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入了城,易辞晚便鲜少休息。
易家余下的买卖还得靠她支撑,账上的盈余都要另设号牌存入厚德银号,使其能够自如周转,为的就是以银号名义入行会,打通南北商路。
生意场里浸淫的老手们,人人皆一副油滑面孔,见人只说三分话,见利又要再藏一手,更何况还有些宗族里发了家的易姓族人,也是各有各的算计。
但她今日将人聚在一起,却不是为了生意。
厚德银号的议事厅里,几家素有交情的商户也都接了信纷纷赶来。
易辞晚一身便装,打扮得极为素雅,端坐于堂上,按着一口二尺高的箱子,手指有节奏的敲着,任谁近前攀交,言语间也是收放自如,藏着岿然不动的沉稳。身旁更是立了一位青衣郎君,眉宇之间自有一番轩然霞举的气度,众人打探的目光投向他,暗自交谈了几句,却不见他局促,而是迎着打量逐一见礼。
细细打听下来,知道是易主家新婚夫婿,忙起身还礼,再打发身边人速速去备一份贺礼过来,以全礼数。
易辞晚今日开口说要带他认一认往后合作的同贾们,言知确头一遭入这般场合,一句一句交谈下来,竟逐渐打破以往的认知。
这些在外人眼中腰缠万贯的富商们,有人似书堂先生,出口成章,颇有文采;也有人衣饰简朴,低调如一避世隐居的老者。不好堆砌,语言间交锋,似乎极为轻易的就能看透人心,让人很难从他嘴里讨到好处。
更何况他们今日谈的是买卖。
但这买卖又讲究着人情,有人接手,也就有人婉拒。
“……这桩生意毕竟不是为了我自个,在场来的也都是云州人,云祥这场仗,不说小打小闹,但也的确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我虽脱身来了寿州,到底不忍就此甩手离开,吃穿用度一应相关的,诸位凡能出手哦,能有多少算多少,”易辞晚掀开箱子,竟是满满一箱串好的铜钱。
“想必大家都听说了云祥银矿的事,银子我怕出了差池,只能繁琐一些了,虽说这仗打与不打都要看朝廷如何定论,但要真叫人若夏破了云祥城,大军入云州各地岂非如探囊取物,更不必说我是个云祥人,有些事该做还是得做,就请各位给个公道的价格,莫要将我掏得太狠了,”易辞晚拱手,在满堂笑声里坦言相告。
“易主家倒也不必如此客气,咱们都是多年的老熟人,往后的生意还得做,云祥这场仗啊,着实让人看不清,但我等也绝没有趁机占便宜的道理,该是什么价就是什么价!”禀胜粮行的东家抢先表态,并附上一份单子,解释道:“这样,我再出一份粮,也不为了别的,要是若夏打赢了这场仗,那不就是叫人占了祖坟去,百年后不好见祖宗。”
云祥的困局正在于粮草。
附近州县受洪涝影响,无粮援救,若夏同样如此,两方彼此耗着,都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
红羽军主将不愿因粮误了底下士兵,夺了银矿后,打法有所收敛,渐渐的也让云祥这头品出了味道。
“那我也出一份,伤药如何?”晖楼东家从腰间取出一块腰牌放于茶案,“我名下经有药材生意,恰屯了一批蒲黄和三七。”
“光有米粮哪够,我那庄子里攒着去年冬下熏制的熏肉,我叫人送来,咱们生意归生意,这点是我个人出的,不算在里头。”
“布料送去也是麻烦,我叫人赶制成衣……”
晖楼东家提议道:“咱们有什么都出一点,凑一凑,借着易家的镖队运过去。”
大部分人跟着附和,愿意帮忙的人都挪去一边,至于另外一侧,那些人思虑再三后,只能先行告辞。
回过头,也都东拼西凑的弄了些东西过来。
易辞晚按照先前约定的,从他们手底下如数购买,至于额外所赠,则取各家商行标记印到封条下,同时落下商户名号。
这些东西,定然先过主帅之手,由县衙协同分派,既然出了力,易辞晚也不吝啬回赠他们一份好名声。
——
凌晨,账房里灯火未歇。
“三百四十二石,一次只能运六十九石,需人力二十……”易辞晚提笔记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伸手去够一旁的浓茶。
她手指来回探索,视线盯着册子不肯挪动半分,干摸了半晌,却怎么也没能探到茶盏。
正准备扭头,指尖抵上一抹温热的触感,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咸香。
“七宝羹?”易辞晚灵敏的嗅觉第一时间捕捉到熟悉的气味。
言知确从书案旁绕直易辞晚后背,手撑在册子旁,留心多看了几眼,垂眸道:“寅时了,朝食铺子都开门做生意了,我看你累了一宿,油荤不敢让你下嘴,这素汤正好能解解乏。”
七宝羹,各家的做法千差万别,有些以菌菇为主辅以各类素菜,有些则更爱山珍野菜,吃的就是一个原汁原味、清淡可口。
易辞晚那杯凉透了的褐色浓茶,已经在杯壁上挂了一圈黑线,表面如同浮了一层竹衣,只一眼便知其中苦涩,怕是要挂着舌根一路苦到肠胃。
言知确将它推到桌角,只一味地转动汤碗,他捏着一根调羹在易辞晚眼前晃了晃,“我劝你少打那盏茶的主意,一会儿我就拿去喂鱼。”
“你当心卢崇和你拼命,”易辞晚无奈笑笑,拖过来汤碗饮茶一般豪迈地灌了一口,又咕嘟咕嘟咽下去。
宅子里有个池塘,里头养着几条肥嘟嘟的鲤鱼,卢崇说过,在他们没过来之前,这些鱼就是他的亲人,日日同他做伴。
彭满还想着杀一条尝尝鲜,被卢崇扛着腰搬到狗窝里,两个人围着宅子喊打喊杀了一路,最后也就打了个平手。
易辞晚仰靠在圈椅上,用椅背支撑着脖子,看着那本册子就忍不住叹气,“你说我好不容易才脱离云祥,本该过自由的日子,眼下又得对着这些东西劳心劳力,图什么呢?铺子也忙得很,杂七杂八的事情一大堆。”
温热的手贴合她后颈,将她脖子微微托起,指尖在脖侧微微用力,顺延到后脑,又缓缓往下,如此反复,手法精准又舒适。
“图个心安也好,图个爱花钱也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言知确俯下头与她对视,肩头发丝如墨般泼下,擦着脸颊来来回回磨蹭,有些痒,又有些暖和。
“话是这么说,就是觉得有些累,我都有点不想努力了,”易辞晚揪了揪他的头发,绕在指尖打转,脖子渐渐松懈下来。
言知确“嗯”了声,一副极认真思索的模样,他抽回头发,拢成一撮去扫易辞晚的下巴,语调又缓又轻,“那就我来挣?”
“你来真的?”易辞晚眼前一亮,瞬间立起来扭过身看他。
言知确肯定道:“来真的,只要你不怕我败光家产,我慢慢学,多半是能学会的。”
“确确啊!”易辞晚捧住他的脸,左翻翻又看看,手指在他耳根捏了捏,惊奇地发出一声“耶!”
“如假包换,还是这个人啊,”易辞晚点点头,颇为欣慰,“我们家老言这是越来越能干了,你说这么漂亮能干又聪明的夫君上哪捞去,快说说想做什么生意?”
言知确捉了她不安分的手,撑直了背离她远了些,笑得浑身发颤,自从在小镇那夜以后,易辞晚总是变着花样唤他,每天都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叫法。
易辞晚左手还端着那碗汤,这会子倒是拿了调羹过来,慢条斯理地小口啜着,拿腔拿调地问他,“我记得卢崇说过,那两家新开的铺子后院相连正是你的主意,铺子离家里也近,我近日让他们上了冰酥酪和香果饮子,你就去代我管上一管,我让人每日购一些冰过来,铺子里也凉快,怎么样,言状元要不要试试?”
言知确很认真地盯着她看,眸中溢满笑意,烛火微微晃动,在他脸侧投下阴影,那些温柔的暖光被他尽收眼底,缓缓荡漾开来,他唇角微扬,“你就不怕……我都给你赔干净了?”
“有什么好怕的,”易辞晚眸子柔和如水,“铺子赔了没关系,大不了去田庄种果树,你先前买的那两棵李子树可还等着你呐。”
那李子树说起来也是命途多舛,跟着一路颠簸到寿州,千挑万选在果园里弄了块地方给它栽下,前几日不知被谁家散养的羊给啃了半截,连枝带叶的秃了一大片。
言知确驾车带着易辞晚赶过去时,在一旁笑得胸膛发震,还撺掇易辞晚买了那羊下酒。
羊自然是没买的,现下还拴在果园里等人来寻呢。
言知确轻轻挑眉,“那我要是把生意做起来了呢?”
“那你从此以后,就是这条街最靓丽的言老板!听着是不是……唉?”易辞晚正捧碗做过敬酒的姿态。
还没等她说完,言知确便接了那碗放到一旁,随后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拦腰扛起往外走。
他在门口掂了掂,转过来往卧房摸去。
易辞晚听他幽幽道:“天就要亮了,我得赶着去铺子开门,先把你塞回房里歇息,省得你打发我去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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