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簌簌夜雪,天色微亮算不得通透,只几片零星雪花缓缓落了满地。
书越筝侧目看向身旁的人,方才那阵奔涌而来的强烈情绪缓缓散了些,她垂下眸子又将目光投向曲廊外。
“怎么,是有什么话想说吗?”岑澈的声音温吞,不疾不徐询问着。
“太多了,倒有些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了。”二人并肩而行,书越筝听着二人几乎是重叠的脚步声,“近乡情怯,和师父的话也是说一句少一句的。”
“怎得忽而变得如此伤感?”岑澈噗嗤一声轻轻笑了,他站定步子,看着身侧的书越筝,抬起手轻轻掸去她肩头的轻雪,“这次云州一役辛苦你了,左臂还好吗?”
“师父是怎么知道的?”听闻此言,书越筝深觉不可思议。她自视完全没有露出一丝半点左臂伤情,可岑澈就是一眼看出了她的伤口。
“你方才揉了下手腕。”岑澈又走在她身边,“我猜想是你将纱布裹得太紧,手指也隐隐发麻吧。”
书越筝一愣,释然笑了:“师父果然还是了解我。”
书越筝快走两步跟上他的步伐,又恢复了那份往日的模样,俏声开口道:“师父,桂花糕何时买的啊?”
“今晨,还未落雪时去买的。”
“刚刚我回来不见师父。”书越筝温声道,“师父可是有客人?”
岑澈的指节微不可察蜷了起来,应她的话:“是,近些日子朝中事情颇多。”
“也是,冬日又恰逢年末,各部各地都有一揽子事情要忙,师父你也辛苦了。”书越筝宽慰道,半晌后她才注意到岑澈身上的狐裘似乎有些眼熟。
她伸手戳了戳岑澈小臂处的绵软,那盈盈的白色绒毛不出意料格外温暖,她明知故问道:“这是?”
岑澈也抚上那狐裘,开口道:“是你送的那件。”
半晌后又补充道:“我有在好好用。”
此言入耳,书越筝顿时觉得四肢都变得暖和起来,那寒风刮在身上似乎也没有那么萧瑟了。
“我就知道。”书越筝骤然笑了起来,忍不住抬手又在岑澈身上的狐裘上摸了几下。
岑澈怔然一瞬,红着耳尖挪开步子走得更快了些。书越筝却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又将手伸向了岑澈:“怎么突然走那么快?师父你倒是等等我!”
“你不要摸了。”
“师父,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不准说了。”
“师父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才没有!”
二人身后,曲廊尽头。
管家与崇鹂两人倚在廊柱一侧,竟也不约而同都带了几分笑意。
“管家啊,这两人一直都这样吗?”崇鹂终于将自己忍了一晚上的问题脱口而出。
“阿筝易怒好动却吃软不吃硬,子霁寡言内敛却温和心软。”管家眼角浮起淡淡细纹,“他们一直是这样的。”
虽说崇鹂依旧没听到书越筝的答案,但她也能从二人的相处中窥见一二,他们之间定然有情意存在。
那日夜深了,书越筝与崇鹂用过晚饭才离开南阁。待到走上街巷,崇鹂不由得疑惑道:“殿下怎得不直接歇在南阁?为何还要离开呢?”
“崇鹂,我今日回城怎么也算不得隐秘之事,洛阳城中那么多人都知道我回来了。若我今夜栖在南阁,我与师父孤男寡女免不得要被传闲话,这些话若是传进师父家人耳朵里,师父是要被拉回去家法处置的。”书越筝耐心解释道。
“这样啊。”崇鹂面露不解,“可你们不是师徒吗?”
“正因为是师徒,才更要保持距离,尊规循礼,避免让师父因我受伤啊。”书越筝认真开口道,“行了,我们也去寻个客栈住下吧。”
“不回书家?”崇鹂疑惑。
“等明日早朝封礼结束再说吧。”书越筝理了理袖口,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
次日天蒙蒙亮,晨曦透过云层撒向满地,地上一层薄雪渐渐消融。
朝会时,皇帝身子还未痊愈,依旧是皇长女麟昭临朝理政。她望向书越筝的目光中满是欣赏:“听闻蓟城改用冷器和加训骑兵一事都是你的提议?”
“回殿下的话,此良策非臣一人所为,是与蓟城诸将领共同商议之故。”
“身怀绝技却不露锋芒,不错。”麟昭抬掌轻拍几下,眉目之间绽开笑意,“边境之困日久,书校尉,本宫今日特允你向匈奴宣战,朝廷会坚定支持灭匈一事,你可愿应下?”
书越筝单膝跪地秉手以礼,扬声道:“臣愿意应下!”
“燕地自靖德公主薨逝后始终无主,陛下听了你的事迹,特意叮嘱本宫……”麟昭眸光微亮,正色道,“追封靖德之女书漾继承燕地,封燕王。”
“臣,谢主隆恩。”
“燕王殿下,此后燕地与边境就交给你了。”麟昭弯了弯唇角。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誓死守卫燕地,以灭匈为己任,五年之内定平定边疆之乱。”书越筝道。
经她此言,朝臣这才忆起陛下身体康健时,似乎是说过继承燕地之人要在五年内平定燕地祸乱。
可书越筝竟如此直白地将此话挑了出来,听闻她还在燕地砍了匈奴将领首级祭阵,此女比起当年雄姿英发的靖德公主当真算得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容小觑。
早朝结束,书越筝被麟昭留下。
没了朝臣视线,麟昭看起来比朝堂上亲切许多。她主动拉起书越筝胳膊将她左右观察一番,最终还是轻笑一声道:“倒真有几分她的影子。”
书越筝听到这话几乎有些闻之色变,她压着性子开口道:“殿下觉得我像谁?”
“我阿姐。”麟昭笑意很淡,几乎喃喃低语道,“世人皆以为我与阿姐政见不同,是恨不得使对方死无葬身之地的仇敌。但怎么会呢?”
“我幼时都是跟随阿姐长大的,纵然政见不同,我们也终归是姐妹。”麟昭开口道,“阿姐临死之前最为遗憾的就是燕地祸乱,我主战也是为此,不能再让边境百姓在心惊胆战中过日子了。”
“因而阿筝,我相信你。”麟昭抬手抚上书越筝肩膀。
书越筝又想起那时燕地流民的期盼眼神,她忽而感觉身上担负的不仅仅是一个燕地,反而是背后活生生的人,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辜负她们的期待。
“臣绝不让殿下失望。”
孤身从宫道踏出时,就见岑澈眉目紧蹙着向她投来视线。书越筝心口一紧,连忙迎上前去询问道:“师父,怎么了?”
“崇鹂已经在等你了。”岑澈将手中的汤婆子递到书越筝怀中,冰凉指节暖了几分,“边走边说。”
“我怕不是又要回燕地了?”书越筝走出两步立刻温声询问。
“你如何得知?”岑澈诧异开口。
“我在云州外击杀的那个人绝非等闲之辈。”书越筝飒爽笑笑,“他们来得这样快,也实属意料之中。”
“师父,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
“只是若我走了,师父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城外的雪那样大,岑澈望着她,抬手替她将发丝从大氅中取了出来,又认认真真为她抚平肩上褶皱:“阿筝定要凯旋而归。”
书越筝几乎是连夜策马返归燕地。
还未及燕地,便有信件加急传来,是关于书家的来信,书越筝不明白为何会把这信寄给她,然而在她拆开后就明白了。
书方沁竟然违了与青梅竹马贺二公子的婚约,要嫁给三皇子。
三皇子不是在云州吗?他们究竟是怎么生出情谊的?
书越筝双眼微眯,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又仔细地将那信读了一遍,才发现自己当真没看错,书方沁竟然主动开口要嫁给那个差点给她劫走、险些败坏她名声的登徒子。书越筝险些被这封信气得喘不上气,她又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这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无论如何书越筝都想不通书方沁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她是书家的女儿,婚嫁之事,书越筝本就插不上话。只能怔愣看着这封信,最终将其揉成一团,按下胸腔一阵怒火,继续加速赶回燕地。
书越筝回归燕地后,战事愈发向好。蓟州早有针对匈奴人的阵法和久经训练的骑兵,纵使匈奴来势汹汹,也不敌日复一日专为匈奴准备的阵法和专训,几乎是被打得落荒而逃。
但云州却不同,书毓桢不久前赶赴云州成为轮戍守将,不久后逃窜的匈奴人见蓟州难攻,便大举进攻云州。而这云州城拍案定板之人,却是那个三皇子郑知彦。书毓桢的阵法与战术常常要被这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的郑知彦指导一二,一群匆忙逃窜的匈奴兵士本不足为惧,但经错误战局估计,云州守军死伤大半。最终还是书毓桢违了军令,才堪堪守住云州城。
蓟州守军强势,书越筝欲乘胜追击,恰好在云州城外将那群匈奴人一举歼灭。当她带着俘虏回蓟州时,书毓桢在城墙上不偏不倚地望向她,最终在她转过身时,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他亦是戍边多年的守将,书越筝不记私仇,此举保了云州百姓性命,于情于理,他都该谢她。
冬末春初,孝惠帝病重,最终撒手人寰,皇太女继位,为麟昭女帝。
此后六个月的时间,书越筝将抗匈之法传授给边境诸城,又一鼓作气先后攻向草原深处,竟当真有几分要灭匈之势。匈奴王被打得六神无主,在此年夏末向大虞递上了降书。
然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双方统治者要亲自和谈。书越筝将这个条件与崇雎诸人商议过,觉得这样也算得上合理,便将这信件传回了洛阳。
女帝也觉得此行甚妥,便赶赴蓟州,商议和谈事宜。
岂料匈奴单于虽有意和解,派遣的使臣却是匈奴王子亲卫,当年王子被书越筝击杀,悬其首级于蓟州城外,使臣对此事怀恨在心。因而伪装蛰伏许久,最终孤注一掷刺杀女帝,女帝身受重伤,久未复醒。
云州城因此更是生出剧变,得知女帝遇刺,三皇子连夜赶赴京城,其幕僚四处煽风点火,民心惶惶,最终三皇子竟直接继位称帝,帝师岑澈是以官升帝太傅,协理朝政。
蓟州城,书越筝不知云州诸事。却在女帝遭刺后彻底撕毁降书,拒不受降,借力打力,驱敌上千里。
而洛阳城中,新帝对燕王此举大为不满,一来认为她生来好战,绝无能力管辖好一方民众;二来认为女帝遇刺一事发生在蓟州,背后说不定另有隐情。欲将书越筝撤官召回洛阳羁押审判。
朝堂之上,众臣皆缄默不语。
而帝师岑澈闻言,脱帽立于堂前。与帝王当堂对峙,言辞犀利,字字句句皆是燕王功绩,条条件件,皆是前人所不为的利民之事。因帝师为燕王辩驳,最终新帝收回对燕王的惩戒,却与帝师暗生隔阂。
岑府。
“岑澈,你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吗?”
听到父亲这话,岑澈没再开口辩解,而是又一次脱下官帽,抬手撩起衣摆,认认真真跪在原地,沉声道:“岑澈知错,请父亲责罚。”
岑父听见儿子这样的话,长叹一声才又开口道:“子霁,你明明已经做得很好,甚至称得上一句仁至义尽。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因为那个书家女……”
岑父没再说下去,岑澈却理解了他的意思。
幼时岑澈随长兄从医,医书医典读过不少,后来长兄疫区因病而亡,岑家眼见朝中势弱,父亲一句请求,岑澈便收了医书转身回了太学,自考为官,那年,岑澈十九岁。
先皇后仆从携先帝遗腹子郑氏出现,帝摇摆不定,心中对郑氏之子有疚。父亲一句“吾心甚忧”,岑澈便利落应下麟昭公主请愿,做了郑氏子的老师,那年,岑澈二十岁。
郑氏与他政见不同,为人处世之道更是大相径庭。朝堂剧变,眼见众世家一夕之间便要溃散,不忍见岑氏衰败。朝臣游离不安之时,眼见大局已定。是他先俯首称臣,换得帝师之位,这年,岑澈二十四岁。
长姐以画作冠绝京城,而后与皇太女麟昭交好。长兄醉心医道,甚至为其付出了性命,但他二人都有那些可以追逐理想,随心所欲的时刻。
岑家没有这种资格的,只有岑澈一人而已。
他的一生都是为了家族荣誉,生于世家自当认真教导帝王,这便是他能贯彻己身之道的方式,他亦不悔。只是在那很多个被放弃、未曾被选择、需要孤身一人扛起家族重任的瞬间,他也会像普通人一样生出惧怕。而这种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始终是那个自己都遍体鳞伤的姑娘。
她在雪夜里为他燃一盏灯,眸子因为夜间疲乏打了个哈欠看着满是雾色,却还是笑意盈盈看着他,温声道:“师父,今日怎得回来得这样迟。”
很多个夜里,她都这样等着他。
后来岑澈总是想,倘若当真死了,他的人生能否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但那姑娘第一次跪在他面前时,他心浅浅地疼了,为她也为他。
那是他的阿筝,比家族荣誉更重要的。
他的私心。
“既如此,我为你求的那门婚事,你可应下?”
“什么婚事?!”岑澈抬眸,不掩诧异神色。
“还能是什么婚事?”岑父苦口婆心道,“如今三皇子登基,一继位就册封了苏氏女为贵妃。京城各大世家经此剧变皆是树倒猢狲散,唯有苏家毫发未损。苏家既不排斥岑家,我们就更应该为自己多谋一个盟友。”
“我已经向陛下请旨,为你与苏三娘赐婚。”
“父亲!”岑澈眉头紧锁,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驳斥岑父。
“岑澈!”岑父见他这幅模样,又开口道,“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为书家女辩驳,甚至于朝堂之上公然顶撞陛下,单凭你帝师的身份,岑家又何至于此?”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在岑家列祖列宗面前,是你亲口说无论何时都以岑家为先。”岑父负手而立,“如今便到了你为岑家付出的时候了。”
岑澈垂下眼睫,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着,几个吐息后,他缓缓俯首秉礼道:“是,父亲。”
太过善良的人,终此一生,总是无法为私心而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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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燕王殿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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