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走进书院时,孙老夫子正伏在案前,鼻尖几乎要磕上发黄的竹简,手中墨笔在密密麻麻的批注间游走。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孙老夫子头也不抬道:“莫要扰我。这《中庸》的注疏只差最后一……”
他无意间朝来人的方向瞥了一眼,未尽之语被噎在喉间,保持着执笔的姿势,定了半响没有动作。
谢临对上他的眼神,双手合抱行了个揖礼。
“老师,是我。学生回来看您了。”
孙夫子这才回过神来,却像是看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他收回视线,手下墨笔重新动作,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吹得胡子都飞了飞:
“你来做什么?我们这小破庙,可容不下探花郎这尊大佛。”
虽是这么说着,孙老夫子行笔的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余光止不住地偷偷往谢临的方向瞟。
谢临看在眼里,不由失笑,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木门“啪”地一声被撞开的声音打断。
温聿珣手上拎着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包袱和锦盒,大马金刀地从正门迈进来:“老夫子,初次见面,给您备了些登门礼,望莫嫌弃。”
孙夫子这下是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眼里的那些佯怒都真情实感地化为了不可置信的怒火。
他颤着手指了指温聿珣,又指了指谢临:“你……你……不肖子!你竟还敢带他一道来?!不知廉耻!!”
“夫子此言差矣。”温聿珣找了个桌子搁下带来的礼品,礼盒碰撞在一起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
孙夫子对这般鲁莽失礼之举卒不忍视,温聿珣却像是全然无觉。
他几步走到孙夫子面前,微微弯腰给他沏了杯茶:“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明知道谢临是受我所迫,何其无辜,又何必与他怪罪于他?”
老夫子狠狠一拍桌子,眼睛瞪了起来,似是怒极:“他怎敢称无辜!他谢绥晏要是真不愿,天王老子来了也强迫不了他!他分明就是自甘堕落!”
温聿珣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戏谑又得意的笑意,轻睨谢临一眼,仿佛在说“是这样吗?”
谢临被他那颇为玩味的目光看的一股无名火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道:“冷静,还有正事。”这才控制住想去掀了温聿珣桌子的冲动。
温聿珣心情大好,正想再劝一劝这顽固的老夫子,夫子下一句话就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只听孙夫子恨恨道:“他就算是一头撞死、以死明志,也不该答应你如此荒唐的要求!”
温聿珣方才故意做出的玩世不恭在听到那个“死”字的时候消失殆尽,目光一寸一寸的冷了下来。
谢临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出言提醒道:“温聿珣。”
语气里满是示意他不要冲动的警告。
温聿珣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应他的话,而是看向孙夫子,眼神说不上凶戾,却带着非同一般的锐利:
“夫子,谢临敬您若亲父,故而温某唤您一声夫子。您却能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口出逼人赴死的恶言。”
温聿珣直起身子,嗤笑一声,目光冷沉,“谢临尊师重道,狠不下心来,那温某只好做这个恶人。”
“从今往后您和谢临桥归桥路归路,再无……”
“温聿珣!”谢临狠狠打断他,厉声道:“说什么疯话。”
孙老夫子更是气的一连咳嗽了好几声,脸涨得通红,青筋在太阳穴上突突跳动,指着温聿珣半响没说出话来。
一直扒着窗户偷听的谢蕴此刻也坐不住了,推开门小跑着进来给老夫子拍背顺气:“老师消消气,消消气。兄长这些时日一直念着您,日日辗转难眠,生怕您还恼着他。今日前来,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决意来给您负荆请罪的。”
紧随其后的陆怀远从桌案上拿起温聿珣倒的茶,递到孙夫子唇边:“是啊夫子,喝口茶顺顺气。我也相信谢兄同侯爷此番定是带着十二分诚意前来求和的,只是弄巧成拙了。”
孙夫子被喂了口茶,缓过来些,面上怒气却仍然未消。他枯瘦的手从袖子里伸出半截,指了指门扉:“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别让老夫再见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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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出夫子的院落,谢蕴才叹了口气,嘟囔道:“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师的脾性,何苦今日来招惹他。”
谢临没回答,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陆怀远身上,冷冷道:“你同他说了?”
“啊?”谢蕴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谢临的目光看到陆怀远才恍然,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哪里是那么不知分寸的人。”
这下轮到陆怀远茫然了:“说什么?”
不过他也只茫然了一瞬便自觉想明白了:“可是谢兄身份之事?”
他主动解释道:“谢兄放心,阿蕴没有同我说。我此前也一直不知,他竟是您的胞弟。是方才在门外……”说着他挠了挠脑袋,似乎是对偷听这等事情感到不好意,“在门外听到您与侯爷和夫子的谈话,以及阿蕴对您的称呼,才斗胆猜测。”
谢临这才收回目光,意味不明道:“你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谢蕴只觉得氛围古怪,弄得她也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虚。她偷偷瞥了一眼温聿珣,又看向谢临,压低声音道:“哥,我们先谈正事吧。”
正说着,他们刚好也走到了谢蕴的斋舍外。
陆怀远自觉请辞:“谢兄与阿蕴既还有事要谈,那在下就先不打搅了。”说着便要转身。
“慢着。”谢临突然开口,温聿珣和谢蕴同时看过去,陆怀远脚步也顿了顿。
只听谢临淡淡道:“没什么要紧事,陆公子一道吧。方便去你的斋舍一叙吗?”
陆怀远领着三人来到自己舍中的时候还是懵的,看着狭小的学舍内挤着三尊一个比一个金贵的大佛,顿时一个激灵。
他不由问自己,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他不只是陪阿蕴去听个墙角吗?
极其尴尬的氛围下,谢临先开口了:“既都到了陆公子学舍内,我们也便不瞒你了。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陆公子的文章受剽窃一事,你还未曾知晓吧?”
陆怀远此刻是真真正正的震惊了,被这个消息惊的半天没缓过神来,好一会才愣愣的“啊……”了一声。
温聿珣看他那副痴呆样,刚想开口提点两句,下一秒,便听见“咚”的一声——
是陆怀远膝盖落地的声音。
他郑重地朝温谢二人的方向拜了一拜,话语说出口竟有些哽咽:“谢兄与侯爷的大恩,在下来日定结草衔环以为报。”
这般正式的举动让在场另外三人都懵了懵,一时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走向。
殊不知对陆怀远而言,谢临与温聿珣此刻的表态,是他走投无路之际的柳暗花明。他经过前些日子的磋磨,原本都对所谓的“公正”已失去信心,做好了孤军奋战到底的准备。
温聿珣见他双眼微红的样子,心道:“倒是个怪实诚的。”
他稳稳托住陆怀远抱拳施礼的手腕,略一使力便将人扶起:“陆公子不必多礼。此番前来原非为你,而是此事牵连甚广。”
“陆公子若真是感激,全力配合我等调查便是。”
陆怀远肃然颔首:“好。侯爷和谢兄尽管问,陆某一定知无不言。”
四人皆落了座,谢临才道:“阿蕴昨日传信与我说的线索,是怎么回事?具体说说。”
谢蕴闻言正色道:“顶替陆兄署名在作品上的人名唤‘云逸’。我们顺着这个名字查过,却一无所获,估摸着是个化名,那日就没同兄长提。不过昨日,这条线竟又有了新的线索。”
“说来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昨日我同陆兄去酒楼打探,原本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受害者传出风声,却意外听到隔壁包间在说什么……”
“‘云为清虚出岫,逸为旷澹绝尘。云逸二字,配上秦兄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谢蕴说到这停了下来,谢临下意识看向温聿珣,温聿珣也恰好在看他。后者不动声色地冲他点了点头。
陆怀远补充道:”有了这个‘秦’字,事情便明朗了许多。”他顿了顿,“可惜京城姓秦之人数不胜数,以在下的能力,尚且没办法查明具体是哪一位。”
谢临道:“有这个线索便够了。剩下的事交给我与侯爷。你们这几日只需保持现状,就当从未见过我们。”
上了马车,温聿珣轻笑道:“这小子还真有点意思。谈得上赤诚,又有几分圆滑。难怪拿得下你亲手带大的妹妹。”
谢临瞥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侯爷又在说什么梦话?”
温聿珣道:“阿晏别装。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能拿出象牙牌,还有底气有能力坑蒙拐骗下这么大一盘棋,这位‘秦兄’的身份除了世家子弟不做他想。陆怀远却提也没提,是怕挑起寒门与世家间的对立。”
温聿珣悠悠道:“无论他是顾及我的感受,还是怕我这种半桶水的世家子以为他对世家有天然的敌意,从而与他生嫌隙,都足以说明他足够的细心。”
谢临凉凉道:“你想多了。他也许只是蠢到没往那人身份上想罢了。”
温聿珣噗嗤一声笑出来,玩味道:“对准妹夫这么大敌意啊阿晏。”
谢临目带警告地看他:“阿蕴才十四,我也没有什么准妹夫。再敢胡言,你滚下去跟他坐一桌。”
温聿珣这才作罢:“好好,我不闹你了。”说着他收起了玩笑意味,转而道:
“诱饵已经放出去了。若是我们的猜测没有错……不出三日,便会有人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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