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兄!”
李青山接住鹤书瘫软的身体,素来温润的声线撕扯到近乎破音,
“默生!速请医——”
话哽在喉间,李青山看着怀中的人因为痛苦蜷成一团,轻得像片随时会飘远的落羽,他更紧地扣住鹤书冰冷的腕骨。
普通医者应当是救不了贺兄的,必须立刻去山上找师父才行。
他拦腰抱起鹤书匆匆向外走去,见到迎面走来的默生,来不及解释便快速说道:
“跟上我……”
一行三人刚踏上山路不久,李青山就心头一沉。
空气突然变了滋味,方才还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不知何时彻底停息。
山林陷进一种令人头皮发紧的沉重,耳畔虫鸣鸟叫骤然消失,只有擂鼓般的心跳撞着胸腔。
“要变天了……”
李青山背着鹤书走了一路,很快有些体力不支,他喘着粗气看向天空,那里已经被无边无际的浓云彻底吞噬。
这云层压的极低,仿佛就悬在最高的山尖之上,翻滚着,膨胀着,透出一种沉甸甸的铅灰,天色也因此迅速暗沉下来。
衣袖突然被人拽住,他转过头,看见默生停在面前比划了一阵,立刻明白这是想让自己休息,换他继续背人上山的意思。
但李青山抬头望了一眼暗沉沉的苍穹,无奈叹道:
“默生,看这天色雨不会小……”
“你脚程快,先到定云寺找人下来接我们,不然等雨真下下来了,我们都走不远。”
默生听了,脸上露出明显的担忧和迟疑,急促地比划着手势想要留下来帮忙。
李青山偏头感受着背上毫无声息的鹤书和自己几乎耗尽的体力,心头焦灼更甚。
强压下喉间的腥甜,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别楞在这里了,你快去啊,默生……贺兄等不起了!”
听见自家少爷从未有过的、近乎嘶哑的急迫语气,默生浑身一震。
他也明白这件事情刻不容缓,立刻点点头,转身沿着山路跑了起来,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空气中弥漫的腥味更加浓烈了,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湿漉漉地黏上李青山的皮肤,又钻进他的鼻腔,堵在他的喉咙口,让他每一次吸气都感到恶心欲呕。
不出所料,默生离开后没多久,豆大的雨点便零星砸下。
不多时,白茫茫的雨幕便如天河决堤,轰然倾泄下来。
视野在瞬间被剥夺,密集的雨帘发狠地拍打着山林万物,雨水灌入耳道,轰鸣声如海潮吞没天地。
李青山只觉得肩膀一沉,背上昏迷的鹤书依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但被冰冷的雨水激得微微抽搐,身体冰冷僵硬,唯独紧贴在他后颈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不过分神片刻,他脚下就猛地一个趔趄,湿滑黏腻的泥地如同涂了厚厚的油脂,沉重的布鞋每一次抬起都像是从沼泽里拔出一样,带着千斤重的泥浆。
雨水如冰冷的鞭子,凶狠地抽打在他的脸上,脖颈,又顺着衣领灌进去,里外衣衫被浇得透湿,紧贴皮肉。
牙齿不受控地打战,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湿透的布料钻进他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发麻,思维也开始变得迟钝、麻木。
额发湿漉漉地挡在眼前,他只能勉强眯着眼,凭着模糊的轮廓和脚下泥泞的触感艰难辨认,继续走在那条几乎被水淹没的小径上。
“呼——呼——”
李青山粗重的喘息声在暴雨的轰鸣中微不可闻,他的双腿在长时间超负荷的行动下变得软绵绵的,每一次迈步都伴着膝盖不堪负重地颤抖。
就在他感觉下一秒就要栽倒在泥水里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前方山壁下,一块岩石突兀地伸出,下方竟形成了一块勉强能容身的干燥凹处!
他咬着牙,又奋力向前走了两步,拼尽全部的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
这里离山间小径不远,也方便之后默生寻来的人找到他们。
李青山死死扣住旁边一棵小树的树干,勉强稳住身形,将背上的鹤书小心翼翼地放下,让他依靠在最里面的岩石上。
自己则是泄了最后一口气力,扶着岩壁的手抖得撑不住身子,膝头一软跪进泥水,然后像是被抽掉骨头一般,重重地跌坐在外侧岩壁旁。
“咳咳咳——”
胸膛剧烈起伏着,所有的动作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心口仿佛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起滚烫的痛楚,灼得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喉间漫开一股铁锈味。
冰冷的雨水依然从头顶枝叶缝隙和岩石边缘不断滴落、溅射,打湿李青山的裤腿,但比起外面那几乎要毁天灭地的倾盆之势,这里已是难得的喘息之地。
他终于恢复了点气力,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等视线稍微清晰了些,他转过头,见鹤书脸色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紧闭的眼睫上挂着水珠:
“贺兄,你可千万要坚持住……”
他向后挪了挪,颤着手温柔地拂去鹤书脸上的水渍,轻声呢喃到。
现在看来这方寸之地更像是命运对他们的嘲弄,看似庇护,实则是将他这灾星连同被拖累的鹤书一同困死的囚笼。
外面的暴雨依旧,混沌一片,连绵不绝的雨声如同重锤,敲打着岩石、树叶、大地,也一下下狠狠敲在早已焦灼不堪的心上,李青山不住地想:
这雨下起来应该是没完没了了,默生他们的下山之路只怕也会受此阻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们,但贺兄的情况可等不了多久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也到了极限,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会断裂,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支撑不下去。
从出生起就被断言活不过及冠的李青山再一次为自己孱弱的身体感到无力,若他是个体质正常的男子,至少还能背着贺兄再走远一些。
就算不能坚持走到定云寺,也至少能让贺兄及时得到救治的机会再大一些。
“贺兄……”
他的指尖拂过鹤书紧闭的眼皮,
“你遇见我好像就没碰上什么好事……”
这个念头如同阴湿的水鬼,在暴雨的喧嚣声中无声地噬咬着他的心,将他拖进无法呼吸的深渊。
头痛、昏迷、受伤……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对了……还有那本书……
“我都差点忘了,你还想看到《契相知》的结局呢,可惜……”
想起与鹤书真正的初遇,李青山低下头苦笑一声。
他是一个无福之人,连带着身边的人也要同他一起受苦。
手边那颗小树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细弱根系裸露在泥浆中,像极了他摇摇欲坠的命数。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父母,他们因为自己的病四处奔波,行商赚钱,寻医问药,甚至求神拜佛只为让他活得更久一点。
可是大夫看了一个又一个,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他的病却没有任何起色,甚至身体越来越差,连师父那样法力高深的道长都束手无策。
但他真的不想再看见母亲通红的眼眶,看见父亲在神龛前跪碎的膝盖,二十年的病骨,是他予以至亲最残忍的凌迟。
他也曾不甘,也曾怨恨,但最后也只能认命。
他不愿继续做一个累赘,于是拜入青霄观,从此隐居山林,渐渐淡出父母的生活,希望能够像一片悄然飘落的叶子,除了大地,没人知晓他的消逝。
直到那本《契相知》,这本他缠绵病榻时为了消磨时光写下的书,这本毫不起眼、没有结局又被人耻笑、贺兄却如获至宝般捧起但害他至此的书。
远方好像传来了沉闷的轰隆声,分不清是滚雷还是山坡上松动的石块被雨水冲下。
李青山的眼皮越来越重,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雨水,彻底淹没了他,吸入的满是冰冷的水汽,身体在失温中剧烈颤抖,胸口处的灼痛难忍。
他再也坚持不住,猛地向后倒去。
在后脑重重磕上岩壁的钝痛中,眼前仿佛浮现贺兄第一次出现在草屋前的模样,仙气飘飘的人儿躲在粉霞动人的桃花里,像一幅生动的画……
但幻想很快被暴雨撕碎,鹤书滚烫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震耳欲聋的哗哗声充斥着这个小小的庇护所,淹没了喘息,淹没了心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狂暴的雨声在怒吼。
对命薄之人最深的诅咒,便是贪恋本不属于他的一切。
若是当时没有放任自己的情感告诉贺兄《契相知》的著者一介,也就是他自己的行踪,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贺兄就不会来鹿竹山找他,也不会在山中遇险,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处在生死之间。
是他造成了这一切……
是他……
是他害了贺兄……
意识如风中残烛,飘摇欲熄,李青山冰冷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鹤书的腕骨,却在即将触及时倏然顿住,最后只是无力垂下,落在脏污的泥泞中。
[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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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恢复(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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