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奖直叫人上瘾。江潆收起芒刺,柔软得像一朵蒲公英。
等待开餐间隙,江鎏轻叩了一下桌面,“说说你今后的打算。”他容色平静,避免诘问的嫌疑,否则太像江春。
身后的玻璃擦得锃亮,粼粼潮汐,漫天异彩,像一张蛋壳膜,濒危又柔韧,接壤的手法很高明,骗过了人眼。
江鎏侧绑马尾,他头发厚归厚,并不毛躁,抽出一缕在后脑勺梳了个发团,探出一柄缠花发簪。
话题严肃,江潆恍惚,美景美人美食的背后,怎么都有一套不近人情的逻辑。
“我有个想法。在爸妈的赌局中,起码在明面上,妈妈她,少了一枚砝码。”
他环顾圆桌,见两人一本正经,方才借到些勇气,支撑自己顺利地说下去。
“郁燃哥,我之前和你说,‘他们是纸面夫妻,情人私生子成群’只是笼统说法。”
江鎏看了郁燃一眼。
“普遍看来,女性有私生子的情况很少见。何况,在我的印象里,妈妈没有再怀过孕。她也不会代孕,如果她在这点上的坚持一直没改变的话。”
“嗯,我赞同。”江鎏点头,“你还记得第三个被你气走的保姆吗?羊毛卷带头巾的那个。那天我回别墅,迎面撞上她,我额外给了她钱做补偿,可是后来她退给我了,问了才知道,妈给了她钱,还帮她安顿好了住处和新工作。因为妈心疼她曾经的经历。”
“曾经的经历”是什么,江鎏不忍心揭伤疤,但放在这个语境里,不言自明。
“所以,江春有私生子,后继有人,而江月明没有。双方藏了什么咱们暂且不论,至少这一点是板上钉钉的。而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向她卖个好。”郁燃看向江潆。
江潆激动猛点头。
饭后,苏荔的聊天记录,三双眼睛逐条看过:
“工作室生意很好,我下班了那里还灯火通明呢。——咦,这个点您还在等我的消息?要早点睡哦。”
“抱歉奶奶,江老师已经很久没光顾我们店了,我也没见过他了,可是您的记挂,他一定感受得到。”
“奶奶,最近他的生意好忙啊,我混在客人堆里溜进去,客人们直夸他耐心负责呢,——有这样的孙子您一定很骄傲吧?”
“一直有人照顾他的,是个男生,也在他工作室帮忙呢。——其余的,我不知道。”
“……”
这些情报,对“奶奶”而言毫无可取之处,她总漠然地应个卯儿,不时变相地撺掇苏荔,应该多去那附近转转。
可疑归可疑,但代入一个不擅长使用电子设备的老人视角,一切都合理化了。
江鎏回想,那段时间,爸妈每一次打电话,放狠话也好,苦口婆心也罢,恰恰都是生意不景气时,也是自己最容易动摇的时期。
现在,通过苏荔的发言,不难看出她编织了一条生意兴衰的时间线。爸妈掐着线行动,像纽扣找准扣眼,落井下石最能砸进自己内心的低洼。
次日,三人一道去一口甜找苏荔。
苏荔见了江鎏,惭愧到了极点,双腿站都站不稳,曾经心头的一腔柔情,竟成了毒鸩之汁。
“江老师,对不起!你可以不原谅我,但请收下我的道歉。”苏荔举止坦荡,可怎样地心虚只有自己知道。
“苏小姐,你别担心。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苏荔朦胧的五感渐渐清明。
“读高一的时候,上学路上,我总能遇到一个流浪汉,第一次,我给了他钱,接下来两天都没有遇见他;第四天,他在老地方转悠,我遇见了,照样尽我所能帮助他。附近的商户劝我,他是假乞丐,眼高手低,好逸恶劳才出来行乞,实际情况并不像展现出的那么可怜。以前讨的钱少,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遇到了我,一次给的钱够挥霍好几天。别人要我擦亮眼睛,别被他骗了。可是,说真的,听到假乞丐三个字,我真庆幸,至少,在当时,世界上没有多出一个孤苦伶仃的人。”
顿了顿,江鎏继续道:
“同样,造假意味着世界上并未多出一个被新时代淘汰,对孙子思念成疾的老人。他们消耗的是自己福报,我们完成自己的修行便是。”
苏荔受到洗礼,泫然欲泣,江鎏不疾不徐地说:
“况且,我还要感谢你。我从没想象过,向至亲分享日常的情形是什么样的,谢谢你替我完成了呀。”
别说苏荔了,江潆这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都泪流满面。哭的是他们,脸红的却是江鎏,“抱歉,让你们哭不是我的本意。”
郁燃温柔款款,张开怀抱,胸膛抵着人家的后背,好似把自己的心房嵌入他坚实的背甲,是爱意的供给和存续,他说:“难怪她喜欢你。难怪我会一次又一次爱上你。”
江鎏笑笑,把郁燃的手扣在腰上。
此刻,每个人成了一盏烟灯,尽情释放情感,微苦,幽冽而回甘。止住了,人心一空,松快许多。
江鎏拜托苏荔继续传递情报,不要打草惊蛇;某些时候,适当的捏造比欲言又止更重要,时不时展现给对方他们想知道的东西。如此才是权宜之计。
苏荔一点就通。
道别后,江潆再三恳求在家里办一场践行宴。郁燃:“得,不就是指定我下厨吗?”
兄弟俩钻回房间说了会话,好心好意来厨房帮忙,郁燃如遭敌袭,神经紧绷起来,派了个拿碗筷的任务,把江鎏打发走了。
江潆浑水摸鱼,被逮个正着,“你负责擦灶台和炉具。”
“不能吃完再擦吗?”
“延迟满足感懂不懂?”
郁燃觉得自己很人性化,这已经是最不需要动脑的活了。
看着他扣扣摸摸的样子,郁燃升起一股无名火。硬盯着他做完了,三人和乐融融吃饭。
饭桌上共举杯,敬各自的前程和此刻连在一起的心。
江潆这次真该挣一份前程出来了。
白日,送走弟弟,接下来是属于大人间的浓情蜜意。
江潆满打满算待了三天,可给兄长们留下了不少心理阴影,他时差没倒过来,晚上精神得可以去犁三亩地不带喘。尤其昨晚,落针可闻的夜里,客卧里频繁传来冲水声,脚步踢踏声,慢慢潜入厨房,翻箱、倒柜,被滑轨绊了一跤……
江鎏正做美梦,无形中受到干扰,仿佛有啮齿啃咬,万分不安。
睡都不安稳,更不要奢求夜间娱乐了。
因此,白天可得好好补回来?
……
一转眼,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溜过,三个“十”字开头的月份,年纪最大,照理也该稳重些,怎么手拉手,后人追随前人的步伐,一声不吭地把日子花完了?
日历撕薄了,期许也像冷意,越积越厚。
跨年夜,两人一起去潇声竹苑吃晚餐。包厢是郁燃提前很早订的。
餐厅只有一道月洞门,冬天风大也不怕,依照地势种了许多竹子做隔断,都是真竹子,不知怎么保持终年长绿,一层盖一层曲径通幽。
点了招牌菜金钟长虹,一砂锅的松茸菇鸡汤,架在明炉上文火细煨,鸡肉丝丝入味,鲜美多汁,完全不用蘸调料,甜品是鎏金苹果派,皮酥馅热,青菜点了上汤玉菜花,玉菜通俗来讲就是上海青。
店里客满,雅间弦乐悠然,竹叶潇潇悦耳,好不惬意。
不多时,两人纷纷冒汗,把羽绒服脱下来。
灯火阑珊,出门冷风一灌,忙把外套穿上,郁燃双手插兜不拉拉链,江鎏乖乖穿戴齐整,正想把自己的围巾系上。
郁燃好巧打了个喷嚏,江鎏手一停,展开围巾,要往人家脖子上兜,一边说:
“耍帅?拉链也不拉?”
江鎏的围巾是薰衣草紫,郁燃戴上挺可爱,就是与打扮有点出入,路人看来,那一定是他对象的围巾。
他低头闻见近在咫尺的皂香。
然后,江鎏也打了个喷嚏。
郁燃先是摘下围巾一头,然后猛把江鎏拉进怀里。
面对面很认真地调整围巾的长度。
一头绕在自己脖子上,一头绕在江鎏脖子上。围巾角掖进两人肩膀相撞的空隙处。
“好笨!”江鎏仰脖子享受,两个人这样鼓鼓囊囊,很像企鹅。
“嗯,当然是我比较笨了,知道你聪明。”
手指翻来翻去蹭到江鎏的下颌,鼻息相闻,郁燃专心对付围巾。
这种戴法,把两个人圈在一起,走路时难免撞到对方的手臂、肩膀。
吃完饭没到八点,他们步行去电玩城玩了很久。
出来是一条步行街,走马观花,饰品店、零食店、展览馆……处处人满为患,他俩除了在电玩城把围巾摘下来,出来了照样好好系着。
路人频频侧目。
郁燃突然问江鎏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江鎏不假思索:“不,现在就很好。”事业有成,自由洒脱,所爱之人扭头就能看见。哪怕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他也真诚地感谢现在拥有的一切。
“你呢,你想要什么礼物?”他的手指逡巡着一排戒指,华光璀璨。
“我和你一样。”两个人相视而立。
江鎏的心跳被“恭喜恭喜恭喜你”的音乐节奏打乱,虽然知道“和你一样”的一样,意思是什么都不需要,但是,方才自己在心中默念的分明是:
我想要和你求婚。
江鎏喜欢这样的巧合。
两个人还是买了奶茶和小吃,逛和吃是离不开的。话说,他们本就是自律的人,很少碰这些垃圾食品,同居后更是别想上桌了,不过,今天允许例外呢。
四面八方还在上人,夜色把人心的躁动推向**。江鎏开口:“咱们来玩个游戏吧。”
郁燃好奇,当然同意。
“从现在开始,咱们都不许看时间,然后猜测什么时候到0点,看谁猜的最准。”
穿过步行街,不知不觉逛到公园,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园心的喷泉随着不休的音乐变换水柱与光影;人手一只的仙女棒,迸发簇新的火光,燎卷着长夜,现在早就不给大肆燃放烟花爆竹了,不然0点一到漫天异彩,根本不用猜。
江鎏坐在长椅上,支着脚晃,要玩这个游戏,最基本的方法是计算他们吃喝玩乐总花了多少时间:吃完饭没到八点,电玩城沉浸疯玩快两个小时,逛街逗留、吃吃喝喝,现在怎么着也有十一点了。
“输了有什么惩罚?”郁燃问道。
“输的人满足赢的人一个心愿?”
“嗯,我猜我会赢。”郁燃挑眉,眼神却越过他,注意着他身后的行人,一瞬间又收回来。
江鎏抢着说:“我也猜我会赢!”
风中有渺远的烟火气,似乎是往事的沉淀。静静观星赏月,旧岁与新年接壤,弥合为漫长美好的时光。
……
“新年快乐!”江鎏朗声道。
“新年快乐!”郁燃一字不差,时机也一模一样。
“这怎么算?”江鎏弯了眉眼,藏着点机灵。
“算咱们两个都赢吧?”
“好,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你以后一直管我叫哥……”说到哥这个字时,他的嘴唇没闭上,似乎意思还未完,话却就此止住了。
“那你的愿望呢?”
“哥哥,一起拍一张照片吧。”
江鎏已经解锁手机,时间正好显示的是0点,证明两个人都猜对了。他打开相机,按下快门。
郁燃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为什么正合他意叫了“哥哥”,比如为什么愿望是拍照,比如是怎么算准时间的,最终问了后一个问题。
“看你后面的烟花彩灯,我观察了,从我们来一直是粉色、紫色来回跳,只有刚才一瞬间变成了橙红色,闪频还特别快。”江鎏如是说到。
“那你是怎么知道时间的?”
郁燃故作高深不肯回答,江鎏缠着他,轻声叫了几句哥,叫得他心花怒放。
郁燃早注意到江鎏身后有两个男生,漫无目的地走,肢体若即若离,刹那对视,拥吻,一气呵成。郁燃心下了然,对身边人说了祝语。
“刚才你身后有两个人,和我们在同一时间……说了新年快乐哦。”
郁燃的回答有些腼腆,好比回到了暧昧时期。
江鎏回头,四下寻找,在哪呢?追问他怎么耳力这么好,这得算场外援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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