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云岫顶着状元的光环进了翰林院,成了清贵无比的的天子近臣。
官家赵佶起初很喜欢他,爱他文思敏捷,也爱他那一手飘逸俊朗的好字,常招入宫中,又是品评新搜罗的书画珍玩,又是君臣唱和吟风弄月。
他的墨宝甚至曾与官家御笔亲书的题跋一同悬于新建成的皇家园林的亭台楼阁上,一时风头无量。
徐棠疏也偶尔能从徐相口中听得些只言片语,便也知道他得了“圣眷”,心里也松了口气。
但她又太了解龚云岫,那双安静的眼睛深处,燃着的绝非仅仅是笔墨丹青的风雅之火。
随着龚云岫在朝堂的日子久,对时局看得越深,徐棠疏果然发现他每日回府后已经变得不愿与她分享今日朝中局势。
她知道,龚云岫骨子里那份沉甸甸的清正与忧患已经再也没办法掩藏下去,他亲眼看着蔡京如何打着“恢复新法”的旗号,行的确是敲骨吸髓,盘剥百姓的卑劣勾当。
那个被他寄予厚望的青苗法,到了地方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吏手中,层层加码,又成了百姓的枷锁。
利滚利如同饮鸩止渴,贪婪地吞噬着本就贫瘠的土地,而搜刮来的巨额钱粮,就像源源不断的血泉,淌如开封,滋养着蔡京等人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
她知道龚云岫内心在煎熬,日夜灼烧着他的良知。
在一次官家兴致勃勃展示着新得古画,并随口提及要为心爱的艮岳增添几块上好的“奇石”时,龚云岫心中积压的悲愤终于无法忍耐。
他一步跨出文官的队列,朱红的官袍下摆被他猛地撩开,膝盖重重砸在金砖地上,伴随着鹅头触地的闷响,打破了殿内原本歌舞升平的浮华假象。
丝竹管弦戛然而止胡,满殿朱紫公卿脸上的笑容凝固,连坐在龙椅上、正沉浸在艺术雅趣中的赵佶,脸上愉悦自得的笑容也彻底僵住,眼神陡然变得阴沉。
“殿下!”龚云岫的声音坚定却也颤抖着,字字如刀,割裂了那死寂的大殿每一个角落。
“臣斗胆进谏,如今推行的青苗法案,早已背离其立法的初衷,地方官员,假借朝廷之名,行剥削之实,百姓卖田卖地,易子而食,流离失所哭声震野。东南富饶之地,民力已经被榨取殆尽。开封城今日之奢华,艮岳园林之秀丽,都是用东南万民之膏血,累累白骨堆砌而成。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立刻废除害民之法,让天下苍生得以喘息。”
大殿里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高踞龙椅之上的赵佶,那张原本因赏玩《瑞鹤图》而容光焕发、带着艺术家陶醉神情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精心保养、用来拈笔作画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龙袍袖口细腻繁复的金线刺绣,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龚云岫字字如冰锥般锋利的声音,像一盆冰水,狠狠浇灭了他沉浸于书画奇石的雅兴,更将他刻意忽视的、那个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的真实世界,血淋淋地撕开摊在他眼前。他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得他心口发闷。
这龚云岫,平日里看他才情出众,字也颇合自己心意,才多加眷顾,没承想竟是个如此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放肆!” 赵佶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案头一方莹润的白玉镇纸都跳了起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怒,震得殿内所有人心肝一颤,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天颜。
“龚云岫!你才入朝几日?芝麻绿豆大的官,竟敢狂犬吠日,妄议朝政,污蔑朝廷重臣,诋毁朕躬?!什么鬻田卖子,什么民脂民膏?朕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脑子!危言耸听,蛊惑人心,其心可诛!”
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殿下跪着、背脊依旧挺直如松的龚云岫,气得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好!你不是口口声声忧国忧民吗?滑州黄河大决口,流民啸聚,地方糜烂!朕就给你个机会!着你即刻卸去翰林院修撰之职,改任滑州通判!戴罪赈灾!安抚流民,整肃地方,若不能将功折罪,平定灾患……”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龚云岫,“提头来见!滚出去!”
“陛下!臣……” 龚云岫猛地抬头,眼中是震惊、是痛心疾首、是更深沉的绝望。
他还欲再辩,再谏,哪怕头破血流。然而两旁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已不容分说地上前,粗暴地架起他的双臂,将他硬生生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拖拽起来。他那身簇新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朱红官袍,在同样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他挣扎着,嘶声力竭的呼喊在空旷而死寂的大殿里徒劳地回荡,如同濒死孤鹤发出的最后哀鸣:“陛下!三思啊!陛下——!东南民力已竭,不可再……” 那悲愤绝望的声音,最终被沉重的朱漆殿门“哐当”一声,无情地隔绝在外,只留下满殿死一般的沉寂和官家那张因震怒而扭曲的脸。
龚云岫被贬滑州通判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寒鸦,扑棱棱飞回相府。
徐相的书房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是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摔碎在青砖地上的声音。
徐棠疏躲在门外,听着父亲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从门缝里泄出:“蠢材!竖子!自寻死路!蔡京那老狐狸正愁找不到由头收拾他!他倒好,自己把脖子往铡刀底下送。滑州?那是人待的地方吗?洪水滔天,瘟疫横行,流民如匪,饿殍塞道。官家这是把他一脚踢进了鬼门关,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啊!”
徐棠疏的心,随着父亲的每一个字,像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龚云岫被殿前武士架起拖走时,那瞬间回望的眼神——充满了震惊、痛楚和更深沉的绝望,自己出现在了徐棠疏的眼前。
滑州,瘟疫横行、流民暴动,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冷,血液似乎都要冻结。
“不行。”这个念头如同岩浆冲破地壳,猛烈地喷涌而出!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柔嫩的掌心,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印,她不能看着他去死。
相府那厚重森严的金库大门,第一次对她这位相府千金紧紧关闭。
当徐相得知自己的姑娘竟然想变卖所有嫁妆去襄助那个“自寻死路的狂徒”时,勃然大怒,狠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力道之大,让她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孽障!你还要糊涂到几时?那龚云岫已是蔡京眼中钉,肉中刺。他此去滑州,就是阎王爷点名,十死无生。你还要不知死活地贴上去?是想拉着整个徐家,给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情郎垫棺材底吗?”
母亲在一旁垂泪劝解,字字句句都是世家的体面、女儿家的清誉、未来的婆家前程,像一张无形的网,要将她牢牢缚住。
脸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轰鸣不止。徐棠疏看着父亲因暴怒而扭曲涨红的脸,看着母亲哀戚无助的泪眼,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渊,也一点点变得如同淬火的生铁,坚硬无比。她一句话也没说,猛地转身冲回自己的绣楼,将门锁死。
她翻箱倒柜,找出所有压箱底的宝贝。
陪嫁用的赤金镶南珠头面,沉甸甸的,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温润如脂、触手生凉的羊脂白玉臂钏;水头极好、翠**滴、雕着缠枝莲纹的翡翠手镯;还有满满一匣子拇指肚大小、浑圆莹润、价值连城的东珠……
这些曾经让她爱不释手、象征着相府千金无上尊荣与富贵前程的物件,此刻在昏暗的烛光下,却显得那么冰冷,那么讽刺,像一堆毫无生气的石头。
“簪杏。”她唤来最贴心的婢女,声音异常冷静,“去找!开封城里最隐秘、最识货、也最不怕事的当铺,把这些,”她指着妆台上那堆璀璨却冰冷的物件,“统统换成银子,能换多少是多少。然后,全部,全部换成粮食、药材,要快,一刻也不能耽搁!”
“小姐!这…这可是您压箱底的嫁妆啊!老夫人传下来的……”簪杏抱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吓得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抖。
“快去!”徐棠疏厉声打断她,眼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坚决,“一件不留,立刻,马上!”
当最后一支点翠衔珠的赤金凤簪也被摘下,换回一沓薄薄的、盖着不同钱庄印鉴的银票时,徐棠疏握着那沓轻飘飘的纸,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般的轻松。
她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粗衣,将银票小心地缝进贴身夹袄的内衬里,紧贴着怦怦跳动的心口,只带了忠心耿耿的婢女簪杏和一个力气不小、沉默寡言的老仆。趁着夜色深沉如墨,不顾父母的震怒和门外隐约传来的看守动静,她们用最笨拙也最决绝的方式,翻出了相府那座金雕玉砌、却让她窒息的高墙深院。
第一次走在街头的茫然与寂寥,逐渐被坚定代替,不再找不到方向,不再害怕走错路,不再犹豫不前,也不再害怕与人群背道而驰。
呵一口气,白雾散的很慢,时间也跟着停下。
洁白无瑕的雪花一片一片,然后安静的落在衣服上、头发上。
和梦里的一样美丽,一样仿佛不会融化。
徐棠疏抱着怀里的银票,幸福的风将她包裹。
“冬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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