你让他们知道,还有人没放弃他们,还有人记得他们还是‘人’。”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双写满疲惫和迷茫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残阳如血,也映着她自己同样憔悴却异常坚定的脸,“这世道黑透了。”
龚云岫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他终于转过头,深深地、深深地看向她。
那双安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浓烈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情绪——有痛楚,有挣扎,有巨大的感激,还有一种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近乎脆弱的依赖。
他反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她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力道大得有些发疼,冰冷的指尖传来他掌心的微颤和滚烫的温度。
“棠疏。”他只唤了她的名字,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后面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只有那紧紧交握的手,传递着彼此的温度、无声的支撑和一种灵魂相契的慰藉。那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这冰冷的门槛上,两个依偎取暖的身影,在血色残阳下,构成一幅凄怆又无比温暖的永恒剪影。
她的手心贴着他的冰凉,他的指尖感受着她的温热,两颗在绝望泥泞中挣扎的心,前所未有地靠近。
终于,他们再相识。
然而,开封城内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冰冷的刀锋早已悬起。
龚云岫在滑州“不安分”的种种作为,他屡次上书痛陈蔡京一党借赈灾之名继续盘剥、中饱私囊的奏疏,如同芒刺,深深扎进了权相蔡京的心头。
一封由蔡京心腹精心炮制、罗织了“勾结流民、意图谋反”、“私吞赈灾粮款”、“煽动民怨、诽谤圣上”等数条足以置人于死地大罪的密折,悄无声息地递到了正沉迷于为新得《瑞鹤图》题诗的官家赵佶的案头。
被这封煞风景的密折搅扰了雅兴的赵佶,草草扫过那些耸人听闻的罪名,眉头不耐地蹙起。
龚云岫?那个不识抬举、曾在朝堂上给他难堪、让他下不来台的狂生?
印象本就恶劣至极,加之蔡京在一旁添油加醋、忧心忡忡地进言“此子不除,恐乱国本”,赵佶心中那点本就稀薄的耐心和对所谓“能吏”的期待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冒犯的厌烦。
他厌烦地挥挥手,仿佛拂去一只恼人的苍蝇,朱笔在那份密折上批下两个冰冷刺骨、足以定人生死的字: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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