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点二十分，附近小学的放学时间。郁燃在小区里四处走，避免错过那些同小区不同幢的学生。江鎏则守在二楼，指望能碰见同幢不同楼层去接孩子的家长。
江鎏这边毫无所获。干等许久，郁燃买了两杯咖啡回来提神。
“怎样？”江鎏把冰咖啡的杯壁贴在脸上滚，舒服地闭眼。
“在小区里遇到了几个孩子，但是无一例外都有家长接。我没上去问。”
中午十二点了，看来这幢楼没小孩子。一人一杯咖啡喝剩个冰底，大夏天这一点沁爽太难能可贵，打算喝完再走。“吸隆”“吸隆”正咬吸管，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从一楼上到三楼太快，我方来不及侦查，对方已经上来了。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荔枝核般甜滋滋的眼睛。
小男孩停在二楼升到三楼的最后一级台阶上，顿了一秒，神态变化颇丰，从稀松平常（回家），到腮肉一颤（突然看到两个陌生人），最后眉宇间都含着鄙夷（针对郁燃）。
“哇！吓死我了。”他捋了下心口。
郁燃微笑，歪头说你好。
其实半大小子对郁燃这种年龄的男生是又崇拜又害怕的。郁燃的亲切博得好感，小男孩便童言无忌，“哥哥你是精神小伙吗？带着女朋友躲在这里约会……”
他单纯又正义凛然地说。
“我不是女的。”江鎏蹲下来和他面对面，饮尽杯内咖啡，他把脖子扬起来滚喉结，“我和你一样有喉结。”呵气凉幽幽的，嚼冰咽雪似的。
“哦！对不起哥哥，其实我看出来你是男生了，但是稍微有一丁点不确定。但是但是，把男生错认作女生比把女生错认成男生好一点！”
“这是你的经验？”江鎏莞尔，这笑荡荡悠悠，笑到人家心坎上了，小男孩以为遇上了知音。
郁燃立即补充：“那我也不是精神小伙。”
小孩全然相信江鎏，信任有限，匀不出多少给郁燃——因为没有看到证据。
“精神小伙的学习不好对吧，你拿出作业来看我会不会。”
小孩把书包放地上，拉拉链，掏数学书。从后往前翻，翻到鸡兔同笼那一章，指一道应用题给郁燃看。
“今有鸡兔同处一笼，上有头40只，下有足116只，问鸡兔各——有几只！”小男孩细心读题，不时用轻重音做提醒。“各”字靠鼻音拉得老长，未来是个曲艺界的好苗子。
郁燃闭眼信手拈来：“鸡，18只；兔，22只。”
且不管对不对，这速度就让小男孩折服了。
“哇！”小孩遭受到降维打击。
“他算的是对的。”江鎏替男孩提书包，抬腿往楼上走，开怀地说：“弟弟，邀请我们去你家做客吧。”
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指挥着上六楼，等待拧开门锁才后知后觉，堵着门框努力挽救，“我家很乱……”
两个大哥哥已经脱鞋进来，没鞋换所以光脚。
“你爸爸妈妈呢？”江鎏把书包放在沙发上。放了书包屁股没地儿坐，干脆站起来环视一圈，房子其实是好房子，新，采光通透布局合理。败在物品杂乱无章上面，同时缺少人气、生气。
小男孩手足无措，不知是不是有些后悔邀请两个陌生人回家。窘迫的茧，自己蜗居还不够吗？
“你肯定没吃饭。”郁燃道，然后很熟练地找到厨房。
小孩急急忙忙拦住郁燃，被郁燃轻松地化解，“那你吃点外卖吗？或者我出去买你爱吃的，这样更快一点哦？”开天窗效应真的屡试不爽。
小孩这才放弃，江鎏恰好叫住他要给他讲解刚才那道鸡兔同笼的题。讲解间顺便问清楚他的情况。温嘉明，12岁，五年级小学生，有个姐姐读大学，爸爸妈妈工作忙，不定时回来做午饭。确定不回来的话早晨会给钱。
“哦？那今天是不回来了？”江鎏替他捋直书包兜里的十五块钱，帮他放进带拉链的暗层。
厨房里没什么菜，只有土豆、胡萝卜，一点猪肉。食材是够做小孩份量的两道菜，但这样子就不好吃了。蒸米饭耗时太久，他们仨踏进们都十二点多了。橱柜里还有几包方便面……
郁燃最后做了双彩烙饼，土豆和面粉混合，点缀上胡萝卜丁，色香味俱全。
他发现冰箱里有油条，应该是早晨剩的。郁燃灵机一动，把油条切成均匀的小段，在里面填入煮软切碎的方便面和腌制好的肉馅，小火慢煎至两面金黄。
一个个油条泡饱满如金元宝，非常诱人。美中不足的是真的没材料做汤了，那便煮一大壶开水吧。
温嘉明早就闻到香味，馋虫大动，迫不及待地拿了三副碗筷来。
“我们不吃，你吃。”江鎏道。
温嘉明不放心，觉得怠慢了，于是提着热水壶一人给倒了一杯白开水，见过大碗茶大碗酒，今天第一次见到大碗水。其实更方便，凉得快，豪迈牛饮也不伤身。
“太好吃了，谢谢哥哥们！”他狼吞虎咽。
江鎏在饭前又带着人家复习、预习了功课，现在吃饱喝足，彻底放松下来。
郁燃一看该办正事了，开门见山地说：“弟弟，你知道三楼的爷爷是干嘛的吗？”
温嘉明僵住，凄婉的眼神里仅存最后一丝信任，随时可能溜走。
“我们不是坏人。坏人会帮你做饭、教你写作业吗？”
“相信你的第一直觉。”江鎏说。
“好吧，我，相信你们！”
江鎏捕捉到他一开始的情绪转变，不再问爷爷是干嘛的，转而换了一种问法，“弟弟，你刚才在害怕什么？”
“怕你们是来查爷爷的。”
循循善诱下，小孩才说出他记忆里的事情。
温嘉明只记得父母一直很忙，忙成两团热烘烘的汽车尾气。从二年级开始，他就会随同姐姐在中午放学的时候，到三楼的爷爷家里去。
“在爷爷家里，没人强制我们学习。但是学校留的午写作业必须要写完才能玩、睡。”
“意思不一定是补课班，更像是一个安托班。”江鎏悄声道。
“后来，我和姐姐都不去了。”
“姐姐当时几岁？”
“17岁。她中午是来学习、看书的。她总说那里有很多外面买不到的资料。叔叔，就是爷爷的儿子有很多书，都对她学习有帮助。”
至于为什么现在关了，温嘉明表示是被人“查封”的——这一词是姐姐纠正他的。他不敢忘。也不敢想起。
虽然不确定小孩子是否懂得“查封”的真正含义，但稚嫩如他，能说出这么严肃的词语，正表明当初事态的严重性。
“应该是不让补课。”江鎏道。
“藏居民楼深处那些人都能查得到？可是从嘉明和他姐姐当时的活动来看，二老并没有开补课班，就算真的有，至少没有收费……”郁燃很是愤慨。
现在一切都明了了。父子俩心怀大爱，免费为小区里的孩子们辅导功课、提供午餐住宿，却被人举报查封了。罪魁祸首应该是学校附近的补习班、安托家园。
温嘉明有前车之鉴，怕两个陌生的哥哥再来“查封”，所以起了防备心。
“那三楼还住人吗？”
“住，但是，老爷爷很奇怪。我们都不敢去打扰他。”
“为什么？”
“姐姐说他病了。”
两个人没忍心问什么病。跟温嘉明约定好过几天会再来，于是乎就回去盘信息。
恰好顾客发来微信，询问江鎏的设计稿如何。江鎏如是道出心中顾虑，其一，他和郁燃会还老师爷一个清白，其二，温嘉明算是顾客的师弟了，温嘉明的姐姐很可能跟顾客年纪差不多大，二十出头的样子。顾客基于着两条原因，一定会说出自己的故事。
顾客约见面，江鎏直接让他来工作室。
“二位真是有心了。”顾客坐下，自我介绍叫简寻，“你们要是不说你们去调查的事情，直接来问我我也不是很方便说，因为当年的事闹得挺大的，大约我们那一批，二十出头的，都约定好了要保守秘密。”
看这一趟跑得太对了！
只不过，简寻讲述的也和温嘉明说的差不多，只是填补上很多在老师爷家活动的细节。
“我第一次去师父师爷家里，认识了嘉明的姐姐。他姐姐叫温瑞怡，我们经常在师父的卧室里看书。那时候瑞怡总拉着我看奇幻小说，别人的房子用糕点搭成，用黄金翡翠建成，师父的房子是用一本本文字不同、图画百变、薄厚不一的书搭出来的。所以我当时想，师父师爷是更高尚、风雅的人。”
“那些书是哪里来的？”郁燃问。
“据我所知是学生不要的。比如二年级升三年级，会淘汰下来多少书？毕业季就更不用说了。而且他附近初中高中都收。笔记也收。那些资料百分之九十真的特别有用，小学的、初高中的，很多人考前临时抱佛脚去看，但统统被师父臭骂！”
他的表情仿佛连师父的痛骂都是值得怀念的。
“为什么叫师父师爷呢？”江鎏发问。
“我们那时候小孩子思维，总是叫老师，师父说‘我没教你们什么，愧不敢当。’有个口条很好的姐姐提议叫师父、师爷，她说侧重点是在父字、和爷字上面，敬重又不失亲切，给两个老头哄得推辞不掉。”
简寻有所触动，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师父师爷的藏书一点都不脏。我们经常在天气好的时候帮二老晒书。男生就搬到小区花坛晒，女生就帮忙在阳台、楼道里晒。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满室……不是文字香，旧书墨香味已经不浓了，满室都是书涛的声韵。我中考作文考了满分，是因为写了晒书听书的奇遇，写上了这句妙手偶得的话——‘听得人的睫毛随时会化成鸟翅飞走。’”
他声泪俱下。
江鎏感怀，抹了一下眼眶，拧过头不看任何人。
郁燃顺手帮江鎏拭泪，然后递纸巾给简寻。
“好人没好报。”师父师爷任何一本藏书里都不会记载着这么一番蚀骨灼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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