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年轮深处的永恒
一
桂宝上小学的那个秋天,慕南的膝盖开始不太灵便。念桂要接他去住电梯房,他摆摆手,指着院子里的桂花树:“我走了,谁给它剪枝?谁收它的花?”
林薇在一旁笑着帮腔:“就让他守着这棵树吧,比守着金银珠宝还上心。”
其实慕南知道,他守的不是树。是树下那个总爱捡花瓣的小女孩的影子,是竹椅上翻书时闻到的墨香与花香的纠缠,是每个清晨推开窗时,仿佛能听见的那句“慕南,桂花又开了”。
桂宝放学回来,总爱趴在他膝头听故事。她不喜欢童话,偏偏爱听“住在桂花里的楚辞姐姐”——听她如何把桂花夹进课本,如何在医院的白被单上画小花,如何把未说出口的喜欢藏进泛黄的信纸里。
“爷爷,姐姐会变成小天使吗?”桂宝的手指划过他手背上的老年斑,像在数年轮。
“会,”慕南的声音带着秋阳的暖意,“她变成了桂花的魂,年年来看我们。”
这天傍晚,出版社的编辑送来本新出的散文集,封面是慕南院子里的桂花树,落英缤纷里,隐约能看见竹椅上坐着两个模糊的身影。编辑指着扉页说:“这是设计师特意加的,说像您和林阿姨。”
慕南翻开看,扉页里夹着片压平的桂花,是今年新采的,香气淡得像叹息。他突然想起楚辞笔记本里的那枚桂花书签,如今它躺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旁边标注着“2015年,少年心事的见证”——去年市博物馆做“青春记忆”特展,念桂把它捐了出去,说“该让更多人知道,曾经有个女孩这样认真地爱过生活”。
“您的《时光标本》已经再版十五次了,”编辑的声音带着敬意,“好多读者说,看完想回家种棵桂花树。”
慕南望着窗外飘落的桂花,它们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封封写满温柔的信。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在旧物市场颤抖着捧起《唐诗宋词选》的自己,那时怎会想到,那些碎在时光里的片段,有一天会被重新拼凑,酿成慰藉人心的酒。
二
林薇的记性开始变差是在桂宝上初中那年。她会忘了刚煮好的粥,会对着镜子问“这老太太是谁”,却唯独记得给桂花树浇水,记得在慕南的口袋里塞桂花糖。
“今天该采花了,”她拎着竹篮走到树下,抬头望着枝桠,“你看这花,金黄金黄的,像楚辞当年喜欢的裙子。”
慕南跟在她身后,替她扶稳摇晃的竹梯。她的动作慢了,脚步也颤了,却依旧坚持要亲手采撷最上层的花瓣——就像当年,她坚持要替他抚平那封未寄信的褶皱,坚持要把楚辞的银书签改成念桂的徽章。
“慢点,别摔着。”他的声音比年轻时更低沉,却藏着同样的牵挂。
“摔了有你扶着,”林薇回头冲他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这辈子不都这样过来的?”
桂宝放学到家,看见爷爷正给奶奶梳头发。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落满了早雪,爷爷的手有些抖,却梳得格外认真,发间别着枚小小的桂花簪——那是他用桂花树的枯枝雕的,粗糙却温润。
“奶奶,我给你带了桂花糕。”桂宝举着油纸包跑过去。
林薇接过,却问:“这是给楚辞的吗?她最喜欢红豆馅的。”
慕南的手顿了顿,随即笑着说:“是,也给她留了一块。”
他转身去厨房时,看见灶台上摆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刚蒸好的桂花糕,旁边压着张纸条,是林薇的字迹,歪歪扭扭却用力:“楚辞的那份,要放两颗红豆。”
暮色漫进厨房时,慕南把桂花糕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碗给林薇,一碗放在对面——那里曾坐着个扎马尾的少女,眼睛亮得像星星。风穿过枝叶,带着桂花的香气,仿佛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说“真甜”。
三
念桂带林薇去疗养院那天,慕南在桂花树下坐了很久。树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他此刻的心事。林薇临走前攥着他的手,反复说:“别忘了给楚辞留桂花糕,别忘了……”
“我记得,”他替她擦去眼角的泪,“都记得。”
其实他知道,该忘的,林薇替他忘了;该记得的,她替他替得更牢。那些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那些深夜里压抑的呜咽,那些对着旧照片发呆的晨昏,她都用温柔一点点熨平,变成了院子里年年盛开的桂花,变成了竹篮里晒得金灿灿的花瓣,变成了每个清晨递到他手里的温热的茶。
桂宝周末来看他,带了幅画:蓝天下的桂花树,树下坐着个老爷爷,怀里抱着只猫,猫的项圈上系着片桂花。“这是奶奶,”桂宝指着猫说,“老师说,想念的人会变成小动物来看我们。”
慕南把画贴在书房的墙上,旁边是楚辞的笔记本,是林薇的桂花谱,是念桂的奖状,是桂宝的涂鸦。四面墙像个时光的容器,装着四代人的牵挂,在桂花香里慢慢发酵。
这天午后,他收到个陌生包裹,寄件人是“望海镇糖水铺”。打开一看,是罐桂花冻,附了张字条:“我是老板娘的孙女,奶奶说慕爷爷喜欢我们家的桂花冻,这是今年新做的,加了双倍桂花。”
慕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冰凉的甜意漫过舌尖,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和林薇并肩坐在糖水铺的午后。那时她指着墙上的老照片说“你看,爱能守着一片海”,如今他才懂,爱也能守着一棵树,守着一个院子,守着那些看似消散、实则早已刻进年轮的时光。
四
桂宝考上市师范大学的那天,慕南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他站在桂花树下,看着孙女举着录取通知书跑来,校服领口别着枚桂花徽章——和当年念桂的、楚辞的,像一场跨越时光的接力。
“爷爷,我要去教初中啦,就去你和楚辞姐姐的母校!”桂宝的声音脆得像风铃。
慕南笑着点头,拐杖尖在地上划出浅浅的痕迹:“好,去把‘但愿人长久’教给他们。”
他想起楚辞日记里的话:“想当老师,站在讲台上,看台下都是亮晶晶的眼睛。”如今,桂宝替她站在了那里。那些未完成的期待,像桂花树的根须,在时光的土壤里蔓延,终于在另一个春天开出了花。
疗养院的护士打来电话,说林薇今天格外精神,抱着本《时光标本》翻了一下午,指着扉页的桂花说“真香”。慕南让桂宝先去庆祝,自己慢慢往疗养院走。
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桂宝的笑声,和风吹过桂花的簌簌声,交织成一首温柔的曲子。路过初中校门时,他看见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在桂花树下拍照,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正把花瓣夹进同学的课本里,男生红着脸躲闪——像极了当年的他和楚辞。
守门的大爷认出了他,笑着打招呼:“慕老师,又来怀旧啊?”
慕南摆摆手:“不,来看看新生。”
他知道,那些年轻的身影里,藏着无数个“楚辞”和“慕南”。他们会有自己的遗憾,自己的牵挂,自己的未寄之信,但只要有桂花年年盛开,有温柔代代相传,那些青涩的心事就永远不会褪色。
五
林薇走的那天,也是个桂花盛开的日子。她躺在床上,手里攥着片干桂花,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是闻到了最熟悉的香气。
慕南替她把桂花放进贴身的口袋,轻声说:“你去见楚辞了吧?告诉她,院子里的花,我替你们守着。”
葬礼过后,念桂要接他去住,他还是摇头。“我守着这树,就像守着你们俩。”他拍了拍树干,粗糙的树皮上,还留着当年他和林薇刻下的小爱心,被岁月磨得浅了,却依旧清晰。
桂宝每个周末都回来陪他。她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听他讲那些讲了无数遍的故事,讲他如何在旧物市场找到那本《唐诗宋词选》,讲他和林薇在望海镇的礁石滩捡到海星,讲楚辞未寄的信里那句“我很喜欢你”。
“爷爷,这些故事我都能背了。”桂宝的手指抚过他膝盖上的毛毯,那是林薇织的,上面绣着桂花图案。
“背会了就讲给你孩子听,”慕南的声音像风中的桂花香,“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种爱,能变成桂花的魂,永远活着。”
深秋的一个清晨,慕南在竹椅上醒来,看见桂宝正把新采的桂花撒在他的膝头。阳光穿过枝叶落在花瓣上,像撒了层金粉。他想抬手摸摸孙女的头,却发现手臂沉得抬不起来。
“爷爷,你看,”桂宝指着天空,“云彩像不像桂花?”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天边的流云确实像极了盛开的桂花,金黄金黄的,温柔得像个拥抱。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两个身影在云端向他招手,一个穿着淡金色的裙子,发间沾着桂花;一个穿着素雅的旗袍,手里捧着本翻开的书。
“慕南,来啦。”她们的声音像风铃,像银铃,像他听了一辈子的桂花香。
他笑了,慢慢闭上眼。拐杖倒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轻响,像个句点,又像个新的开始。
六
多年后,桂宝带着自己的女儿回到院子。小女孩刚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扑向桂花树,小手抓住枝桠,金黄金黄的花瓣落在她的羊角辫上,像戴了顶香扑扑的小帽子。
“妈妈,这是什么花?好香啊。”小女孩仰着小脸问。
桂宝蹲下身,替她摘下发间的花瓣,声音温柔得像秋阳:“这是桂花,是爷爷、太爷爷,还有住在花里的楚辞太姨婆最喜欢的花。”
她指着树干上那个模糊的小爱心:“你看,这是太爷爷和太奶奶刻的,他们说,爱会像这棵树一样,越长越茂盛。”
不远处的书桌上,放着本翻旧的《时光标本》,扉页里夹着片桂花,是今年新采的,香气淡得像叹息,却又仿佛能穿透岁月,漫过无数个秋天。书桌旁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慕南和林薇坐在竹椅上,念桂和晓桂站在身后,桂宝抱着年幼的女儿,所有人的身后,是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落英缤纷,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温柔的雨。
风穿过院子,桂花簌簌落下,落在青石板上,落在书页上,落在小女孩的笑脸上。年轮深处,那些被铭记的、被怀念的、被传承的,都在这香气里获得了永恒——像一首被时光反复吟唱的歌谣,岁岁年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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