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时光褶皱里的余烬
又是一个深秋。梧桐叶在风里打着旋,一片片坠落在慕南脚边,积成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像极了他这些年被揉碎的日子。
他站在曾经的初中校门口,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借书证。证上的照片里,少年眉眼清亮,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嘴角扬着没心没肺的笑——那是十五岁的慕南,是还没见过楚辞最后一面、还没被绝望啃噬过的慕南。
门卫室的大爷探出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迟疑:“同学,找人?”
慕南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面部肌肉早已僵硬。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我以前是这儿的学生。”
大爷“哦”了一声,没再多问,缩回了脑袋。铁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操场上奔跑的身影,此起彼伏的笑闹声顺着风飘出来,撞在慕南的耳膜上,震得他心口发疼。
他终究没敢走进去。有些地方,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只能在回忆里反复描摹轮廓。
转身离开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南南,晚上回家吃饭吗?你爸买了排骨。”
慕南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能落下。这些年,父母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他们从不提楚辞,从不问他夜里为什么会哭,只是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在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时,把热好的饭菜温在锅里,一遍又一遍。
他最终回了一个“嗯”。
走到巷口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来一阵熟悉的桂花香。慕南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了原地。
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校外实践的午后。农场的草地上,阳光把楚辞的头发染成浅金色,她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手里捏着半块桂花糕,碎屑沾在嘴角,像颗小小的星子。“你闻,”她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桂花好香啊。”
那天的风也是这样,带着甜腻的香气,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他伸手想替她拨开,指尖快要碰到她皮肤时,却又触电般缩了回来,只假装去够远处的水壶,耳根却红得快要滴血。
如今想来,那时的心动多纯粹啊,像初春刚融化的雪水,干净得能看见底。可那时的他,怎么就没敢再往前一步呢?
慕南蹲下身,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路过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却浑然不觉。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在人前扮演一个“正常”的人——按时上下班,对同事礼貌微笑,甚至会在团建时喝两杯酒,说几句客套话。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灵魂早已在楚辞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跟着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过是在时光里苟延残喘的余烬。
他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工作清闲,薪水微薄,刚好够他一个人糊口。每天的生活像设定好的程序:早上七点半起床,吃一片面包,挤四十分钟地铁,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文件,中午吃十块钱的盒饭,下午接着发呆,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对着楚辞的照片坐一整夜。
同事们私下里说他“孤僻”“不合群”,他听到了,也只是笑笑。他懒得解释,也没必要解释。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能理解他胸腔里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了。
有一次,部门聚餐,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喝醉了,红着脸问他:“慕哥,你是不是心里有人啊?我看你手机屏保……是个很美的女生。”
慕南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玻璃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才让他勉强稳住情绪。他没回答,只是仰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疼。
手机屏保是他偷偷留着的一张楚辞的照片。那是初中毕业照,她站在人群里,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扎着马尾,对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阳光落在她脸上,连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把这张照片设成屏保,已经五年了。五年里,手机换了三个,唯独这张照片,一直都在。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房间很小,只有十几平米,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楚辞的日记。
那本日记,他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刻在了骨子里。
“今天又看到慕南了,他在打篮球,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好像……有点帅。”
“他们说我喜欢慕南,我才没有!就是……就是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而已。”
“慕南和林悦一起排练了,他们站在一起,好像很般配。心好疼啊,像被针扎了一样。”
“我好像生病了,总是头晕。可我不敢告诉爸妈,他们最近总是吵架。慕南,你在哪里啊?”
“医院好冷,消毒水的味道好难闻。慕南,如果我走了,你会记得我吗?”
最后一页,字迹已经很潦草了,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慕南每次看到这里,都会忍不住掉眼泪。他总在想,如果那时他能再勇敢一点,能早点找到她,能把所有的误会都说清楚,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他走到书桌前,轻轻抚摸着日记本的封面。封面是天蓝色的,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这是他在整理楚辞遗物时,从她枕头下找到的。当时,楚辞的妈妈把一个纸箱递给他,红着眼圈说:“这是她的一些东西,她说……你可能会想要。”
纸箱里除了这本日记,还有一支他送她的钢笔,一块他掉在操场上、被她捡回去的橡皮擦,甚至还有一张他随手画的、丑得要命的漫画——画的是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狗,旁边写着“送给楚辞”。
原来,他不经意间留下的那些东西,她都小心翼翼地收着。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也在偷偷喜欢着他,喜欢了那么久。
慕南拿起钢笔,笔尖已经有些生锈了。他记得,这支钢笔是他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在她生日那天,偷偷塞到了她的书包里。他没敢署名,只写了一张小纸条:“祝你生日快乐,要一直开心啊。”
后来,他在她的作文本上看到过这支笔的痕迹,字迹娟秀,带着一点点小俏皮。那时他还傻傻地想,她是不是也喜欢这支笔?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们,就像两只互相试探的小刺猬,明明心里都揣着滚烫的喜欢,却因为害怕受伤,始终不敢靠得太近。等到终于鼓起勇气想要拥抱时,却发现早已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慕南走到窗边,看着雨丝在路灯下织成一张朦胧的网。
他想起楚辞住院的最后那段日子。
那时,她已经很虚弱了,说话都要喘很久。可每次他去看她,她都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拉着他的手,听他讲学校里的事。
“慕南,”有一次,她突然说,“我想吃城南那家店的红豆糕。”
那家店离医院很远,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我明天就去给你买。”
第二天,他特意请了假,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到那家店。可等他拿着红豆糕赶回医院时,却看到楚辞的病房外围了很多人,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手里的红豆糕“啪”地掉在地上,包装纸裂开,豆沙馅流出来,像一滩凝固的血。
他冲进去时,楚辞已经陷入了昏迷。她的手冰凉,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楚辞!楚辞!你醒醒啊!我给你买了红豆糕,你不是想吃吗?”
可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可怕,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就像现在这样。
慕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块已经变硬的红豆糕。是他后来又去那家店买的,一直留到现在。他总觉得,楚辞只是睡着了,等她醒了,一定会想吃的。
他拿起那块红豆糕,放在鼻尖闻了闻,已经没有什么味道了。就像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被时光冲刷得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手机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的。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南南,到哪了?排骨快炖好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掩不住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快到了,妈。”慕南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路上慢点,别着急。”
“嗯。”
挂了电话,慕南把红豆糕放回铁盒,又小心翼翼地收好。他走到衣柜前,拿出一件外套穿上——那是一件深灰色的风衣,是他工作后买的第一件“像样”的衣服。他想,总不能让爸妈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下楼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很清新。路灯下,有情侣手牵着手散步,女生的头靠在男生的肩上,笑得一脸甜蜜。
慕南别过头,加快了脚步。
路过一家花店时,他停下了脚步。橱窗里摆着一束白色的雏菊,很干净,像楚辞喜欢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老板,麻烦给我包一束雏菊。”
“好嘞。”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手脚麻利地开始包装,“送女朋友啊?”
慕南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不,是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老板没再多问,把包好的雏菊递给他。“慢走。”
慕南拿着花,站在路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想去楚辞的墓地看看,可又怕看到那冰冷的墓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最后,他还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父母住的老房子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墙头上爬满了爬山虎,秋天的时候,叶子会变成红色,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小时候,他总喜欢在墙根下捉蛐蛐,楚辞会站在一旁,给他加油打气。
“慕南,加油!一定要捉到最大的那只!”
“抓到了!楚辞你看!”
“哇,好厉害!”
那时的笑声,好像还回荡在巷子里。
推开家门,一股排骨的香味扑面而来。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看到他手里的花,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买花啦?真好看。”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看到他回来,放下报纸,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慕南把花递给母亲,声音有些不自然:“妈,插起来吧。”
“哎,好。”母亲接过花,转身去拿花瓶,眼角却悄悄红了。这些年,他还是第一次主动买花回家。
饭桌上,父亲没话找话地问他工作上的事,母亲则不停地给他夹菜,碗里的排骨堆得像座小山。慕南低着头,默默地吃着,偶尔应一声。
气氛有些尴尬,却又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暖。
“南南,”母亲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下个周末,你王阿姨说……想给你介绍个姑娘认识,你看……”
慕南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知道,父母一直担心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
他抬起头,看着母亲期待又忐忑的眼神,还有父亲假装看报纸、却悄悄竖起耳朵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
“妈,”他沉默了很久,轻声说,“算了吧。”
母亲的眼神暗了下去,没再说话。
父亲放下报纸,叹了口气:“南南,爸知道你心里苦。可楚辞在天上,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是不是?”
慕南的心猛地一疼,眼眶瞬间红了。
是啊,楚辞一定不希望看到他这样。她那么爱笑,那么喜欢这个世界,她一定希望他能好好活着,能幸福。
可他做不到。
有些伤口,不是时间就能抚平的。有些思念,会像藤蔓一样,在心底生根发芽,缠绕着心脏,一辈子都无法挣脱。
吃完饭,慕南帮着母亲收拾完碗筷,就准备回出租屋。
“南南,”父亲叫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慕南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愣住了。里面是一张照片,是他和楚辞的初中毕业照。照片上,他站在她斜后方,偷偷地看着她,嘴角带着一丝傻笑。
“这是……”
“你王阿姨整理旧物时找到的,给我送过来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留着吧,好歹是个念想。”
慕南握紧照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离开了家。
走在巷子里,晚风轻轻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慕南看着手里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楚辞,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想起楚辞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慕南,如果有来生,我还想遇见你。”
如果有来生……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来生啊。
他走到巷口的梧桐树下,把那束雏菊放在了树根下。那里,曾经是他们一起埋“时光胶囊”的地方。所谓的“时光胶囊”,不过是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他掉的一颗牙,她的一根红头绳,还有一张写着“我们永远是朋友”的纸条。
后来,他们再也没挖出来过。
慕南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地面,像是在抚摸着那段早已逝去的时光。
“楚辞,”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来看你了。”
“我很好,爸妈也很好,你别担心。”
“我还记得你喜欢桂花,喜欢红豆糕,喜欢下雨天……”
“我还记得,你说过,如果有来生,还想遇见你。”
“如果真的有来生,楚辞,换我先找到你,好不好?”
“换我来告诉你,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很久。”
风里,似乎传来了她轻轻的应答声,像极了那年农场午后,她在他耳边说的那句“桂花好香啊”。
慕南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朝着远处的灯火走去。背影依旧孤单,却好像比来时,多了一丝力量。
或许,他永远都无法真正走出失去她的痛苦。或许,那些思念会伴随他一生,成为他胸口永远的余烬。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他要带着这份思念,好好地活着,替她看看这个她没能看完的世界,替她尝尝那些她没能尝过的甜。
就像父亲说的,楚辞在天上,一定希望他能幸福。
时光的褶皱里,总有些东西是不会被磨灭的。比如爱,比如思念,比如那些藏在余烬里,从未熄灭的光。
慕南的脚步,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巷口的梧桐树下,那束白色的雏菊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一个温柔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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