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完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像以前的话，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是今天考虑到奥兰多的身体，回去后，李斐赫立刻安排奥兰多洗澡休息，自己则去民宿老板家借了厨房，煮了点清粥。
清粥，没有任何菜，纯大米熬出来的黏糊糊的粥。
当他把粥端到楼上的时候，看见奥兰多又把画架从他房间里搬到了外面，手肘撑着阳台上的扶栏，望着外面的夜景。
洗过澡的头发微微卷曲，在微风下一翘一翘，浓郁的皂荚奶味儿参杂着浅浅的烟草味，弥漫着幽幽的暧昧气息。
李斐赫从房间里搬出小桌子和小凳子，放在阳台上，将刚煮好的清粥摆在上面。
天上挂着一轮将满未满的圆月，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
中秋节快到了。
李斐赫想起自己是计划从这里直接回家一趟的，犹豫着怎么和奥兰多开口。
“外面光线这么暗，你又把画架搬出来干什么，自己又不收拾。”
听闻李斐赫的声音，奥兰多回身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烟头掐灭了。
李斐赫愣了一下，当作没看见，“过来喝点粥吧，这两天你就没有口福了，清粥相伴吧。”
“好惨。”奥兰多惋惜了一声，乖乖地坐下准备喝粥。
刚洗过澡，奥兰多穿着拖鞋，爷爷范大背心和大裤衩。
无意间瞥到奥兰多准备拿勺子的右手，没有带护腕，却好像在手腕处有一个东西，光线太暗，没看清，好像是一圈黑色纹身。
当李斐赫准备细看的时候，奥兰多已经缩回手，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回房间，拿出了今天医生配的饭前护胃药。
等奥兰多再出来时，手腕上已经多了一圈丁香紫色护腕。
因为以前奥兰多也会带护腕，经常画画的手腕肌腱很容易受伤，所以护腕是他必备的东西，李斐赫并没有再问什么。
奥兰多重新坐下喝粥，看着李斐赫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将他的画具搬回了卧室。以前他就是这样，总是会不声不响地帮他收拾，料理他的日常生活，把他料理得生活不能自理。但是现在有一点不一样，在帮他善后时，嘴里会有些埋怨的话，或者教训指责的话。
像个家长一样。
却让奥兰多很温暖。
“对了，”李斐赫坐在奥兰多对面，说，“这里离我家不远，这边结束之后，我想回去一趟，小意上个月精神好，回家住了几个星期，我要把她接回来。你这边结束后可以自己先回去。”
奥兰多嘴里的清粥甜甜的，应该是加了一点白糖，“都到你家门口了，你不邀请一下我吗？”
怎么说呢，也不是特别难以启齿，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李斐赫早就已经放下了，只是奥兰多不是别人，他不想让奥兰多看到自己落魄窘迫的一面，可是换一种想法，如果让奥兰多看到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和奥兰多自己的大相径庭的时候，他会不会就这样放弃了和他在一起的念头呢。
长痛不如短痛。
当年的不辞而别，有很多原因，但更多是自己，那一年小意确诊了白血病，家里一下子多了一个很大的经济负担。
现在五年过去了，有时候李斐赫自己想想，其实也没多大点儿事。
“好，那我们就一起出发吧。”
在宏村留了七天，却没有一幅画是以李斐赫为主角的。
奥兰多花钱难道就是找一个司机和一双辨别颜色的眼睛？
以前，他画什么都会带自己的。
李斐赫有些怅然，但他没有提。
在李斐赫的帮助下，那幅画完成了，只是所有的选色，都是参考了李斐赫的眼睛，中秋节前一天，他们又碰上了那个小姑娘，于是奥兰多把那幅画送给了她，顺便向她道歉，祝她能有一个很好的高考成绩。
李斐赫的家住在泗县，和这里虽然属于同一个省，但还是有一段距离，上午十点出发，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傍晚的天并没有那么昏暗，反而有一种明丽的蓝色，一轮圆月与夕阳遥相呼应。
这几年，村里人对李家多是看不起的态度，唯一有出息的李家老大把家里原来的瓦房翻修了一遍，盖上了别人家都有的琉璃瓦。小楼一共三层，带一间厨房和一个院子，前两年李斐赫手里存了点钱，就给院子起了一圈院墙，院墙里围了一圈地，李母没事会自己种一些蔬菜和果树，慢慢地，也算是十里八乡过得比较滋润的一户人家了。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哒哒哒地从厨房跑到院子，又从院子进门跑到了客厅，客厅旁有间卧室，是他爸爸的卧室。
李斐赫走进院子的门，驱赶随地拉屎的散养母鸡，母鸡受惊地张开翅膀到处乱窜，“咯咯咯”地连跑带飞跑到院子外去。然后带着奥兰多进入客厅，刚踏进客厅，侧头就看到小小身影站在一张床边上，十分熟练地拉着床边上的绳子，然后几根绳子起了连锁反应，将瘫痪在床的父亲抬高了一些。
小女孩迅速将父亲臀部下面浸湿的尿垫抽出来，准确无误地扔在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从床头柜里抽出一张崭新的尿垫，干干净净地铺在父亲的臀下，随后又拉动绳子，将父亲慢慢放了下来。
小女孩的头发随便扎着，皮肤黝黑，穿着已经洗白了T恤，上面美羊羊的图案都已经发白起皮了，还围着一件大人穿的围裙，围裙胸口那边卷了好几卷，才堪堪不拖在地上，整个造型和她这个年纪十分不搭。
里面的T恤是李斐赫去年给心心从南京带回去的衣服，当时不知道心心穿多大，带回去才发现买大了整整一圈，本来想要带回来换的，但是心心知道哥哥很难得回来，不想因为一件衣服让哥哥烦心，所以她对哥哥说，没关系，大一点明年还能穿。
当时才五岁的小女孩，十分懂事乖巧。
小女孩的声音奶奶的，“爸爸，一会儿晚饭就烧好了，等会我来喂你吃啊。”
父亲歪着脸，嘴里的话含糊不清了一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女孩刚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她激动地大叫一声，“哥哥！！！”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个哥哥是哥哥的朋友吗？我们到外面坐吧。”
心心可能是怕自己父亲的样子吓着哥哥的朋友，所以出去后，还顺带把门也关上了。
“妈妈呢？”
心心拉着哥哥，“妈妈在楼上，姐姐也在楼上带妹妹。”
“心心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呢？”
“有啊，上个学期期末考试我拿了第一名呢！”
“姐姐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
“心心真棒。”
李斐心一直拉着哥哥的手，聊了好久，才突然一个激灵站起来，“惨了，我的汤还在锅里。”
李斐赫也起身跟着妹妹一起去了厨房。
心心很熟练地站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比她脸还大的勺子，在土灶台上的大锅里来回搅了一下，然后跳下小板凳，转到土灶台后面的升火口，三两下将里面还在燃烧的灶火灭掉。
从木质的橱柜里拿出一个盆，站在凳子上，两只手艰难地举着比她脸大的勺子，一小勺一小勺地把简单的番茄蛋花汤从锅里乘到了盆里。
六岁，已经撑起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重担。
李斐赫有些惭愧，尽管这些年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也要赚钱，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兄妹几个，只有他自己一直在逃避、犹豫不决、不上不下。
奥兰多比他先反应过来，上前从心心手接过汤勺，“小心烫，我来吧小妹妹。”
说实话，乡下的灶台比较脏，有可能奥兰多前半生都没有见过土灶台这个东西，他可能在想，这玩意还能做饭呢？
但是奥兰多没有很嫌弃的表情，他尽自己的全力，在思考怎么使用眼前的工具。
李斐赫以为，当奥兰多看到自己家庭的样子，或是嫌弃或是远离，可是现在，奥兰多的表现让他自己显得十分可笑。
除了他自己，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这个破碎不堪的家作努力，哪怕是这个刚刚踏进他家的陌生人，只是因为这个是他李斐赫的家，奥兰多很快就学着接纳和适应。
李斐意听到声音，抱着小音就下来了，“哥哥！你回来啦，奥兰多你怎么也来了？”
奥兰多刚乘好汤，正在考虑怎么把这一碗这么烫手的汤端到客厅。
李斐意说：“我来吧。”然后她把小音塞到了李斐赫的手里，从刀板上拿起两块湿抹布，隔热端起汤盆，往客厅里走去。
怀里的14个月大的小宝宝感知到陌生的气息，哇哇哇就大哭了起来，李斐赫很耐心地哄她，一边哄一遍晃悠，动作相当熟稔，小宝宝很快就停止了哭声，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手足无措的奥兰多只能凑在他身边看，李斐赫晃到那里，他就屁颠屁颠地跟到哪里，李斐赫看他这么好奇，就作势要把小音推给奥兰多。
没想到奥拉多还真想尝试，“我可以吗？”
“你想要吗？”李斐赫护着小音，“不给。他是我妹妹。”
李斐赫一副妹控的样子，奥兰多嘀咕，“要不是我爸爸去的早，我也会有很多弟弟妹妹的。”
李斐赫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就不和他开玩笑了，把小音送到他怀里，还教他怎么抱小孩。
他们两个在院子里玩小孩，李斐意和心心来回忙，李斐赫这才想起来，“小意，去奥兰多的车上拿一下我买的烤鸭，心心喜欢吃。”
“你就偏着心心吧，我呢！”
“有你喜欢吃的红烧狮子头。”说着，他又哄着奥兰多怀里的妹妹，“还给我们小音带了奶粉呢。”
奥兰多的车就停在院子里，李斐意拿着钥匙，打开了后备箱，不仅仅是她们三个妹妹的东西，还有妈妈的新衣服，爸爸的成人尿不湿，和小音的婴儿尿不湿放在一起，差一点没能区分开。
李斐意将大大小小的东西拎起来，刚一转身，就看到——
奥兰多那193高的个子，挺着腰，姿势别扭地抱着一个小宝宝，甚至还翘起了兰花指，小宝宝十分不给面子的用力蹬腿，哇哇大哭，场面显得十分滑稽，哥哥在一边护着小音，生怕小音一个翻腾把自己给摔了，可是看到奥兰多无措的样子又觉得搞笑，忍不住笑他。
李斐意缓缓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这是五年来，哥哥回家，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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