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简寻那里得知,师爷得的是阿尔兹海默症,晚年辛苦。江鎏、郁燃二人一连守望几天,三楼那扇门都不见开。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某次,试探按铃,门铃悠远的“叮咚”声在门后的空间回旋,像一个卖报郎,四下吆喝着,却无一人应答。让人疑心门背后的世界是不是无尽迷宫。
江鎏在观察了楼的全貌之后,有了办法。
他跟温嘉明借了玩具望远镜,跑到B幢的三楼。
巧妙的是,由于A幢是小区里六幢楼的第一列,它的布局与最尾的F幢一样,阳台都是在房子里面。而中间四幢,因为楼间距过近,阳台全部是在楼道里的,最大程度上保证采光。
这一点可让江鎏找到突破口。站在同一高度,拿望远镜平行望出去,恰好能看到A幢302的一片阳台。阳台两三件汗衫,留下脱水过后独特的皱痕。越过欣欣向荣的花丛,最显眼的当属客厅正中间悬挂下的几面锦旗……
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共三面,第一面写:“德厚流芳,托举未来”。
第二面写:“襟怀日月”。
第三面写:“春风化雨润无声,桃李不言自成蹊”。
上款书着:“赠关世谦老先生暨关鸿麟先生”。
父偕子,在行善的道路上。
其中,两面锦旗下款是“芗泽市教育局”,另一面是“芗泽市教育发展基金会”。
江鎏默默放下,让郁燃看。
看完了,两人都觉得很奇怪。
因为三面锦旗的颁发时间都在关停之后。
先是查封他们的心血,再是肯定他们的善行。
这矛盾可笑的逻辑。
颁布的时间太奇怪,肯定变了味,变成一种微不足道的安慰,安慰起到反作用,看客无不恨得牙痒。
“你也有点怀疑?”郁燃看他。
江鎏点头。确定家中有人、平安无事就好。转头与简寻商量了一番,三人买了许多日用品保健品上门慰问。
门铃童子匆匆报信,木门如一枚竖瞳,保守地门开一线,闲视来者。
门内的守卫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浓眉,可替双眸扬威,深眼窝,小拇指那么宽的双眼皮,老了老了有发展成皱纹的趋势。和温嘉瑞眼底有同样的机警,不过底气更足一些。
“你们是我的学生吗。”此话非问句,情绪直给,开门见山,本身的气魄也如山般不可仰。
“不是的。您好,我们是社区的义工,来慰问一下关世谦老爷子的身体。”江鎏道。
关鸿麟神色一缓,开门让道,三人提的提扛的扛,一直把礼品放到客厅茶几上。
关鸿麟虽系着围裙,看样子不是老师也是个文人。文人贵含蓄,忌浅露,所以关先生的文雅是点睛,随和质朴才是主。
圆桌旁四张椅,桌上叠四个碗,显然还有客。关世谦正理筷子,看到三位义工满脸淌汗,关怀道:“小伙子们,累了喝水。”他去厨房转一圈,本意是找杯子,但是不知怎的,原地打转又捧了三副碗筷出来,搁在桌上,一丝不苟地调整餐具的间距。
关世谦年逾古稀,双眸不黑不白而是呈现出白金色。大家都知道那是眼浊的表现,但他的精气神穿透浑浊。
假发质感的银丝服帖地二八分。“八”的那侧隆起来一个弧,浑然天成的一顶贝雷帽。他也很有侦探的架势,嘴角险险地叼着一只石楠木烟斗。烟斗里没装烟丝,应当是叼着玩,模仿侦探的小癖好。身着改版的唐装,两袖清风。
不过,西方侦探的脸谱,东方侠探的神韵,无论哪一重身份,得了健忘症都是对职业生涯的重大打击。
可惜侦探不过是想象中的神勇,人生的打击却是实打实的。
“坐下来,一块吃。”关世谦乐呵呵地,去拉简寻的手腕。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使不得!打扰了!我们该走了!
关鸿麟进出端菜,似乎是确定了自己的老爸真的不认识这三个人,坐实义工身份,才附和道:
“坐吧。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于是,三人恭敬不如从命,端菜的端菜、布碗筷的布碗筷,舀饭的舀饭。其乐融融。
三人留心坐小位,把老人身边的两个位置腾出来给未到的客人。
刚坐下,关世谦把烟斗从嘴边拿下来,准备吃饭。不经意间一瞥,不对劲再定睛一看,鼻腔里聚着一团气,“哼!我的烟丝呢!”
关鸿麟见怪不怪,给父亲夹菜,想着他不过一时兴起,孰料自己的父亲认死理,烟斗里不立马填上烟丝他绝不动筷。
简寻递粥给师爷。在场三人都在想,填上烟丝你这饭还吃不吃了?
“得嘞。”关鸿麟接过烟斗,转身进了房间。
关世谦从如地喝粥,徐徐把枣核抿出来,吐掉,还有话里的玄机,“我记得你……”
言有尽而意无穷,得亏不是侦探在给嫌疑人施压。不过短短四字也够激起人心中的千层浪了。
一时间,饭桌上只有关世谦一人在吃,其余三人停筷却迟迟等不来下文。关鸿麟再出来时是空着手的,他笃定老头已经忘了这回事。
殊不知那是老头的调虎离山记。
关鸿麟落座,问起三人做社区义工的细节,慰问对象主要是哪些人、几天慰问一次之类的。三人三个脑袋都是个顶个的灵光,有人编大纲有人补充细节,还原了一段并不存在的义工趣事。
门铃响,简寻坐在末位,主动去开门,门外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看来就是关鸿麟的女儿和她先生了。
关雪卿滞了一下,进门换鞋时朝三张陌生的脸孔点点头。趿拉着拖鞋飞到爷爷身边,娇憨地说:“爷爷,记得我是谁不?”
关世谦好好瞧孙女,满心满眼的珍重、左看右看看不够,然后摇顽皮地摇头,“不记得咯。”
关雪卿的先生站在妻子身旁,道:“爷爷,这是您孙女,那我是谁?”
“不认识你。”关世谦对孙女婿斩钉截铁,然后又对着他可爱的孙女说,“我认识你!”
三个年轻人自我介绍,关雪卿和丈夫赵锦诺热情好客,依次握手以表感谢。
饭后,关世谦得知江鎏对花感兴趣,如遇知音,同他聊得尽兴。江鎏安心,最起码老人是喜欢花的,那祝寿的花礼一定会送到他心坎上。
孙女婿过来浇花陪老人说话,江鎏回厨房加入洗碗大军,有水声的掩盖,说话放心:“老人家刚才又跟我说,‘我记得你们’。”
“记得你们,应该只是这样说而已,他真正记得估计只有你。”郁燃对简寻说。
简寻心有矛盾,自己好不容易才能见师父和师爷一面,却是这样的瞻前顾后、遮遮掩掩。尤其是师父关鸿麟,是不是曾经的学生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逆鳞了,大概是当初查封一事闹得太伤心。
“恐怕,里面有隐情。”三人告别关家,江鎏站在楼下,及时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刚才有留意客厅的锦旗吗?”他转而问简寻。
简寻吃饭时坐的方位背对锦旗,饭后又忙着整理厨房,估计无暇注意墙上的装饰。
“没有。在哪呢?唉,我的心思都在师父师爷身上,看到他们那样我真不好受!”
江鎏便一五一十把锦旗上的内容告诉了简寻。
简寻听了很是震惊,同样质疑起锦旗赠出的时间,“所以,你们不单单是来慰问的?是来找机会找线索的?”
“嗯,我的线索是,关师父对于学生的态度很紧张,老师爷对学生却很期待,甚至他清楚自己儿子的紧张,所以表达期待的时候要避开儿子。”郁燃道。
简寻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一直把种种异常都归于那次的查封,心有惴惴对那件事守口如瓶。但是为什么父子俩的态度不一样?
“甚至有一点期待我们听到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江鎏回想,“只可惜饭桌上他说了一次,浇花时又说了一次,虽然回避人了但是咱们都没机会细说。”
正说着,“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在楼道里震天撼地,关雪卿气喘不匀,惶急地问:“你是、我爸我爷的学生吧!”
简寻愣了一下,不再否认。
“太好了!真的是你!我和爷爷没记错!”
三人惧是一惊,看来他们的猜想也没错!
“求你们多来看望他,让他开心一点吧!”
三人求之不得,只是关雪卿这样说,她很可能是整件事的知情人,且是最好说话的那一个。
江鎏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简寻拜托他准备花礼祝寿,他和郁燃想做到极致于是去了解故事、了解后本想打抱不平却遇上更大疑云之事。
管雪卿格外感动。四人就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边喝边聊。
“其实,查封的原因,百分之30是因为当时确实不允许补课,百分之70是我爷爷的身体问题。”
银匙搅散咖啡纹路,溯回往昔记忆。
“病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建议是,多休息,保持锻炼,简化、精化社交环境、我们推荐老年人社团、俱乐部等。远离人多嘈杂不稳定的社交。”
医生语重心长地同关鸿麟道。
关鸿麟心中僵持不下,一方面是他最爱的事业,一方面是他最爱的父亲。
还有另一条路,就是给老人报个兴趣班,吃住接送都由女儿女婿负责。小年轻早有这样的意愿,想把老人接到新房子里住。
而关鸿麟自己留下,经营这间小小的书屋。老而弥壮的他,住在小人国、孩子窝里是不会寂寞的。只是这样一来,午餐采购任务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这小区的原身是警察宿舍,住户十来户,中午留守在家、又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就那几个,名字皆熟识于心,关鸿麟不忍心让那一张张稚嫩的脸蛋失望。大不了自己再早起一个钟头买菜好了!
关鸿麟策划得天衣无缝,老爷子在孙女孙女婿的悉心照料下日子滋润,若是一直保持下去该多好……
“爸,爷爷不见了,他支开我去买烟,支开锦诺去买菜,我现在回到家他就不见了!”某天,女儿关雪卿焦急地哭喊,那边女婿赵锦诺正在查小区监控。
“不用忙活了,他在我这里……人平安。”
关鸿麟很无奈地看着正在教孩子们辨认植物的关世谦。
自此,父亲开始防着自己,防着上同一辆车,防着一同出门买菜,防着单独让他出门做某件事……
“别叫我去买什么,总是忘。”关世谦如是道,心安理得地陪孩子。本是推辞,说久了也显化,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但永远不会忘记哪个孩子爱吃哪个菜。
“瑞怡,你爱吃甜的对吗?你的名字像一个糖果的品牌。”
温瑞怡不好意思地说:“嗯嗯,您知道就别再重复了,因为最近在减肥啦。”
“简寻,你的名字简单但是爱吃的多种多样哦!”
“呵、其实师父师爷做什么我都吃啦!”
孩子们还没有意识到异常。因为关世谦的护惜关爱是本能。本能是忘不掉的。
一切,唯有关鸿麟这个当儿子在默默承受,一边跟在父亲身后捡拾他蜕下的记忆空壳,一边替孩子们编织爷爷还是绿荫中的鸣蝉的假梦。
他私下里多次同女儿女婿一起劝老人,一般闹到摔饭碗的地步都是轻的。
老爷子甚至拿不吃药做威胁,当然真忘记也有可能。忘记吃药——拿到药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吃——脾气越来越赖。
关雪卿提议,可以让大一点的孩子监督老人吃药,整个过程应该会更顺利。但是,真的要把师爷生病的消息告诉这帮可能都没接受过生老病死教育的未成年孩子吗?
这间书屋每开下去一天,关鸿麟就痛苦一天。
事情的转机,是他看到某省某老师在课后开展补习班被查封的新闻,忽然茅塞顿开。
“现在要给孩子们减负。”关雪卿道,“您别怕,咱们又不是盈利的,况且……”
话说一半,父女俩心有灵犀,“您的意思是……?”
关鸿麟点头,因为他想出了这个绝妙的法子,神色自豪而放松,似乎来不及再顾及日后即将到来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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