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被放出监牢,已经是九月下旬了。
给我开门的是熟人——御前的袁大监。他站在高墙窄窗泄出光亮的那唯一一块地方,好似沐浴在佛堂的圣光当中,只是蓝白色的月辉给这圣光增添了几分冷寒。
“再有五日便是万寿节了。今儿陛下亲口提了,想听家乡的那首曲子,指名道姓地要听你亲手弹的。”他走到我跟前蹲下,拿拂尘扫过我的脸,更森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南先生,您可别再让陛下失望啊。”
初秋的人定,京城还如同仲夜一般闷热难耐。我听着他的声音,全身却渗出了冷汗,颤抖着声音应是。未想半月多来嘶喊过繁,一时之间竟未发出声来。袁大监盯着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赶紧扯开嗓子,急急答了一声“是。”
他很满意我的识相,站起身居高望着我,“来人,带南先生出去罢。”
卧房还是原来的卧房,人却不是当初的人了。
我泡在浴桶里,任由温热的水包围我伤痕累累的身体。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消失在水中。
门外传来敲门声。好几时未听到我的回应,那人便出了声:“南先生,袁大监命奴才将您的琴送来。南先生,您在听吗?”
片刻后,我打开房门,接过木琴:“谢过小公公。”便准备关门,他却拦住了我,将言不言。
我这才望向他,是一位很眼生的小内监,至少我在宫中这一年多来并未见过,想来是刚入宫的。
一般来说,替袁大监这种陛下跟前的红人跑腿的内监,大多眼高于顶,是不屑于我这种小人物的“感谢费”此类的小恩小惠的。但眼下除了这小恩小惠,似乎并没有让他留下的缘由。然而更可笑的是,我连这点小恩小惠都施舍不出来。
“公公见谅,在下戴罪之身,实在……”
他懂了我的意思,连忙摆手:“先生误会了,奴才并非此意。”他像是比我还尴尬,白皙的脸红了大半:“袁大监遣奴才来照料先生,奴才这就搬来,在先生隔壁卧房。先生若有何事随时唤奴才一声便可。”
我这才仔细瞧他,十四五的年岁,身量偏瘦小,生得唇红齿白、清秀隽然,左眉上还缀了一点朱砂色的小痣。若不是着一身灰绿色镶黑灰底斗牛纹边的宦官服,反倒像是谁家羸弱的小公子。
呵,不像,不像又如何?
我有些悲哀地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降荆。”
我点点头,“现下无事,你自去歇着罢。”
降荆应是,又问我,“先生需要奴才守夜吗?”
我摇头:“我素不喜有人在我房中,你自睡你的便是。”本想关门,又提醒他道:“我一般晨起卯时就练琴,一直到午时前,午后又从申时到黄昏,你若真搬过来便没几刻清静日子了——若是觉着吵,便不必搬过来。”
“先生哪的话,全皇城谁不知您的琴声乃天籁仙乐,连司音司的乐娘都上赶着向您讨教。奴才得幸之至,怎会觉得吵人?”降荆笑言,见我神色不好又关心道:“先生,您才出尚刑司,奴才伺候您早些歇着罢。”说完便来搀我。
同他说了半晌,我确实觉着精神不足。本想拒绝他,又想到房内尚未收拾,我也实在无精神去做这些,便由着他去了。
降荆手脚很是麻利,不出一刻钟便铺好了床榻,浴桶也搬了出去,屋角甚至还添了一盆冰块。这倒让我有些惊讶了。
“奴才方才瞧着先生脸色颇红,想着是被暑气蒸着了,便擅去了广储司要了一些凌霜过来。”降荆看我盯着屋角便朝我解释,一边沏茶一边又同我说,“今日日头不足,黄昏时分黑云压了半边天,奴才算着子夜怕是有大雨,故而也不敢多置了凌霜,惹了先生生寒。”他将茶递给我,“菊花茶清热,先生睡前饮上一杯去去体内的暑气。”
我接过抿了一口,道:“今夜辛苦你了,去歇罢。”
降荆走后,整个屋子终于沉寂了下来。我侧身躺在床上,望着半掩的窗户。
丝丝微风将屋角的凉意送至全身,我闭上眼睛,慢慢陷入了沉睡。
“轰隆——”不知几时,我被骤然响起的雷声吵醒,听着外面逐渐大起来的雨声,再没了睡意。
屋角的冰块已然化成了水,桌上的暖茶也浸了冷,甫一入口竟凉得我咳出了声。
我走到琴前坐下,忽然响起阿娘最初教与我的那首曲子。
手指搭上琴弦,轻轻抚动。流逸的曲声自手指之间溜出,隐藏在滴滴答答极具韵律的雨声之中。近十几年在未弹过的曲目,竟然熟稔至极,好似日日抚弄。
我沉浸在轻柔婉转的琴声之中,犹如阿娘柔和的声调在我耳边。
“阿忌不怕、睡着了就好,阿忌不怕……”
我少年体弱,发热发寒是常有的事,每每生病,都要阿娘夜夜哄我、伴我入眠。尤其孩提时候,常常又哭又闹扰得整个院落都不安宁,故父亲特意禀了主君,在府外购了院子安置我和阿娘。
纵然体弱,我依旧被早早要求练琴。阿娘素来疼我,却在琴之一事上对我极其严苛。不管我是撒娇哀求还是撒泼打滚都躲不过练琴。每每练琴练得十指起泡、渗血,阿娘心疼地替我上药,我便扯着嗓子央求阿娘歇息一日,但阿娘依旧不为所动,至多不过让我少看两目曲子。如今想来,自我四岁之时开始弹琴、练琴、看曲目,除却病重得昏迷不醒,未曾有一日歇息。前一刻还在喝药,后一时便被阿娘盯着开始弹琴。
故此,吃药和练琴这两样充斥了我整个孩提和少年时期的日常,便成了我最厌烦之事。
犹记得有次我染了风寒,阿娘请了大夫给我看脉。我昏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听得大夫说我的体弱之症还可通过练武来增强体质,但阿娘事后却并未同我谈及。我曾向阿娘表达也想像兄长那般习武,她却厉声喝止我,道我只需练好琴即可。
因此,我少年时候最艳羡的事情就是兄长阿冗和表公子阿君可以习武,还有他们可以自由去学堂之事,我却每日被拘在房中练琴、练琴、练琴。
但是好在,阿君和阿冗会在课余时溜出来看我,同我讲他们拔了夫子的胡须被罚了十遍《君子论》,他们偷拿了南知研的课业扔去灶房让他也被罚了十遍《君子论》。
我听得哈哈大笑,心中畅快极了。
南知研是阿君的表兄,府中望珝公子的嫡长子。不知是不是我与他同一日生辰的缘故,他素来看不上我,逮着我一次就要我给他弹琴听,我说府中有乐娘你找她弹去,他就找望珝公子告状,说我顶撞主家,总害得我阿娘被罚跪祠堂。
我最记忆尤深的一次,是我的十岁生辰,也就是南知研的十三岁生辰。
日前阿娘同我说了要去府中为宾客奏曲,叮嘱我在家中练琴可少练一个时辰,晚了回来陪我吃长寿面。
我自是不肯好好待在家中,便孑身去了府中找阿君和阿冗,没成想偏生遇到了南知研。果真他见了我就逮我道:“南忌玄!今日我生辰,有没有给少爷我备生辰礼?还有,这次你可得好好给我弹一曲《贺生辰》!”
我不满地撇嘴,“今日还是我生辰呢!你一个主子不说赏我东西,还老找下人要贺礼,忒不要脸了!”
谁料他竟真让身后小厮掏了一个礼盒出来,拿在手里晃悠:“谁说少爷我没给你备礼?”
我看那盒子有种不妙的感觉。
南知研这厮,从小以取笑我为乐,最爱干的两件事,一笑我是身娇体弱、弱柳扶风的小姑娘,二爱送我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要么是他在市集上买的突然弹出假蜘蛛的巧致匣子,要么是装着新鲜现抓毛毛虫的精美盒子,还是将我当小姑娘吓唬!去岁时他送我的所谓生辰礼是他大笔一挥写得狗屁不通的《长乐赋》,前岁是一坨丑得难言、难辨人形的泥巴,据送来的小厮说是他家公子亲手捏的彩塑泥人……
“我不要!”我转身就想跑,又被南知研抓住了后领,他道,“你跑什么,这世上独一份的贺礼,本少爷赏给你你敢不要?”说罢他将我按在石凳上,让小厮拿了琴来,“先给我弹一曲《贺生辰》听听,本少爷看看你近来有没有躲懒。”
我丧着脸摸琴,“公子,我不会这个,曲谱都没记熟呢。”我倒没说谎,阿娘还未教我弹《贺生辰》,只是拿了曲谱让我背,但是她给我的曲谱太多了,我哪看得过来?
“那你会什么?给我弹一段,我马上要去前厅了。”
“那《画堂春》吧?这曲我练得多。”说完便自顾抚弄起琴来,也不管他是不是要听这曲。
还没弹两盏茶功夫,就有丫鬟急急忙忙找来,“研公子,您怎地还在此处,前院主君正着急寻您呢!”
我听声停了下来,看南知研。
“知道了知道了!”南知研不耐烦道,又说我:“你弹的什么玩意儿?难听死了,回去好好练琴听到没?还有啊,今夜前记得将生辰礼送到我屋里,不然明日我出府寻你!”
待他走后,阿君和阿冗从后走上前来。
阿君坐到我对面,“他又欺负你了?”
我垮着脸,点头:“他又找我要生辰礼,我上哪给他送去?”
阿冗看着我,说:“我去找父亲和母亲,他们定是有法子的。”
“不用,”阿君慢慢笑了出来,“阿玄,你信我,今夜不用管他,‘生辰礼’,我替你送。”
“真的?”
阿君笑言:“你还不信我?”
我闻言也弯了嘴角,“我自然信阿君!”
阿君替我给南知研送的生辰礼到底是何物我终是不得而知了,只后来晓得南知研被主君罚跪三日祠堂、禁足一月。这还是一月后他怒气冲冲出府寻我骂我无耻我才知道的。
总之,南知研是我顶顶讨厌的人,而阿君是我在这世上最最喜爱的好友。他会带乾宁大街上金州最知名的广和楼的吃食给我,还会劝我阿娘让我练琴之余歇一歇。他的话最是管用,哪怕当时阿娘气急了我故意弹错调子,也会缓下脸色放我和阿君出去玩。
阿君其实也很可怜,他是主君的外孙,但他小时候在府中也不受待见。
阿君的母亲是主君的长女幼琳姑娘未婚而孕生下的。听府中的嬷嬷说,幼琳姑娘自小生得明艳动人,性情也是明媚大方,往日最得主君喜爱。幼琳姑娘不爱簪花针绣,喜爱的却是游花赏景作文。主君也不拘她,由着她去。没成想有一年金州社火节,幼琳姑娘竟外出一月未归,再回府中已然有了身子(就是阿君)。主君让她打胎她不打,主君让她嫁人她也不嫁。主母也去劝诫,却仍是被幼琳姑娘拒绝,气得主君将她关在了院子中,不许她外出也不许旁人探望。后来那院子果真像被全府隔绝了一般,直到阿君出生。幼琳姑娘出不了院子,她担心阿君也一辈子出不了院子,哭着央求看着她长大的奶娘将阿君带出了院子。但是全府谁不知她和阿君是主君的忌讳,都不敢襄助奶娘。最后是尚在府中的阿娘将还在襁褓之中的阿君带回去的。那时我也才出生,又生得孱弱不堪,还有一个不满两岁的阿冗要照料,阿娘简直分身乏术、捉襟见肘。好在阿君两岁之时,主母偶然见到瘦小如猴的阿君,才将他接了回去抚养。
就算是养在主母膝下,阿君也时常遭府中其他公子小姐排斥,因为大家都知道主君不待见他。
我在府中时,阿娘不能时时在我身边,阿冗也要跟着父亲学做事,没人在我身边时,我便总会被南知研逗弄、取笑,亏得阿君时常找我,帮我把他赶走,不然我可真是从小被南知研欺负到大了。
后来阿冗被遣到阿君身边,他们就更忙了。阿君生得聪颖伶俐,在主母身边又被养得俊朗非凡,在启蒙之后颇得夫子称赞,自然而然引起了主君的注意,主君遂亲自将阿君带在身边教养。待到阿君十岁时,被幽禁近十一载的幼琳姑娘才因着阿君的缘故、在主君的授意下出了院子。
“可怜大姑娘自幼金枝玉叶,刚出院子那时,全府上下险些没认出那形容枯槁、鸠形鹄面的妇人竟是名冠金州的幼琳姑娘。”嬷嬷跟我说时,长声叹气。
我并不关心幼琳姑娘如何,只是心疼阿君。
就像如果我阿娘被关十一年,我十一年见不着阿娘,定会伤心死了。
阿君在幼琳姑娘放出之后,来找我的时间便少了,但是每次来他都会很高兴地给我看幼琳姑娘给他绣的荷包,虽然我很难看出来荷包的花样是什么;拿给我幼琳姑娘给他做的糕点,然后我被咸得喝了好几盏清茶……
但是我真替阿君高兴,他终于也有阿娘了。
可是,在阿君十五岁生辰前际,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从前,阿君几乎日日找我,后来,他来找我的时间变成了一旬一次、两旬一次,直至有次连着一个月不曾来找我;从前,他每次都会哄着阿娘让她放我玩,后来,他不再想着法劝阿娘放我休息,也不再和我逗笑。
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少年气和喜爱,变得越来越深沉——
和可怕。
可怕?
我竟用它来形容我最要好的伙伴。我也变了吧?
“阿玄?”阿冗的喊声唤回我的思绪。
我闷闷不乐地吃着他央了父亲好久才带他去的广和楼带回的糕点,哑声道:“我想阿君了……”
他愣住,“阿君、表公子他同主君到城外庄子上去了,今夜想来不会回来了。”他瞧着我木然往嘴里塞着东西,有些心疼地夺过糕点放回碟子里,“不喜欢就别吃了——阿玄,兄长陪你练琴吧?”
我抬头看向他,想:阿君就从不会要我练这不喜欢的东西。他会带我去金州最大的作坊看染娘染布,带我去城外贺兰山下最大的草场跑马,会轻声问我:“阿玄,你开心吗?”
“你不要叫我阿玄。阿娘和父亲都叫我阿忌。”我的声音硬邦邦的。
我肯定生气了。
阿冗也肯定听出来了。
我想。
不再理他,我回到房间,又坐回琴前开始练琴。
弹完好几遍《画堂春》,阿冗都没进来。我出门一看,石桌旁的少年和石桌上的糕点都早没了踪影。
骗子!我愤愤地想,说陪我练琴都是假的!
心里涌上一股委屈,鼻头犯了酸劲儿,眼睛也开始模糊。
我一把抹了眼眶,“哼!”了一声又回去练琴了。
一曲完毕,思绪飘回。屋外雨声仍然滴滴答答。
忽然,我听到一声极低的开门声。应是隔壁降荆的屋子。
把他吵醒了吗?
我走到窗前往外望去,果然是降荆那边的动静。
他身着白色里衣,披了一件灰青色的外袍,捧着一件蓑衣和斗笠站在门前。
奇怪,这么大的雨,他拿着蓑衣是要出门吗?
我向外走去,一推门开了卧房。
门口立着一个人。
上着黑金甲衣,下着暗红长裤,背披长披风,腰间佩剑的阿冗。
不对,他已经不是我的兄长阿冗了。他是皇宫的侍卫统领黎大人。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也看着我。
降荆沿着走廊一路小跑过来,向他行礼:“黎大人。”
黎大人却并未理会他,只是定定地盯着我:“这半月来,我一直想来寻你……奈何万寿节至,我实在脱不开身。阿玄,你可怨我?”
我立了半晌,凉风吹得我发颤,转身就想关门。大半夜的吹冷风,我真是有病!
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声音低哑:“阿玄,再等我五日。就五日,我救你出去。”他温热的手掌很快温暖了我被拉住的右臂,半边的左臂却还浸在寒冷的夜风当中。
我伸手拨开他的手掌,关上了门。
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鼻头再次涌上熟悉的酸涩。我抱腿坐在地上,无声地流泪。
门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混入了熟悉的调子。
是《画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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