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棠疏留在了滑州。
她带来的银票如同久旱后的甘霖,迅速变成了救命的粮食和紧缺的药材。
龚云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将这些资源纳入了赈灾的统筹,分派给她最繁重也最紧要的事务:协助登记造册,清点混乱不堪的灾民人。
在呛得人睁不开眼的浓烟里,熬煮大锅大锅能照见人影的杂粮稀粥。
将那些勉强能果腹的食物,尽可能公平地分发到一双双枯槁的手中。
在临时搭建的、气味刺鼻难闻的隔离区里,照看那些浑身脓疮、散发着恶臭、奄奄一息的疫病患者。
安抚那些失去父母、日夜啼哭不止、嗓子都哭哑了的孤儿。
每一项工作,都让她直面着人间最**、最残酷的苦难和绝望,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她过往十八年养尊处优的认知。
双手被粗糙的锅铲木柄磨出了水泡,又被滚烫的粥水溅到,烫得通红。
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恶心,颤抖着手为那些浑身溃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病人清洗伤口,笨拙地喂下苦涩的药汁。
抱着瘦骨嶙峋、哭得撕心裂肺、在她怀里挣扎的孩子,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直到自己嗓子嘶哑得发不出声。
眼睁睁看着一个上午还在她怀里小口喝粥、眼睛大大的小女孩,下午就因突发的高烧而抽搐着死在她眼前,小小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冷僵硬。
每一次直面死亡,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地切割、研磨,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也真正见识到了龚云岫的另一面。
在灾民面前,他是那个沉稳如山、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神。
他用沙哑却异常温和的声音安抚惊惶的妇孺,会蹲下身,用树枝在泥地上耐心地教那些失去家园的孩子写自己的名字,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尚有危险的积水里,和青壮劳力一起肩扛手抬,抢修那些摇摇欲坠的临时堤坝。
他仿佛不知疲倦,日夜奔忙,像一根被拉紧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弦,将自己燃烧到极致。
然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在那个四面透风、用破木板草草搭建、比窝棚好不了多少的“通判署”里,徐棠疏不止一次撞见他独自一人时的样子。
他对着空空如也、再也挤不出一粒米的官仓账册,一拳狠狠砸在摇摇欲坠的木桌上,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对着朝廷姗姗来迟、数量却杯水车薪、如同施舍般的赈灾批文,额角青筋暴跳,那声音充满了力不从心的悲愤。
他伏在堆满文书、油灯昏暗的案头,因连日高强度的劳累和忧心如焚而剧烈地咳嗽,单薄的肩背痛苦地佝偻着,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揪心。
有一次深夜,徐棠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勉强还算温热的药汤,轻轻推开他虚掩的房门。
只见他伏在案上,竟已累极睡去。昏黄的油灯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半边憔悴不堪、瘦削得棱角分明的脸颊。
即使在沉沉的睡梦中,他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似乎在呓语着什么。
一滴浑浊的泪,竟从他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无声地洇湿了摊在案头那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灾民名册和所需物资的簿册,墨迹晕染开来。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将那碗药汤放在他手边尚有余温的地方。
她看着他疲惫到极致的睡颜,看着他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和写满各种救灾条陈、被反复修改揉皱的纸张,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烈的心疼、深切的敬仰和终于完全理解的情愫,在她心底疯狂地滋长、蔓延,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灵魂。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他那近乎固执的刚直背后是怎样的煎熬,明白了他为何视高官厚禄如粪土,明白了他为何甘愿将自己扎根于这片绝望的泥淖。
他心中那团名为“天下苍生”的火焰,那份“俯仰无愧天地”的执着,那份要守护“孩童眼中微弱之光”的信念,是在龚云岫自己成为江南灾民的那一刻起,从来没有一刻熄灭,足以将他自己的生命,一寸寸焚尽,燃成照亮黑暗的微光。
这份爱,裹挟着痛楚、绝望和对未知命运的深切恐惧,沉重得如同泰山压顶,却也让她在这满目疮痍的人间地狱里,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平静。
徐棠疏握住龚云岫的手,而龚云岫的手心里,藏着一把钥匙。
连接着过去,通往未来。
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答案。
最后最后,月光如水,繁星闪烁。
眼泪。
滚烫,滚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