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窗外,雪光映着清冷的月色,将庭院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白。
何静舒遣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书案前。
白日里暖阁的融融笑语、姐姐关于云琅青的追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让那沉寂多年的水底暗流悄然涌动。
她走到一个不起眼的紫檀螺钿小柜前,打开最深处一个带暗锁的抽屉。里面躺着一个褪了色的旧式信封,信封角落那熟悉的、带着点艺术气息的帆船图案,无声地诉说着它的来源。
何静舒将那封信取出。
信纸已经泛黄,但保存得极好,边缘平整。她缓缓展开信纸,昏黄的纸页在烛光下透出岁月的痕迹,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如昨,力透纸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保留的热烈。
这封信,是她当年收到的那厚厚一摞书信中的最后一封。也是这封信的到来,让她对春桃说出了那句冰冷而决绝的指令,从此,再无音讯。
信的正文写了什么?
洋洋洒洒,热情洋溢地描绘着英伦的风景、艺术的熏陶、新奇的见闻……这些都不重要。
信中反复提及对故园、对旧友的思念,字里行间洋溢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赤诚……这些也不重要。
真正像一把利刃,刺破何静舒平静心湖,让她感到事态失控、航向偏离的,是随信寄来的那个小小的、沉重的物件。
此刻,那枚戒指正静静地躺在何静舒白皙的手心上。
它是典型的西洋风格。戒圈是简洁流畅的白金,戒托上镶嵌着一颗切割完美的钻石。宝石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幽冷而神秘的光芒。
这枚戒指,是云琅青在信中得意洋洋提及的“战利品”——他在伦敦一场小有名气的拍卖会上,花费了“相当可观”的零用钱拍得的。
一个男子,万里迢迢,寄来一枚戒指。
他为何寄戒指?
云琅青在信中写得极其直白,甚至带着艺术家的浪漫与天真:前文省略若干,真正刺破最后一层纱影的,是最后的一段话。
········此戒,是我心之所向,情之所钟。盼它能跨越重洋,代我诉说未尽之言。
万望勿要退还!纵使你无法接受我的心意,也请让它留在你处。若退回,我身处异乡,恐难承受第二道离伤········
收,无法收,退,退不了。
何静舒,她不是养在深闺、不知世事的旧式女子。她在中西女塾读书,通晓西文,了解西方的礼仪习俗。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个男子向一位女子赠送戒指,尤其是在西方,意味着什么。
他云琅青,顶着那样一张足以令无数女子倾心的俊朗面容,含着金汤匙出生,在英国那等自由之地浸染数年,他怎么可能“糊涂”?
他不是糊涂。他是太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清醒地、甚至带着点世家子弟特有的任性,要将这份“想要”强加于她。
那一刻,何静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
云琅青这个人,本身就象征着一种失控。他拥有最耀眼的外表,最令人艳羡的起点,少年意气混合着世家贵气,如同灼热的太阳,光芒万丈。
他太炙热,太耀眼,太……不属于她规划中的轨迹。
她留下了戒指。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戒指是警醒她保持清醒的图腾。
她断绝了书信往来。以最决绝的姿态,划清了界限。
当姐姐明里暗里暗示云伯母的心意时,何静舒才会刻意回避,门第悬殊带来的非议暂且不论,单是云琅青这个人,就早在静舒这里划去了为夫的选择。
琅青,注定不会,也不可能成为她未来的丈夫。
夜,更深了
————
三日时光,在家常的温情,在静贞的安宁与满足中飞逝。
赵明诚这几日天天早出晚归,看似尽忠职守,至于是否真实忙于‘漕粮要务’,何父尚不细究,属于孩子们的路,终究只能他们自己去走。
此时是黄昏时分,几丝丝的余晖的映射在静贞院落里。
一身仆仆风尘的赵明诚走进漱玉轩,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眉宇间锁着一丝凝重与挫败。衣裳下摆沾了些尘土,显然奔波了一天。
“夫君回来了?”何静贞闻声抬头,脸上绽开温婉的笑容,她接过他解下的外氅,吩咐丫鬟:“快给姑爷打热水净手,再把煨着的参汤端来。”
赵明诚看着妻子笑靥,听着她温软的关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在榻边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热毛巾擦了把脸。
何静贞端过参汤,递到他手边,顺势在他身侧坐下,柔声问道:“夫君这几日早出晚归,甚是辛苦。那……漕粮转运的事务,可还顺当?”
赵明诚接过参汤,他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语气还算温和,却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疲惫与无奈:“顺当?”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去,“不过是与虎谋皮罢了。那些个北洋的军官……”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化作一声短促的叹息,“兵痞子的话,信三分都嫌多。他们眼里,只有枪杆子与现大洋……”
这话语里蕴含的无力感让何静贞微微一怔。
她虽不懂军政大事,却也听出了丈夫此行并非如他“漕粮督办”身份那般简单顺利,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阻碍和不快。她下意识地握住了丈夫放在膝上的手,冰凉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夫君辛苦了,好在现下咱们在自己家,父亲足智多谋,且官场多年,你若是有为难的,可询问询问父亲····”
提及何父,赵明诚刚刚放松的眉头又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他放下空了的参汤碗,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又看到了岳父何观澜那张波澜不惊、深不可测的脸。
这几日,他确实没少与北洋方面的人接触,也的确费尽唇舌试图说服岳父看清“大势所趋”,借何家在沽州的根基和资源,提前押注北洋,尤其是即将复出的袁世凯。他描绘了锦绣前程,分析了利弊得失,甚至暗示了潜在的风险……
可岳父呢?
那位老泰山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是悠闲地拨弄着念珠,就是侍弄窗台那盆兰草。
无论赵明诚说得如何口干舌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何观澜的回应永远是不疾不徐,如同打太极般四两拨千斤。
“贤婿所言,不无道理。然兹事体大,关乎何家百年根基,需慎之又慎……”
“北洋之强,人所共见。然其内里派系如何?袁公复出后,其心究竟如何?尚需观望……”
“沽州小城,以民生为本。贸然卷入军争,恐非善策……”
“再等等,再看看……”
一句句“等等”、“再看看”,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赵明诚的急切与谋划轻易地挡了回来。
赵明诚甚至有种感觉,岳父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睛,早已洞悉了他所有的算盘,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表演,如同看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后生晚辈。
挫败感,深深的挫败感,再次涌上赵明诚的心头。他自诩聪明,在京中官场也历练得圆滑机敏,可在岳父面前,他那些引以为傲的见识和手段,仿佛都变得幼稚可笑。
赵明诚感受到妻子指尖的温暖和关切,反手轻轻握了握:“无妨,为夫会小心行事的。”
他不想将官场上的龌龊与凶险带进这难得的温馨里,尤其不想让沉浸在归家喜悦中的妻子徒增忧虑。
————
宣统三年九月十一日(1911年11月1日),清廷通过谕旨正式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通过驿递和电报系统向各省督抚传达,要求地方官府张贴告示。
清廷在无兵可用的情况下,被迫启用被罢黜的袁世凯,试图借其掌控北洋军镇压革命。
随后,汉口汉阳相继失守,革命军退守武昌。
何观澜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他的背影挺直依旧,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郁。
赵明诚垂手肃立一旁,脸色复杂,既有“大势已定”的隐秘激动,又夹杂着对岳父反应的忐忑。
电报与战争的消息一出,何老便召了赵明诚与何静舒来书房议事。
静舒并未开口,打破平静的,是姐夫赵明诚。
他看着何老的背影,开门见山:“岳父大人,汉阳败讯与袁宫保复出,前后脚而至。这棋盘,已然落定了。”
何观澜缓缓转过身,看向坐在椅上不发一言的静舒,比起赵明诚满腹算计的争名夺利,他更愿意听听女儿的看法。
“舒儿,你以为呢····”
何静舒迎上父亲的目光,父亲召她和姐夫来书房已有半柱香时间,期间姐夫不知说了多少分析利弊的话,父亲虽没有直言,但大抵还是认可的。现在点名问她的意见,不过是希望借她的口,再将父亲心里的选择坐实而已。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没有波澜,语速清晰而冷静:“父亲,女儿见识浅薄,不及姐夫见多识广,但这几日也听闻了一些。谈不上想法,只是女儿的一点拙见”
何老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摄政王授袁大权,非是信任,实是无奈,袁氏得此名分,北洋六镇尽入其彀中,天下兵锋所指,莫敢不从。此时若再抱残守缺,以‘守民’之名行观望之实,待北洋铁蹄踏破沽州城门,不论是‘附逆’还是‘资敌’之名强征粮秣、劫掠府库时,父亲所谓的‘中立’,将会是授人以柄的笑话!”
她的话语锋利,彻底撕碎了何观澜精心维持的中立假象。
赵明诚听得心头一震,下意识看向岳父。何观澜面沉似水,但捻动念珠的手指却停顿了一瞬。
“革命党汉口、汉阳连败,元气大伤。他们虽有热血,口号响亮,然根基浅薄,号令不一,器械粮饷皆仰赖外援。孙文先生远在海外,鞭长莫及。指望他们此刻能挡住袁世凯?无异于痴人说梦!他们先前对沽州‘客气’,非是心慈,实是力有不逮,无暇东顾。待其自顾不暇,或是袁氏大军压境之时,这‘客气’还能剩几分?”
这番话点破了何父内心深处对革命党“空谈”的不信任。
何静舒目光转向父亲,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父亲真正忧虑的,从来不是‘中立’能否守住,而是沽州这方水土、何家百年基业,究竟托付于谁手方能得保长久安宁?是那口号震天却根基浮萍的革命党?还是虽起于行伍、却手握实权且同样离不开粮饷支撑的袁宫保?”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更具力量:“袁世凯有兵,然无钱粮,兵亦难久持!何家有漕运咽喉,有粮仓满囤,此乃乱世活命之资,亦是谈判立足之本! 与其坐等强权碾压,不如主动握此筹码,与袁氏谈一场交易。他要军粮军饷以定天下,我要沽州免于战火、何家产业得以保全、运河商路通行无阻!此非愚忠投靠,而是以利相结,各取所需,共谋生路!”
“父亲,依附强权者生,愚忠旧主者亡”
何静舒最后的这句话,如利斧一般劈开了何老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与侥幸。
她不仅看清了时局,更看透了他内心深处的权衡——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中立是虚妄,唯有掌握对方必需的资源,才能换取生存的空间和谈判的资格。
沽州的安宁,不是靠口号能守住的,是要靠实打实的粮仓和运河!
赵明诚听得更是心潮澎湃,这是他之前想说却未能说透、更未能说服岳父的核心!他看向小姨子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难以言喻的钦佩。
良久,何观澜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游移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锐利与决断。
“好·····” 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好一个‘依附强权者生’!舒儿,你看得比为父更透,更狠!”
“明诚!”
“小婿在!”赵明诚精神一振。
“你既与北洋方面已有接触,此事,便由你居中联络。”何观澜语气不容置疑,
“告诉他们,何家愿为袁宫保‘平定地方、安抚民生’略尽绵力。沽州粮仓充盈,运河畅通,足可解其南下大军粮秣之忧。但何家所求亦明:北洋军需确保沽州城及运河百里之内,不受兵灾!何家产业商铺,不受滋扰!漕运商路,通行无阻!具体章程,由静舒与你一同拟定。”
“是!岳父大人!小婿定当竭尽全力!”赵明诚激动应下,感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定,自己的价值也终于得到了认可。
何观澜最后看向何静舒,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倚重:“舒儿,此事关乎阖族存续,由你全权把关。记住,我们押的是袁宫保的‘势’,更是我们手中的‘粮’!分寸火候,务必拿捏精准。”
“女儿明白。”何静舒微微颔首,沉静的眼眸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冷光。
[摆手][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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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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