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圣上口出大禹之言,河道衙门的靳大人就再也没敢回过京,一心扑在黄河上,已数年不曾归家。
天下流民三成在东南,三成在黄河两岸,娘娘的大业,少不了河道二把手杨期先生帮忙。自家那个兄弟虽然也在河道衙门,却沉迷混凝土与星象,成天在工地上呆着,根本用不上。
这位老夫子,油盐不进,前一阵子因为法保在山东建皇庄的事儿,还闹得很不愉快。
这不与他分说清楚,他断然不会组织河南、山东的无地百姓出海的。
索额图对贫民百姓吃不吃得上粮不甚关心,脑子里都是娘娘交代的任务,做起事来不问对错、不分是非、不要脸皮。
可杨期初心不改,他即便已经改了些行事准则,却绝非愚忠之人。
系统面板上索额图的忠诚值高达85,而杨期的只有60。
为了让这个耿直的“自己人”配合,索额图已经连着给他写了三封信。
杨期,乃赫舍里门下出身,怎么不算“自己人”呢。
近日,索额图总念着皇后遣人往罗娑斯大岛之事,海事衙门走私之余,没少给巨型盖伦船护航。
越想越觉娘娘深谋远虑 —— 那罗娑斯地处两洋交汇,东接南洋诸岛,印尼香料、菲律宾白银皆在近旁;西通印度洋,可连印度、中东商路;南又触及红毛夷(荷兰、英国)探得的南半球航线,这般地利,竟是天赐的贸易枢纽!
作为海事衙门的尚书,索额图能做商部一半的主,总要通经济之道的。若是做了赔本的买卖,都对不起他在内务府筹备铺开蜂窝煤铺的经历。
丝绸、茶叶、瓷器本是外夷追捧之物,从前经南洋至西洋,多要经荷兰、英国之手,被他们赚去大半利差,如今若以罗娑斯为中转,直航南半球与西洋,岂不是能破了这垄断?
关税、官营贸易之利,怕是能为娘娘再添一大笔进项,比东洋那点生意可观多了。
再者,以娘娘的脾气,将来这大岛定是会放到明面上。介时,要守罗娑斯、通贸易,必得有远洋大船,有熟稔航线的水手。
这便要逼着朝廷造船改弦更张,将产能不断往远洋巨舰上转,导航之术也得精进 —— 若能借此扭转“重陆轻海”的旧弊,海军得以壮大,将来收回台湾、经略南洋、成立海部、入阁为相,也不过尔尔。
念及此,他又想起那自己能当半个家的商部事。自商部立,索额图与明珠相交日深,他行事多听劝,两人也算莫逆。
东洋生意规模有限,即便是军火生意也逐渐饱和,东南战事眼见要靖,下一步便是收台湾。商部的手,也该往南洋伸了。没道理前明能做的万国来朝、威震四海,现在做不成啊。
南洋贸易的前朝旧档、红毛夷的通商数据,商部里内务府出身的老臣早一个月便已经递到明珠案头。
那些数据里,香料、白银的利差,南洋航线的要害,都标得明明白白。他素来精明,有这些时日缓冲,必已嗅出机遇。
待明珠按捺不住,届时再与他会晤,商部与海事衙门合力,往南洋布局,便水到渠成了。
皇后娘娘不惜动赫舍里家底,连那等死有余辜的罪民也废物利用般送往罗娑斯,原是为长远计。
我这做臣子的,也该顺着娘娘的路子,把商部的事办妥,让罗娑斯不单是流民安身之所,更成通洋富国的关键之地,如此才是长治久安之途。
商部的“快车道”,逼着明珠不得不抓住任何能敛财的机会,而南洋的生意,正是眼下可预见的最肥的一块肉。
明珠踏进索额图府中时,手里还攥着份皱巴巴的南洋贸易册页,额角沾着细汗,连茶都顾不上喝,坐下就开门见山,“索兄,南洋之利,我反复算了三十遍 —— 就那香料的利差,若能绕开红毛夷直采,一年至少多赚五百万两!还有菲律宾的白银,只要复刻东瀛之事,利润能翻五倍!”
难怪宗室那帮烂人对南下那么感兴趣呢,这是多少暴利啊。现下东南打烂了,定然有不少南洋的商人失去了货源和上线,实在是个好机会。
看着明珠眼底的热切,索额图倒笑了,心里暗暗点头 —— 果然不出他所料,明珠没熬过一个月就来了。
他慢悠悠给两人斟上茶,“明兄看得通透,不过,这南洋的生意,宗室那边是皇上亲自许出去的,他们也盯着呢 —— 杰书、岳乐等人在东南耗了这么久,没少借着地利跟南洋商人勾连,你商部要插足,可得想清楚怎么应对。”
“宗室能做,凭什么商部不能?再者,索兄的海事衙门才是过江龙,有什么路子能瞒得过你?”明珠把册页往桌上一拍,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又藏着几分无奈,“自从管了商部,我就没睡过安稳觉 —— 每年三千万两的收益,皇上还说‘连座园子都修不起,没法带皇后避暑’。咱这商部,说白了就是皇上的‘搂钱耙子’,哪能放过这般机遇?”
索额图眉眼一挑,修园子?皇帝又说修园子了?
明珠顿了顿,又凑近了些,声音压低:“我听说几位王爷动作不小,闹得东南无人,粤商便是能跑去海外,也定是损失惨重,让出不少份额,这时候进场,利可就大了去了!”
索额图端着茶杯,宗室多半利欲熏心且见识短浅,朝中也就一个裕亲王还能把持的住,充分信任晋商王通礼行事,其余人等已经仗着几方实力雄厚,从贸易快做成明抢了。
大家都不是受虐狂,尤其是在大清之外,这种颐指气使的合作伙伴是个人就不想要,南洋人做了几百年生意了,不是傻不拉几的纯土人。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另一只手指了指上头,“近来政事多出养心殿,若是能让娘娘点个头,商部与海事衙门合力便名正言顺。明兄也知,皇上不许我们插手贸易。”
“养心殿,我自然会去。娘娘重视商事、海事,先请索兄美言几句。”明珠连忙接话,语气松了些。
自从惠嫔有孕,皇上竟然又搬回了养心殿,诸臣不敢踏足后宫,难免生出许多不便。
如此,皇帝便将养心殿前殿辟成了书房,令臣工不必顾忌。
这般,皇后娘娘也成了绕不开的一环,内务府女官正式插手内阁大学士的领地,虽说涉足不多,已是招致朝野非议。
在皇帝强求之下,谁人胆敢言语。
且不说皇帝威严日重,早年便听不进的劝谏,如今功绩卓著、自诩圣君,更是容不得人说些不中听的话了。
再者,赫舍里皇后可不是没有家世的花瓶,那一位背后的家族,已经将庞大的罗网笼罩在朝堂之上。
权柄,就这么从乾清宫逐渐过度到了养心殿。
“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商量 —— 咱们先从商部拨一笔银子,让海事衙门就近派船去摸航线。”明珠说起商部的银子,自己就拍板了,他是有这个权利的,不用上报。
“那圣人的意思?”索额图故意说起,有人给银子他当然要赚,但姿态也得摆出来。
“引裕亲王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南洋的好处,便是了。只要让皇上先点个头,宗室那边,也就不敢轻易作梗。”明珠也觉得直接去说,估计皇上不能痛快同意。
虽然现在只要是能赚钱的事儿,在天子那边就是最好通过的议题儿。但是海贸,还是会引起皇帝的踟蹰。这位圣人,对海洋有着天然的排斥,只是受限于银子不足,才容忍着罢了,近臣们都清楚此事。所以,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
索额图放下茶杯,语气郑重,“好。那咱们就分两步走 —— 你去安排裕亲王那头儿,我去跟皇后娘娘透透底,说说商部的计划,让娘娘心里有个数,你再去养心殿。只要娘娘和皇上都点了头,这南洋的生意,就轮不到宗室说了算。”
两人说起算计裕亲王出言之事,竟是手拿把攥一般,丝毫没有对皇帝亲兄的敬畏。
明珠脸上露出笑容,连忙端起茶杯,“好!咱们尽快动手,别让宗室抢了先 —— 等赚了银子,先给皇上修园子,再给商部添些预算,往后这南洋的海面上,就得是咱两家的船说了算!什么宗室王爷都得靠边站!”
索额图见明珠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陪着饮了一杯,抿了抿唇,修园子?想得美!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山东河道衙门驻地,杨期攥紧拳头,重重捶在松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
隔壁办公的靳大人被吓了一跳,继而又听到两声“咚”,这定然是先生又上头了。
杨期将索额图那索然无味的书信扔在一边,这等满洲贵人之言,听其一半真心,已是老夫耳根子软。
想那赫舍里家的老六法保,借着黄河泛滥之机,公然强买强卖两岸淤积出来的肥沃土地。就像个嗡嗡飞的苍蝇一样,河道衙门走到哪里,他就买到哪里。用荒地价收良田,简直是抢。各县的父老,没有一个不憎恨他的。
其人无所不用其极,与单纯的心裕根本不像是一个宅子里出来的人。
他竟然以栽赃陷害的方式将本地大户下狱,将人家几辈子积攒的各处庄园收归内务府,闹得怨声载道。这小子年纪不大,干了杨期都不敢做的绝户事儿,着实是猖狂的没边了。
但是不可否认,有这么一个恶人追着,河道衙门的很多事都好办,翻云会很长时间都不需要如江苏一般直接开杀戒了。
他竟然还以高薪为诱惑,掳掠流民为佃户,真不知是安得什么心。工作四个时辰便可以休息,多工作一炷香便可以多领取一炷香的工钱,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落在他们身上?定然是小子不安好心,不知哄骗这许多百姓进了那庄园去作甚!
杨期重重锤了捶桌子,法保如此,索额图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有昭然先生之语,方能解老夫心头疑惑。他抓起新来的信件,恭恭敬敬的站着读完最新的文辞。生产资料、土地,所谓兼并之因果皆清晰明了。
先生定要起身,先向左转三圈,再向右转三圈,靳大人在心里默默念叨,果然便听到了椅子被推开的刺啦声,而后是缓慢却坚定的脚步声,他慢声数着一二三,这是一圈,然后一二三,又是一圈。
河道衙门里,这么无聊的就只有总督靳大人。
先生有他的主义,心裕有他的科学,只有倒霉的我在这里发呆。靳大人黑乎乎的手揉了揉黑乎乎的干巴脸,不能这么颓废了,得出去转转,三天不搅拌混凝土,有点手生。
真想回京看看,但是他不敢。
黄河未靖,他不敢回。
黄河平,他就更不敢回了。
所以,还是在河道衙门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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