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书房内凝滞如铅、机锋暗藏的翁婿密谈截然不同,相隔数重门扉的鉴微堂暖阁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何母端坐在主位,何静贞紧挨着母亲坐在下首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何静舒则安静地陪坐在姐姐另一侧。
花梨木茶几上,一盏青釉刻花温炉正煨着滚水,刘妈妈亲自侍奉,将新沏好的、何静贞在闺中时最爱的银针,注入几只润白的薄胎瓷盏中。
茶汤清亮,芽叶如枪林立,氤氲着清雅的香气。
茶几上,一只剔红缠枝莲纹的捧盒敞开着,里面分格摆放着几样精致茶点,皆是何静贞出阁前最爱的口味。
“快尝尝····”何母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慈爱笑容,亲手拈起一块梅花糕递到静贞手中,“你以前在家时,就属这点心吃得最香。看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何静贞接过糕点,指尖感受到熟悉的温热与松软,鼻尖萦绕着记忆里的甜香。连日赶路的疲惫和对未知时局的隐隐担忧,在母亲温柔的目光和妹妹安静的陪伴下,似乎被这温暖的氛围悄然熨平了些许。
她咬了一小口,熟悉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热。
“母亲……还是家里的味道好。京里的点心,总过于甜腻厚重了。”静贞声音柔婉,带着归家游子的依恋。
何母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围坐身边,心中满是慰藉,絮絮地问着静贞在京中的起居琐事:冬日里屋子可暖和?伺候的下人是否尽心?与妯娌相处可还和睦?……尽是母亲对远嫁女儿的牵挂与叮咛。
何静贞靠在舒适的椅背里,听着母亲温软的絮语,感受着熟悉的家的气息将自己包围。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连日来的不安和忧虑,似乎都被这暖阁里的融融暖意驱散了。
书房里的风云变幻,此刻与她们无关。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静贞留在京城的一双儿女身上。
“瑞哥儿和英姐儿……”何母眼中满是慈爱,“算来该满两岁了?还是在满月时见过两小家伙,如今定是满地跑了。只是可惜····今日见不到他们。”因思念外孙,语气难掩失落。
提及儿女,何静贞眼中柔情更甚,却也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忧虑:“是呢,母亲。离京前实在是刀割一般,可眼下时局……他们爹爹与我尚且如履薄冰,又怎敢带着两个稚儿千里奔波?只盼着……只盼着这乱象早些平息,待春暖花开时,定带他们回来,给母亲磕头,也让姨母好好瞧瞧。”
她的目光转向身旁安静聆听的何静舒,眼中带着惊叹与感慨:“说起姨母……舒儿”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妹妹放在膝上的手,“姐姐离家时,你还是个才到我肩膀高的小丫头,如今……”
她上下打量着静舒,只见她眉目沉静,举止端方,“如今竟已这般稳重干练了!方才进府时,见你安排事务,井井有条,下人敬畏,俨然已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母亲真是教导有方,把妹妹培养得这般出色。”她语气里是真挚的欣慰与一丝时光流逝的怅惘。
何静舒感受到姐姐手心的触感和话语中的温情,清冷的眉眼柔和下来,反手轻轻回握:“姐姐谬赞了。不过是学着母亲的样子,照看家里罢了。姐姐才是辛苦,既要相夫教子,又要操持偌大一个赵府。”
何母闻言,心疼地看向长女,关切追问:“正是这话!贞儿,你在京里既要照料两个小的,又要打理府中上下,可还吃得消?身边得用的人手可还够?还有……”何母顿了顿,眉宇间染上忧色,声音压低了些,“京里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可还安稳?我与你父亲虽在沽州,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外头风言风语的……”
提到“京中光景”,何静贞脸上的温婉笑意瞬间凝滞了一瞬,她一贯秉承着出嫁从夫、妇人不宜过问外事的闺训,对于朝堂风云、街头巷议,多是隔绝于内宅之外。偶尔从丈夫赵明诚疲惫归家时的只言片语或凝重的神色中,能捕捉到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但也仅限于此。
具体如何,她既不知晓详情,也本能地不愿深究。
此刻被母亲问及,她心中一阵茫然,更夹杂着几分不安。她努力回想丈夫零星的言语,那些“局势紧张”、“需谨慎行事”之类的模糊告诫,以及府中管事婆子们私下里惊恐议论的“街上乱兵多了”、“粮价涨得吓人”等只言片语。
“母亲放心····”她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府中一切都好,下人们也都规矩。至于外头……夫君说,京畿重地,……总是平安的。”
平安?
何静舒指尖正欲端起茶盏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仿佛听到一个有趣的词语,京中重地……平安?武昌的枪声早已响彻寰宇,南方数省如星火燎原。上海光复,浙江独立……革命党的旗帜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江南腹地。
所谓的平安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窗纸,脆弱地遮挡着窗外呼啸的飓风。
何静舒目光落在青釉盖碗细腻的冰裂纹上,那清透的茶水映着她沉静的眉眼。
复而抬眼,目光掠过姐姐那张因归家而放松、依旧柔美的脸庞。
姐姐的世界,依然是那个她出阁前被父母精心呵护、只教导以温婉柔顺的内宅天地。那里有丈夫的庇护、儿女的欢笑、家宅的安宁,外界的滔天巨浪被高墙与“夫为妻纲”的训诫隔绝在外,她安然其中,不知外间已是地覆天翻。
何静贞努力驱散因提及京中局势而带来的不安阴霾,重新扬起温婉的笑容,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语气也轻快了些:“母亲,瞧我,差点忘了要紧事。”她转向侍立在侧的陪嫁丫鬟春樱,“把那个紫檀嵌螺钿的拜匣拿来。”
春樱应声而去,片刻便捧来一个制作考究的箱子。
何静贞接过,亲自打开箱盖。里面分门别类摆放着许多精致物件:有京城老字号“稻香村”的各色细点、内务府造办处流出的秘制蜜饯果脯、甚至还有几匣子连沽州本地也难寻的上等贡茶。
“母亲,舒儿····”何静贞语气带着一种传递心意的郑重,“这些是云伯母特意嘱咐我带给父亲母亲的。”
何静贞将匣子转向母亲和妹妹,眼中带着真挚的暖意,“云伯母说,自打举家迁往京城,虽相隔千里,却无一日不思念沽州故园,更挂念父亲母亲。”
她小心地将几样点心蜜饯取出放在茶几上,何母看着这些明显出自宫廷的珍品与沽州老号点心混杂一处,眼中流露出感慨:“云夫人有心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我们。你云伯父身体可还康健?他们一家在京中可还顺遂?”
“都好,都好!”何静贞连忙点头,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云伯父贵为当朝一品大员,位列中枢,云家世代簪缨,根基深厚,在京中府邸气象非凡,自然是极好的。”
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带着对往昔的追忆:“伯母私下里常说,京中繁华虽好,规矩也大,反不及在沽州时自在舒心。她尤其挂念母亲,说当年在沽州时,与母亲品茗赏花、谈诗论画的日子,是她最惬意的时光。”
这番怀旧之语,也隐隐点出,即便在云家最显赫的当下,云夫人依然珍视与何家的情谊。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那些点心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茶盏温润的瓷壁。
云家……那个在沽州时便已是矗立在云端、令人仰望的门第。
不同于何家扎根沽州、以漕运民生积累起的殷实与威望,云家世代簪缨,累世高官。父亲何观澜能坐上沽州巡抚之位,固然有其才干,但云伯父当年在吏部的关键提携和联名保举,那份沉甸甸的恩情,何家上下始终铭记于心。
何静贞目光落在了安静聆听的妹妹身上:“云伯母还特意问起了舒儿呢!”
她拿起一个格外小巧玲珑、包裹着素雅锦缎的小盒子递向何静舒,“喏,这是伯母单给舒儿的。”
何静舒微微一怔,起身双手恭敬地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精巧的西洋珐琅彩绘嵌珍珠八音盒。
“这是云伯母特意指明给静舒的,说小姑娘家都喜欢这些新奇玩意儿。”
何静贞看着妹妹,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几分促狭和回忆的温暖:“说起云伯母对静舒的偏爱,那可真是没得说。在京城时,云伯母常拉着我说话,十句里有八句离不开打听静舒的近况:可长高了?可还那般沉静少言?管家可累着了?字写得是否更好了?……”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光芒,声音带着闺中密语般的亲昵:“京里那么多名门闺秀,云伯母相看了不知多少,总摇头说这个太浮躁,那个太刻板,没一个入得了眼的。她啊,还是最欣赏我们沽州水乡滋养出的女儿家,温婉不失慧黠,端庄又带着水韵灵动……” 她话未说尽,但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和眼神,已将她未尽之意表露无遗——在云伯母心中,最属意的,自然还是眼前这位由她看着长大、知根知底的何家二小姐。
何母闻言,脸上笑意更深,带着了然与一丝长辈的欣慰:“云夫人向来眼光高,性子也爽利。她这般说,是真喜欢我们舒儿。”
她看向小女儿,目光慈爱中带着点意味深长。
何静舒面上依旧沉静,只眼睫低垂,合上锦盒,声音清泠依旧,听不出太多波澜:“云伯母太过抬爱了。静舒蒲柳之姿,当不起如此赞誉。烦请姐姐代我谢过伯母厚意,这礼物……我很喜欢。” 她顿了顿,将锦盒放在身侧的小几上,姿态从容。
何静贞笑意盈盈地继续道:“云伯母还说啊,琅青如今在英伦求学,每每家书回来,除了问父母安好,也总不忘问一句‘何伯父何伯母身体可康健?静舒妹妹可好?’……” 她特意加重了“静舒妹妹”几个字,目光揶揄地看着何静舒。
云琅青。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何静舒的心底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那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总带着几分疏朗与不羁神采的少年身影,随着这个名字,倏然浮现在记忆里。
他曾是那座森严煊赫的云府里,那个能陪着她安静临摹半日花鸟,也能带着她爬上老槐树眺望运河的少年玩伴。云家举家迁往京城时,他已在英伦求学。
“琅青?”何母显然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这孩子小时候就是跟着洋先生读书,果然十五岁就去英吉利了·····仔细算算,至今也有五年了。”
“正是呢 ”何静贞点头,“琅青弟弟今年该有二十了,比静舒大两岁。听说在英伦学的是绘画艺术,云伯母说他寄回来的西洋画,画得跟真人似的,极是传神。”
她看向何静舒:“说起来,舒儿,这五年间,琅青弟弟可有书信与你?他在那异国他乡,想必也会想念故人旧友吧?”
何静舒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她抬起眼帘,迎上姐姐探询的目光,唇边绽开一抹极淡、极得体的浅笑:“姐姐说笑了。”
她的声音清泠平静:“英伦远在万里重洋之外,书信往来谈何容易?况且,琅青哥哥潜心艺术,我亦忙于家中琐事,不便打扰。这些年……并无书信往来。”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侍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春桃,却下意识地微微皱起了眉头,小脸上写满了实实在在的困惑。她是个心思简单的丫头,此刻只觉得自家小姐这话说得……好像不太对?
她清楚记得,云家小哥刚去英国的头两年,那漂洋过海的信件可是隔三差五就往府里送······信封上那笔迹,春桃虽然认不全,但那独特的花体英文签名和信封角落画的小小帆船,她印象可深了。每次信到了,都是她兴冲冲地第一个跑去书房告诉小姐。那时候小姐虽然面上依旧淡淡的,但眼神会亮一下,能感觉到她的点点欢喜。
只是后来……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姐的态度就变了。
有一次收到信,她看都没看,只吩咐春桃:“原封不动退回去。就说……路途遥远,信件易失,不便联系。” 春桃当时年纪小,懵懵懂懂,只觉得小姐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虽然心里为那漂洋过海的信件感到一点点可惜,但还是乖乖照做了。再后来……那边好像就真的没再寄信过来了……
春桃撅了撅嘴,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小姐怎么就说“并无书信往来”呢?明明头两年是有的啊!只是小姐不让收,后来才没了……她张了张嘴,几乎要把这些疑惑脱口而出,可抬眼看到自家小姐那沉静如水的侧影,感受到那无形中散发出的、令人不敢造次的气场,春桃那点微末的勇气瞬间就泄光了。
她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悄悄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里嘀咕:小姐的心思,真难懂……反正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听了妹妹的回答,何静贞脸上露出一丝遗憾,轻轻“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倒也是,隔着这么远,书信不便也是常理。” 她并未深究,只当是距离阻隔了少年情谊。
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趣事,何静贞仍笑意莹莹:“说起琅青弟弟,母亲,舒儿,你们可还记得当年云家送他上船留洋时的情景?”
她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细雪,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五年前沽州那个喧嚣又带着离愁的码头:“当时他才十五岁吧?身量是拔高了,可那性子,还是孩子气十足!”何静贞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与怜爱,“码头上人山人海,云伯父伯母强忍着不舍,殷殷叮嘱。可琅青弟弟呢?他倒好,两只眼睛就盯着舒儿,眼圈红得厉害。”
暖阁里安静下来,何母脸上也浮现出回忆的神情,带着一丝感慨。
“开船的汽笛都响了好几遍了,云家的管事和下人都急得不行,连哄带劝地要拉他上船。”何静贞的声音带着生动的画面感,“可他就跟钉在码头上似的,怎么也不肯挪步。那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哭得叫一个伤心呀····边哭边说:‘舒儿,你跟我一起去英国,那里有泰晤士河,有好多好多画,我教你画画,好不好?我们一起去!”
“当时码头上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云伯母又急又臊,连声呵斥他不懂规矩。云伯父脸都黑了。可那孩子,只认准了舒儿,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只重复着那句‘跟我一起去’。”
何静贞目光落在妹妹始终沉静如水的侧脸上,“可舒儿呢,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哭。琅青弟弟当时……那眼神,真是……心都碎了似的。最后是被几个健壮的小厮硬生生架着胳膊拖上船的!人都上了舷梯了,还扭着头朝岸上喊你的名字……”
随后摇了摇头,带着深深的不解和一丝嗔怪:“舒儿啊,你这心……姐姐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哭成那样,盼着你说句软话,哪怕只是哄哄他……可你倒好,竟直接转身,拉着我进了码头旁边一家茶馆,还点了壶碧螺春,真就坐下听起戏来了!”
何静贞想起当时情景,仍觉不可思议:“我坐在窗边,还能看见轮船鸣笛启航,琅青弟弟趴在栏杆上,身影越来越远,还在往这边望……我瞧着都替他难过。”
暖阁里一时寂静,只有炭火的噼啪声。
何静舒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迎着姐姐的目光,唇边依旧噙着那抹浅笑,声音清泠:“姐姐,童稚戏言,当不得真。他那时年少,一时离愁别绪难以自持罢了。我若哄他,反倒显得轻浮,也徒增他无谓的念想。长痛不如短痛,断了念想,他才能安心远行,专注前程。”
何静贞看着妹妹那沉静得近乎完美的面容,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她端起茶盏,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是啊,童稚戏言……可那少年眼中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恳求,真的只是戏言吗?
何母将两个女儿的互动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啜饮一口,温言道:“云何两家是通家之好,情谊深厚。琅青那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品性才学都是极好的。只是……孩子们的路,终究要他们自己去走。眼下这乱纷纷的世道,平安顺遂比什么都强。”
话题慢慢又转回了家长里短,仿佛刚才那番关于云家、关于云琅青的对话,只是久别重逢时,一段自然而然的忆旧闲谈。
[让我康康]解锁新人物:云琅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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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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