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天地都没在水雾里,连成一片,一队人马冒雨奔袭,划破了这个整体。
“大公子,咱们从云城回来,紧赶慢赶大半个月了,眼下到坞城恐怕还需三日。”箬笠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冲着跑在最前面的身影喊。
队伍里另一个青年的声音响起:“路过谢城就看到不少民舍被淹,谢城尚且如此,今年的缮城、株城恐怕更糟糕了。”
姜南阗攥着缰绳,十六岁的他已经把马骑得十分娴熟,他清亮的嗓音带着笃定:“我怕比这更糟,得赶紧回去告诉爹爹,江南九城,怕是又有水患。”
说完这句,江南阗脑海里浮现了天元十八年父亲南下赈灾的场景,尽管那年他才七岁,但是那场赈灾对于姜氏而言意味着什么,现在的他已完全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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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十八年八月,季鹰军驱大程国宿敌胡赖于暮寒山脉以北,自此北方平定。天元帝下旨召姜氏下江南,协理江南九城水患。十九万兵马镇守暮寒山及北部四城,三万季鹰军浩浩荡荡,横渡恩江,见到的是完全不同于兵燹之祸造就的人间惨象,这是姜长鹰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天灾。
时任江南布政史的陆谦袁在城外临时搭建的集营地接见了姜长鹰。他第一次见这位大程国镇北大将军,他内心顶着压力,在人高马大,英姿勃发的姜长鹰面前没有表露怯懦,亦没有过多寒暄,而是望着聚在一起的灾民说到:“姜帅一路辛苦,姜帅可知此行为何?”
灾情紧急,姜长鹰没有在意陆谦袁的冷峻,他也望向这人间炼狱说:“破水患。”
陆谦袁点点头,看了一圈姜长鹰身后的几名随行将士,仰面对上姜长鹰的目光说:“江南九城,毕竟不似在永益皇城,工部只能向兵部要人,可是江南除了云城军,其余八城只有坞城、瑞城、凉城各设有两千守备军,且这点人力早已全部投入赈灾之中。哎!”陆谦袁叹了口气,扶了一把长髯,背过手走到桌案前,拿起灾情呈报递给姜长鹰。
云城军动不了,那是大程国部署在南边镇压南方海贼的唯一兵力,动了,就不仅仅是水患那么简单。
姜长鹰扫过里面的舆图,中部五城灾情最重,尤其是缮城、株城、和谢城。
“工部和吏部核拟了兵力银钱,是要人没有,要钱不够,好在今年暮寒山一战大捷,乔大人奏请,推举季鹰军南下赈灾,若非如此,此次水患,真真是无解啊。”
云城军动不了,姜长鹰知道,但是姜长鹰意外的是让自己前来江南的人居然是乔广陵。
乔大人?乔广陵?
陆谦袁冲边上的一名胥吏抬手,胥吏递上一块令牌。“坞城守备总镇在救灾民的时候不幸身殒,坞城守备军由军备使带着在疏导管沟,安置灾民,既然姜帅来了,就暂归姜帅调配。”陆谦袁拿着令牌略显慎重的呈给了姜长鹰。姜长鹰没有多做思考,接过令牌,他自知只会行军打仗,一时也不知道从何着手,只等布政史发话。
陆谦袁为官多年,对姜长鹰的心思了然。他说:“江南都指挥使邢大人在云城督查,被水患堵住往坞城来的路,海贼听闻江南有灾情,正蠢蠢欲动,所以邢大人也抽不开身,拨银施粥,修葺民房,排水筑堤这些事情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只是不知道各地方的灾情具体如何,姜帅带来的人,需得视各地情况仔细安排。”
姜长鹰是个武人,脑子却转的很快,当即说到:“陆大人放心,我即刻前往各城巡视,各地赈灾章程,人手布设,我会在陆大人原有的基础上视灾情再做计较,大人派一名佥事随行即可。”
陆谦袁看向方才递令牌的胥吏,那人会意朝姜长鹰拱手微微欠身:“在下宋露,听凭姜帅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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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灾进展不算顺利,姜长鹰并不慌乱,季鹰军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安排下去的事情再难也能有个结果。缮、株、谢三城的情况实在过于惨烈,姜长鹰巡视灾情也多做了停留。缮城知尹张中云在连日的赈灾中已经没有了官仪,他不着官服,穿着袯襫踩着油靴,礼数却依然周到,见到姜长鹰,两手交叠在额前屈身行了个全礼,起身说:“姜帅,姜大人!”张中云开口已露悲恸,“缮城遭逢此大灾,我这个知尹实在是……”
卫将黄碚跟随姜长鹰多年,他安慰道:“张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姜帅已下令在缮城布设三千兵力,赈灾期间,张大人可视灾情调遣。”
缮城在江南九城中实力最弱,财力不济,灾情却最为严重。听闻季鹰军给缮城布设了三千人,张中云顿感卑陬,于是说:“姜大人,水患持续了半月,眼下灾民安置,民房修缮尚在进行,有季鹰军鼎力协助,我自是不再忧心,只是灾疫往往并行,我最怕的是……疫、疫病啊!”
随行佥事宋露怀里抱着一个册本,他一路跟随姜长鹰巡查,话也不多,此时倒是开了口:“知尹大人,莫不是城中已有起疫病的征兆了?”
张中云心中其实已经很笃定了,但是嘴上不能松:“暂时未闻,只是……灾情尚未缓解,布设缮城的季鹰军将士们也需要妥善安置,若是……”
若是季鹰军在缮城染了疫病,就等同在姜长鹰的心里放刀子,那可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他不清楚姜长鹰的脾性,他一个小小的知尹也开罪不起姜长鹰。眼下疫病已经起了,若是把疫病的消息早早放出去,姜长鹰还会不会来缮城都难说,说不定会直接绕道,先不管缮城,寻个因疫病要另做打算的由头也未可知。张中云不能放任城中灾情不管,季鹰军此时不来,缮城百姓就失去了希望。但是他也不想看到浴血奋战的将士栽在这可恶的水患里,疫病迟早要爆发,缮城必须抓住季鹰军这根救命稻草,但是也要将疫病的事早早说出来,让姜长鹰心里有个底,等到疫病蔓延,说不定姜长鹰会稍稍感念他的这番“早早”提醒。
姜长鹰摸了摸腰间的刀柄,说:“大人府上可有大夫?”
张中云已经在方才的沉默里低了头,这会子抬起头还未反应过来要答什么。
“有没有都不妨事。”姜长鹰没等张中云琢磨清楚,接着说:“缮城中的郎中,张大人可以尽快集结起来,先拟出两张方子,按照……按照大夫以往的资历、经验来拟,一个方子防疫病,一个方子治疫病,方子拟好交给黄将军。”
姜长鹰看破不说破,张中云听得有些发愣,没有读到姜长鹰脸上的喜怒变换,可是转头瞥见了一言不发的黄碚和面无表情的宋露,齐刷刷将目光刺过来,张中云觉得自己又矮了一大截。
张中云知道所谓的“大夫的经验”,听上去是按照以往水患后常见疫病拟药方,实际则就是按照此次缮城疫病的诊断拟药方。张中云把缮城的好大夫凑在一起,几番斟酌拟出了两张药方交到了黄碚手中。
黄碚把方子给随行的季鹰军军医瞧了,誊抄了几份,命斥候送去各城。
一月过去,水患造成的灾祸还未消除,各城都在加紧修缮工事,疫病四起,姜长鹰刚回到坞城,疫病呈报已经先递到了陆谦袁的案头。
陆谦袁冷峻的脸上多了愁苦,他盯着挂在墙上的舆图对姜长鹰说:“疫病先是从缮城和株城起的,消息递到我们这里的时候,疫病肯定已经蔓延开来了。”
“疫病不难治,只是除了施粥,恐怕还要增设药棚,各城汇集城中大夫,朝廷出钱,就地征收药材。”姜长鹰不疾不徐,镇定的说。
陆谦袁面对着墙,似是叹了口气,分不清是冷笑还是苦笑了一声:“姜大人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此番赈灾,人不足,钱不够?”
姜长鹰知道布政史的难处,“赈灾银拨下去几成了?现在可不仅仅是水患……”
“眼下赈灾银能勉强维持各城施粥以及灾民安置,如果不算后续的修缮重建,能捱到十月,可偏偏起了疫病,能熬到九月中旬都难说,还有药材的问题,我已经命人往西去擎南采购。但是银子,我怕户部一时半会是拨不下来了。”
大程连年战事不断,又有天灾,国库底子虚的事姜长鹰也知道一些,况且户部拨银子,恐怕也是拖到秋后水患彻底消失,灾后修缮之际,那时候……
赈灾银流程怎么走,经谁的手,下面的人怎么用,账怎么做,这些没有办法一一细究核查,即便陆谦袁公正严明,也不能杜绝贪污盘剥、中饱私囊的事,姜长鹰还没有那么天真,这也不是他能伸手的地方,但是办法他要想,自己千里迢迢从暮寒山来到这里,总不能作壁上观。
集营外,卫将黄碚手里拿着兵册,边走边听斥候江出汇报各城赈灾事宜,见佥事宋露手里拿着什么正在皱眉思考,便凑过去:“宋大人,你在这琢磨什么呢?”
宋露立马欠身行礼:“黄将军,江将军。我只是在看这药方,觉得这预防的方子,可以将连翘、当归、天麻去掉,换成三白草,另外……”
“停!”说话的是季鹰军斥候兼姜长鹰近卫江出。虽然穿着戎服,江出开口,近看还是能看出毛小子的模样,他直来直去:“佥事大人也懂医?”
“小时候乡里有个老先生,耳濡目染学过一些,不过江南多产药材,很多农户采摘药材贴补家用,都是懂一些药理的。这方子放在寻常并没有不妥,只是不适宜灾情期间灾民的体质,另外药材紧缺也是个问题,若是将其中几位药换成本地盛产的三白草,不仅效果甚佳,还能余下些药材钱。”
黄碚年纪稍长,他与姜长鹰有点像,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和却带着威严:“说到这个,你们江南九城粮产不高,我看有些药材倒是长得甚好,就比如你们这里的麦冬、芡实、丹参、荆芥、苦菊、百合都是上等的。”
宋露听得发愣,江出嗔笑一声,在宋露背上拍了一把,说:“黄将军是暮北的大管家,以前管过辎重,这什么药材、军粮、马匹、军械什么事他都知道一点点,随口说两句,还真的能把人唬住。”
宋露也跟着冁然一笑:“黄将军博学,威名赫赫的季鹰军,倒是和我原先料想的不一样。”
“你肯定以为,季鹰军都是一群鲁莽的武夫,蛮不讲理的军痞子。”
黄碚看了江出一眼,江出敛了笑容,抿了抿唇。
宋露望着阴霾的天空,感叹道:“饶是季鹰军,恐怕也难救江南九城百姓于水火,粮食告急,赈灾款也跟不上,秋后朝廷还要配给五方军粮饷,即使户部这会子周转得开,也怕是轮不到江南了。”
黄碚立马想到了什么:“我记得擎南七城和江南九城的军粮会直接把军粮配给运到坞城,走水路运到暮北。今年也是如此吗?”
宋露看向东边的城垛,说:“坞城的观澜港,专为军饷运转所设,观澜港边上的仓囷里,盛的就是暮北军饷,每年秋收之后江南九城的收成都是各城的判簿司整理,再由都指挥使派佥事去核对汇编,收整之后放入观澜仓囷。等户部兵部拟好了数,再派辎重官按照数量押运,这个想必黄将军比下官更懂些。”
黄碚顺着宋露的目光看过去,虽什么都没看见,但是知道那是观澜港的方向。他接着问:“那此次赈灾粮是今年的收成吗?”
“不是。”宋露摇摇头,“事关边关戍防,粮食药材进了观澜仓,擅动可是要杀头的。每年三拨军粮后,余下的要转运到城内的义仓,这次赈灾粮是义仓的余粮。但是将军也知道,今年天公不作美,收成不佳,只怕今年和明年观澜仓的军粮尚且不够,指不定是要从擎南仓调配。”
闻言黄碚、江出勃然变色,互相看了一眼。江出欲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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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长鹰听黄碚和江出把听到的事情一一说了,这会子军帐里都是季鹰军,他解了外面的束甲,更显健硕。
江出耐不住,直截了当的说:“听起来每年暮北的军粮应该是当年粮,那为何连年季鹰军军饷并不是新粮,数量也短缺得厉害。”
黄碚也说:“听那宋露说的朝廷把军粮收整押运很当回事,每年三次下拨军粮,总归有新粮才对,即便是陈谷也不该是到我们手里的那种,这中间的猫腻不小,那宋露只是个佥事,恐怕只看得到表象,并不知内情。”
姜长鹰喝了口茶,说:“这事暂时不好查,不过最要紧的是水患的事……”姜长鹰把杯子稳稳的置于桌面,决然道:“必须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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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解决?”坞城指挥史府邸中,姜南羿在八角亭的石桌上托着腮,看着棋盘漫不经心的发问。
宋露捻着一枚白子,他留了虎须,衬得比九年前多了儒雅和老成,他眼中含笑,慢悠悠的调笑说:“五公子若是认输,我就告诉你这局的解法。”
姜南羿轻笑:“宋伯,我是问我爹爹,后来是怎么解决灾民和疫病的?您也是自那之后就一直跟随着我父亲的吗?”他一边说着,一只手正要去棋奁中捻子……
啪!
黑棋落子,宋露发现自己铺垫已久合围之势已破,盘中白子被吃了大片。
“二哥,观棋不语。”姜南羿不高兴的说:“我不要你帮。”
“我没言语,我这是教你如何一招制敌。”江南疏才十一岁,眉宇间镌刻着秀气,他被教养的十分得体,恭敬的朝宋露行了一礼,“爹爹正在前院寻宋伯。”转头对姜南羿说:“你想练棋,二哥陪你。”
“爹爹忽然找宋伯做什么?是不是大哥回来了?”姜南羿凭借稚童的敏锐发问。
江南疏神色微沉,点了点头。
宋露到卉沁堂的时候,姜南阗还未更衣,只是脱去了袯襫以及在雨中泡软的鹿皮靴,和跟着自己一起南下的近卫黄其甫、江出等人站在厅正中,此刻十六岁的少年脸上多了几分大丈夫的味道。姜长鹰有五多月没有见他了,心里十分喜悦,脸上却没有露出三分笑容。听着姜南阗把水患的事报了,把站着的人扫了一圈,问道:“你们看了这一路,有没有头绪?”
姜南阗知道姜长鹰这是要考他,说:“爹爹,这事儿,需得先报给江南布政史陆大人,不过可以让咱们的斥候先下去九城地方,嘱咐知尹和守备军总镇,提早做好部署。”
黄其甫是黄碚的长子,也才十八岁,心思和他的父亲一样细腻,说:“这次斥候需要在九城都放个笔杆子,守备军里的佥事和地方衙门的胥吏一同记录账目、水患的大小决策部署,都详细记录在册。”
“其甫哥哥想得真周到,肯定是高义叔教的你。”丁越生在暮北,比姜南阗大一岁,自小便在斥候队里长大,把季鹰军里和姜府里的孩子都看做小弟弟,和黄其甫他们说话会不禁带着点调笑。
江出瞥了他一眼,用长辈的语气说:“数你年长,数你没有正行,你有什么高见呢?”
“高见谈不上,我只一句,守好粮仓!”
堂上的前辈们都似是被噎了一下,不约而同的偷偷把目光挪向了姜长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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