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鎏真生气了。
郁燃挂着黑眼圈守着微信，聊天记录刷新不出，上司迟迟没点菜。
不安排工作就算了，还只字不提这样算放假还是调休，人家意气用事是爽了，徒留郁燃那儿进退维谷。
郁燃翻身躺回床上，手臂怎么都枕不得劲儿，一心琢磨着自己明天该何去何从。
若是属下工作不积极，不懂揣摩领导心思、分担压力，上司江鎏小题大做不说，指不定心里怎么嫌他愚笨呢。
或许，打点人际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真诚走心。郁燃想通了，开始构思明天的午饭，先做鲜蘑炒时蔬、香芋百合芡实羹好了。
鲜蘑和芡实是时令佳品，不会出错。
江鎏挑嘴归挑嘴，但并不铺张浪费，只要不踩雷区，都很给面儿地光盘。两道菜按饭量来讲是够的，可是从心意出发却显得小气。
最后一道菜干脆做火腿香蜜奶酪塔，郁燃已经规划到摆盘这一环节了，他想搭配苦菊草、冰菜、薄荷等草料，摆成一个花环。
那夜无梦，天亮得格外地快。郁燃照旧去买菜，江鎏家的厨房是别想进了，只得自己在家做好，送过去。
他真庆幸今天是工作日，家里没人在，留给他尽情发挥的空间。是的，他还没告诉家里人，自己在江鎏手下打工之事。虽然工作稳定，工资可观，拿得出手和说得出口又是两码事。
出了商超，半道才回神，走错路了，今天的目的地和以往相反。他跺了跺擅作主张的脚。
郁燃一头扎进厨房。
他太享受做饭，自动屏蔽一切杂音，包括江鎏发来的，那不带任何情感的微信：
“这几天别来。”
郁燃看见业已太迟，三道菜已经在保温箱里了。
“别来？还这几天？！”郁燃对江鎏的情感向来是“敬”而非“畏”，好脾气如他也终于怒火中烧——这姓江的真以为工作是谈恋爱，肆意耍小脾气？仗着权利一言堂左右他人，视后果于不顾。
扪心自问，自打在江鎏手下打工，自己既有功劳也有苦劳。
功劳显而易见，天天操心着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还得记下他那包罗万象的忌口！郁燃有次被逼急了，在《生死簿》上写道：“当一个人不知道吃什么菜时，可以去参考江鎏的忌口。（划掉前面），当一所学校不知道吃什么菜时……”
苦劳小到什么菜装什么盘，冷盘热菜甜品的食用顺序，大到厨房的卫生维持、调料的查漏补缺、用具的位置摆放……
更别说时不时充当他搬运工、送货员、打杂小弟了！
这下，上门理论的底气更足了。江鎏态度软和的话就吃“团圆饭”，不依不饶的话自己有理有据！
到了。抬手欲摁铃，却听见门里头正在唇枪舌战，是江鎏在和人吵架！
非礼勿听，可里头争吵的程度比冷兵器热兵器都危险！郁燃稳住阵脚，钥匙悄然滑入锁眼，他随时能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去保护江鎏！
人身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随着里头的战况升级，郁燃承认他也有点发怵，控着腕子徐徐地拧，避免打草惊蛇，拧、拧不动！有人从里头反锁了！
江鎏遇到了什么危险！
郁燃一手尝试反拧解除反锁，一手摸手机欲报警，钥匙死犟到底，末了封喉自尽，彻底卡死在锁眼里了！
“咔啦”明明都撒手了，门锁反绞发出异响，压缩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腥的手汗味，郁燃背后的鸡皮疙瘩也跟着冒，坏了！
“歘、欻！咔哒——”有人脚步又急又重过来开门了！
门开一瞬，雪亮的光刺目，带给郁燃的并非赦免的救赎，而是预示他将被拖入一场不见血的纷争。
“真的是你！”说话之人是个少年，气势汹汹，脸红脖子粗，不料这句话因诧异导致语调变飘，让他的吵架天赋不能第一时间展现。
郁燃睥睨这个人，紧窄的小锥子脸上是一对过分贪大的眼睛，煅烧得发红，冒着汩汩热气。两撮焦金的挂耳染随着激烈的肢体动作粘在了下巴颏。
“你tm还敢来？！”小孩又激了一句。
郁燃冷笑，说好听了这孩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了个冒失自负的傻叉。
“行的端坐的正有何不敢？”
这对话高下立判了。
吼人的小屁孩搓了搓后槽牙，拽了句英文脏话，继而尖声锐气地说：“你敢说一直都问心无愧？那你当初……”
话到嘴边，一记响亮的巴掌袭来！
江鎏冲过来扇了那孩子一耳光。
“江潆，我管不了你了！”江鎏瞪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或者说瞪着自己倔强顽劣的另一面。
而后，江鎏握住通红的掌心，盯着郁燃的脚面说：
“对不起，我替我弟道歉。”
再无下文，他别过头后退，缓缓将门闭合。
门内，江潆放声道：“哥哥，你就是不长记性！”
“你胆敢再多管闲事，我比爸妈治你的手段还恨！”
“乐意至极，你来！”江潆刻意把方才挨了巴掌的半边脸颊对着他。
江鎏的指腹贴上去揉，要那红痕和自己的眼眶一样红。
“看来是不疼。”
“能让你出气就不疼！”江潆嗔道，“可不见得你敢打那外面那个……”
江鎏流连在脸上的二指顺势拧起脸颊肉。
“唔——说真的哥，不疼，你打人的样子真帅！”江潆歪脸，贪恋热夏一样的肌肤上的一丝幽凉——那是哥哥左手无名指的骨节戒。
江鎏把他推远，心道这小屁孩在国外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门外，郁燃打量自己的脚面。他彻底成了一棵挪窝的树。
说实话，兄弟吵架他本不在乎，可他们关上门吵架的内容一定和自己有关。
郁燃自以为的往事不可追。实则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深谙他的过往，并讳莫如深，千防万防他这个当事人。
譬如老天爷要一人赎还上一世的罪孽，那个可怜人，忘却前尘，并不知晓上一世所犯何罪，只是麻木地承受此生应有的报应。
郁燃的处境正如此。
行尸走肉畏惧白日光阴，憋到深夜，他敲响郁蕾房间的门。
郁蕾佯装吃惊，继而扶稳面膜，眼皮半掀不掀，酸溜溜地说：
“我当你不在家，今天怎么舍得回来？”
“姐。”郁燃嗫嚅，不禁想到偷听来的、江家哥俩好的对话，他缩了一下，对面前这女人可使不出来。
“你不是一直埋怨我不着家吗？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日子我都做了些什么。”
郁蕾不抬眼，表示这话题无关紧要。
“我这一个多月，都和江鎏在一起。”郁燃轻飘飘地把江鎏带过去。
郁蕾欻地把面膜掀了，公主切挡住面中，有女鬼之风而不及人家深沉：“你、说谁？！”
这反应……郁燃心下了然。
“姐，你告诉我，我和江鎏过往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郁蕾顿觉对话乏味，问题棘手。头脑风暴权衡利弊。
自己早就问过江鎏为什么不肯告诉郁燃真相，江鎏那时的答复风雨不透。她自那时起就打消了插手的念头，静观其变。
况且……况且郁蕾也不是很能确定这对恋人闹掰的真正原因。
“我是局外人，有些事一知半解，还原的所谓真相一定是偏颇的，你懂么？”
她止住鼻息，听空气里弟弟按捺下的泣音。
黯然神伤的弟弟给了姐姐痛心一击！至上的血缘关系冲溃郁蕾理智的防线，她或许只要告诉弟弟他曾经和江鎏是恋人就可以了？
不。现在的郁燃，获取记忆的唯一途径是他人的只言片语。也既是说，好话、坏话，真话、假话，只要陈述者曾出现在郁燃的生活中，就可轻易博取他的信任；郁燃无法抵抗、无从反制、无处考证，只得痛苦又被动地接受一切。
她真的能够告诉弟弟，他曾经是同性恋吗？
郁燃曾是同性恋。这句引芯，一但暴露在空气中，走火引爆一连串的错事，谁能承受？
郁蕾惧怕那段黑暗往事。
思及此，她如水凄柔地说：
“你问，我答是否，好不好？”
郁燃点头便问：“我和江鎏以前的关系很好？”
“是。”
“是因为发生什么事才导致关系决裂的？”
“是。”郁蕾捏了把汗，他还真问到点子上了，她不太确定郁燃到底掌握了哪些信息。
“欠钱？背刺？出卖？利益分配不均？抢他女朋友？”
“否——”郁蕾拉长音，一连否认这五个点。
郁燃这下彻底没了头绪。
郁蕾起身，对着梳妆镜另贴一张面膜，遮掩她悲伤上头的脸。
“是我先负了他？”
郁蕾摇头，厚厚的头发伏在背上跟着摇，旋即扭过脸，怕郁燃一根筋以为非黑即白，说：“也不是他负的你哦。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
她上前，用食指指甲尖替他抹开遮眼的刘海，指腹点眉毛，不在那块白疤上过多停留，轻轻扫到眉尾。云开雾散，照在郁燃眼里的尽是彻骨温情的橙光。
“不许回头，向前走，你的未来足够闪耀，没必要流连过去。”
郁燃咬唇，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在意那个人：“我现在还和江鎏接触是错的吗？”
“两个好孩子在一起玩，怎么会是错事呢？”
郁燃阖眼，睫毛斩下，逼出了眼眶蓄积的残泪，两串泪痕暂存于世又消弭，过程与他对江鎏的情感高度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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