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燃只字不提晚餐的事，因为压根不抱希望。放手让孩子去闯荡，锅碗瓢盆怎么不算金戈铁马，水池炉灶怎么不算水深火热？再者，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下属也有累得半死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人睡单人床无比舒适，够他铺成个“大”字形，手脚痛快游几个来回。
今天他对于时间的感知特别混乱，睡醒后看指针指着5和7，脑袋反应不过来，原来已经是傍晚了。
起床后，他发现江鎏不仅把碗洗好了，还在厨房忙来忙去。
郁燃悄立于身后。看长发抱团成一个髻，有些散了，垂在后脑勺如莲动，一顿一顿地摇花苞。
做啥呢这是？桌面凌乱，各种烹饪器具都插着电源、亮起指示灯；大敞着口的调料袋堆在手边，时刻预备着有一把勺子伸进来，舀走一点什么。
更不要说绊人的抽屉、碰头的柜门，都是潜在的麻烦危险。
郁燃用膝盖轻轻把抽屉顶回去，只关了江鎏的身高很可能碰到的一扇橱柜门。
餐桌上摆了两个盘子。每个盘子里两条绿芦笋，烤干了水分反而绿色更甚；卷曲的培根给过量的黑胡椒做陪衬；焦金芝士与腥红番茄在意大利面的营垒上对峙不下，天降甘霖说你们都冷静一下，其实是些欧芹碎；肉酱是真肉而非酱，因为太大块熬不成酱，却能从生疏的刀工中体会到作者让人吃饱的良苦用心。
不得不赞一句摆盘精致考究。
灶台的蓝火不知疲倦地煨着那口陶瓷锅，锅中奶油的香甜，浓稠到筷子朝空中一夹就能夹到一匹牛奶绸缎。
江鎏一手插腰，一手持勺子搅拌。他每次拿起一个调料瓶都要辨认好久，比如胡椒粉，明明就在手肘边，他还是怀疑起其他的调料瓶的身份；及至胡椒粉已经拿在手里了，要往锅里抖，仍旧不放心地再瞅一眼。识字了、确定了，忽然下了莫大的决心，打开盖子飞流直下。别说胡椒粉了，就是庐山瀑布本尊来了，在江鎏摧枯拉朽的力量中都得抖三抖，
“幸好会用天然气。”郁燃无奈扶额，嘴角一抹笑。
江鎏找厚手套端锅的功夫，背后忽然闪出一个的人影，郁燃展示厚手套，从容如米奇，说：“我来吧。”
“你什么时候醒的？”江鎏微窘地摸脖子，不知道自己滑稽的样子被看了多少。
“刚醒，闻着香味就来看看。”郁燃挟持大陶瓷锅厚厚的双耳，搁在隔热垫上。江鎏拿两套刀叉，与面条放在一起。
江鎏放下刀叉，双手猛拍大腿，“坏了！我应该先煮汤再煮面的。今天顺序弄反了。”懊恼之外还有尴尬，同时又很紧张郁燃会给他怎样的台阶下。
郁燃觉得面坨不坨的，已经和出锅的时间长短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单说一根细面条裹满两种酱，弱不胜衣力难胜任。
“没事，看起来很美味，我会快速吃完不会让它坨的。”该说不说郁燃情商高、态度真诚、嘴巴甜、随时提供满满的情绪价值，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一个理想的伴侣。
江鎏抿唇，直勾勾地瞅着郁燃，感激而期待。
期待郁燃怎样践行他夸下的海口。
郁燃先拿叉子沿着意大利面的卷势逆时针搅，把酱汁搅拌散，熟练地缠成一枚面球，送进嘴里。
他嚼，酱汁是障眼法，再稠再滑再厚的酱都不能帮助面条的硬芯通过喉咙的安检。
不过各种口味真的中和得很好。
他叉了一块酱汁淋漓的肉，是牛柳，牙齿尖小心谨慎地划开，唯恐不熟。
不是不熟，是太老了！还是苦了嗓子眼，嚼不烂柴得不行，大坨大坨堵在那儿，难以下咽！
郁燃挤眉弄眼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挤不动了就频频点头示意。
江鎏举餐具，迟迟没落下，“好吃吗？”
“嗯、”郁燃实在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至少这声“嗯”不是盛赞的意思。
“得了吧。”江鎏竖垂着叉子划盘子，吱咛吱咛，“你那表情就说明不好吃，是不熟吗？”他用叉子挑起一撮面又放下。
“好吃！你的番茄酱调得很香很适配。其实是牛柳和意大利面如果熟度互换一下就很完美了。”
“那番茄酱是厂家配的……包装袋上写面煮3分钟我就掐着钟点煮的。”江鎏挫败地说，唯一的一个被夸奖的点也不是自己的功劳。
郁燃微笑间将两盘都端起来：“你做了百分之九十九，我做剩下的百分之一。”
这牛柳是没法救了，郁燃拿剪食物的剪刀改刀，其实不单是在锅里炒太久时间太久变老，食物处理不当也会放大烹饪技法不纯熟的缺陷。剪碎了就完全吃不出口感的干柴了。
至于面条，动用科技之光微波炉可以搞定——不过要把面条和酱料摊开，下面的面条翻到上面来。
等待时他顺手收拾厨房，看到意大利面的包装袋上是写三分钟不假，只不过煮面一般都是热水下锅，江鎏一定是不知道这一点，冷水和热水，同样的三分钟，差距一下子体现出来了。
江鎏跟进来，看看人家是怎么弄的，虚心请教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锅奶油蘑菇浓汤倒是无功无过，只是郁燃饿死了，喝了个精光。真是美味的晚餐啊！
“怎么不怕进厨房了？”郁燃看江鎏举手投足间的从容，酱汁再浓郁也不会弄脏一丝嘴角，忽然感念他们之间的缘——一个很会做菜对口味不讲究，一个口味挑剔得要死不会做菜。
然后老天爷觉得好玩，给他俩凑一对了。
“你当我没进过？”江鎏嗔了一句，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但是话匣子开了难合上，“我最开始可是给我弟做饭的！”
郁燃一想不对劲啊，这两个贵公子就算父母工作再忙，也不可能不请保姆，怎么可能让哥哥给弟弟长期做饭呢？
“像我们这样，天天做？”
“嗯……”江鎏讲起某年他飞去国外与留学的弟弟同住，管教日常行为的同时照顾他饮食起居。据江鎏回忆，他去时刚好碰上被气走的保姆，那保姆挺可怜的他就额外给了一笔钱，权当精神损失费。辞退当日江鎏和江潆大眼瞪小眼，谁都不会做饭。在江潆软磨硬泡发誓亲哥哪怕做一泡不可名状之物他都能吃得下时，江鎏豁出去了。
做出来的还真是一泡不可名状之物，江潆还真的把碗底搜刮得一干二净。
郁燃：“……”那江潆是个铁血哥控，对哥哥的喜爱和恭维突破了人体味蕾下限，对着这张脸什么都能吃下去。
这就是秀色可餐真人版？
江鎏说完，苹果肌熟成红苹果，“他就是太粘我，今后只要是我做的他都能吃完。有时候我嫌麻烦偷偷点外卖，装到盘子里亲自端出来，他都看不出，也不怀疑我的技术怎么长进得那么快。”江鎏说到这里时，也有些意识到江潆不可能吃不出来，只是小弟太依赖大哥了。
“那你后来怎么对厨房避之不及呢？我记得你怕沾味道。”难道是后来才怕的？
“嗯，这算一方面。还有，我讨厌满头大汗、密闭空间、还会让我头发变油，最后就是，我自己厨艺差，每次做不好都有挫败感，后面回国了干脆再也不下厨了。”江鎏止住，显然原因没有尽数罗列。
江鎏的眼睛扑闪扑闪，笑意洇湿了郁燃心底一片。他说：“再后来你这个大神来了，就全靠你了。”
“那你当初还不情不愿？”郁燃摊手微笑，就差掰手指细数了。要数他真能倒背如流嫌弃的例子，毕竟《契君何罪》帮他二次回忆了。
江鎏不愿言明当初态度差的原因，因为稍稍一涉及就会破坏现在的氛围。
郁燃站起来收盘子，“好吧，现在不是有我吗。”他稳稳当当走到厨房，心底忽然分泌出强酸，将难得的好心情腐蚀。再好自己也要走了。
二人合力收拾好一切，江鎏突然说：“忘记给妈妈和姐姐做了。”他脱口而出，才意识到叫妈妈太顺口。
郁燃没察觉，道：“她们都在单位吃晚饭。”说曹操曹操到，门铃响了，两人一同出门的竟也是一同回来的。
郁蕾甩包脱耳环脱戒指，一气呵成，瘫在沙发上，顺手抄起一个莲雾，往后头一抛，“弟弟给姐切个水果，先去倒杯水。”她知道有人站在身后，除了郁燃还能是谁，于是头也不回。
“郁蕾姐。”是江鎏接的。
“哎呀！”郁琼林掩面说道，“好孩子，咱们多久没见了！”她既想拥抱，又不愿意错过一眼，干脆揽住肩膀，另一只手款住他的臂弯，亲昵地揉了揉，无意间把莲雾往人家怀里推，有一种阿姨给邻家乖小孩喂食的慈祥感。
还是拥抱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来的？最近怎么样……”郁琼林问。郁燃端了两杯水，然后接过水果道，“我来。”
他进厨房，短暂隔离热情的浪潮，手起刀落间思绪不听话地跑出来作乱，也不怕被刀锋误伤——为什么自己的身边人都对江鎏很好，而江鎏的身边人都对自己不好？
唯一一种可能是他一直逃避的。曾经是自己有错在先，江鎏大度原谅，而他周围知情的朋友并没有原谅，比如祁臻、江潆；自己的妈妈、姐姐，因为不知情待江鎏如初，正好印证了郁蕾那晚谈心说的，“我是局外人，有些事一知半解，还原的所谓真相一定是偏颇的”。
郁燃想，昨天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是不是能弥补一点时过境迁的错误呢？
三人畅聊，看电视，郁燃留空间给他们，自己钻回房间，心无旁骛更新小说。很晚的时候他收到江鎏的转账，一万块。
“感谢费，谢谢你无微不至的照顾。”
郁燃坦荡地收了。这上司对下属的嘉奖。唯有这样划清界限，才能更使得郁燃向前看。
才能掩盖下那晚的逾矩越界“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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