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终于在一片兵荒马乱的考试周后降临。火车票是提前很久就抢好的，当林知遥拖着行李箱，踏上归乡的列车时，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即将见到季暖的巨大喜悦和期待，也有近乡情怯般的不安，以及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愧疚感。
列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南方的常绿逐渐变为北方的枯黄，最后被皑皑白雪覆盖。林知遥的心也像这景色，从潮湿黏腻的迷茫，渐渐冷却，变得清晰而紧张。她反复检查着手机里和季暖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明天见。” 简单得让她心慌。
季暖比她早一天到家。当林知遥走出出站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时，眼眶瞬间就湿了。季暖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不是陆辰那条，是她自己常戴的），站在寒冷的空气里，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她清冷的面容，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寒星。
没有想象中的奔跑和拥抱。季暖走上前，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最重的行李箱，轻声说：“路上辛苦了。”
她的手指碰到林知遥的手，冰凉。林知遥下意识地想握住，给她暖一暖，季暖却已经转身，拉着箱子朝前走了。“车停在那边。”
车上开了暖气，隔绝了外面的严寒。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一时无言。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分别数月，积攒了太多话，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
“北京……冷吗？”林知遥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
“嗯，比家里冷多了。”季暖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不过室内有暖气，还好。”
“哦……”
又是一阵沉默。
林知遥偷偷打量着季暖的侧脸。她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变了很多。具体哪里变了，说不上来。是一种气质，更沉静，也更……疏离了些。仿佛这几个月在北京的经历，在她周身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透明的墙。
到了家，放下行李，那种刻意的生疏感才在相对私密的空间里消散了一些。季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给你带的，稻香村的点心。”
林知遥接过，心里一暖。她还是记得自己爱吃甜食的。她也有准备，拿出了一对她在南方淘到的、造型别致的陶瓷杯子：“给你和……叔叔阿姨的。”
她们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交换了礼物，然后坐在季暖房间的地板上，靠着床沿，中间隔着一小段礼貌的距离。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大学生活怎么样？”季暖问，语气平和。
“就……那样吧。”林知遥含糊地回答，下意识地避开了陈婧、李哲、以及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课程有点无聊，社团挺热闹的。你呢？央音是不是压力特别大？”
“嗯，压力很大。”季暖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疲惫，但很快被一种谈及热爱事物时的光采取代，“但能接触到的东西很多。我这次汇演弹了一首现代派作品，很有意思，和声……”她开始详细地讲述那首曲子的结构特点，她的理解和处理方式。
林知遥努力听着，那些“不和谐音程”、“复调对位”、“节奏错位”的术语像天书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她看着季暖因为兴奋而微微发亮的脸庞，突然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她们的世界，真的不一样了。季暖在建造她的“哥特式教堂”，而她还停留在讨论哪家奶茶好喝的阶段。
她试图插话，分享自已的生活，但说出来的无非是“我们学校十佳歌手大赛可热闹了”、“我跟室友去吃了那家新开的火锅，味道不错”之类的琐碎。这些话语在季暖那些精深的音乐讨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幼稚。
季暖很耐心地听着，偶尔点点头，问一句“然后呢？”，但林知遥能感觉到，那种耐心背后，是一种无法真正共情的隔阂。她们像两个信号微弱的电台，拼命想要接收对方的频率，却总是充满了杂音。
晚上的时候，林知遥留在季暖家吃饭。季暖的父母出差还没回来，家里只有她们两个。季暖下厨，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她的手艺比以前好了些，但吃饭时，气氛依旧有些沉闷。
“你……在学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吗？”林知遥装作不经意地问，心跳却悄悄加速。她想到了沈思玮。
“嗯，认识了一些。”季暖夹了一筷子菜，语气平常，“有个研二的师姐，沈思玮，小提琴拉得很好，人也很不错，帮了我很多。”
她的坦荡反而让林知遥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涌起一丝酸意。“哦，师姐啊……那挺好的。”
“你呢？”季暖抬起头，看着她，“我看你信里提到，有个叫陈婧的室友很照顾你，还有个……李哲？”
林知遥心里咯噔一下，筷子差点没拿稳。她强装镇定：“嗯，就是普通同学和室友而已。”她不敢看季暖的眼睛，低头猛扒了几口饭。
饭后，她们一起洗碗。水流哗哗作响，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彼此的表情。季暖站在水槽边，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林知遥站在她身边，递洗好的碗碟。她们的手臂偶尔会碰到一起，激起一阵微小的电流，但很快又分开。
那种身体记忆深处的亲近感还在，但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由不同经历塑造出的陌生感。她们依然关心对方，依然被彼此吸引，但那种毫无间隙的默契，似乎被什么东西磨损了。
晚上，她们依旧像以前一样，挤在季暖那张不大的床上。黑暗中，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林知遥鼓起勇气，像过去那样，转过身，轻轻抱住了季暖。季暖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后也伸出手，回抱住了她。
拥抱的姿势依旧亲密，体温相互传递。林知遥把脸埋在季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季暖的身上，除了以前那种干净的味道，似乎还多了一丝淡淡的、像是琴房木质和旧书混合的气味，属于北京，属于她没有参与过的生活。
“季暖，”林知遥的声音带着哽咽，“我好想你。”
“嗯。”季暖轻轻应着，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我也想你。”
但在这个拥抱里，林知遥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季暖的拥抱，似乎少了些从前的全然依赖和投入，多了一份克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会在她耳边说很多话，只是安静地抱着。
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别的？
林知遥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季暖，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而这个寒假，这短暂的相聚，非但没有弥合距离带来的裂痕，反而让那些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变得更加清晰可见。她们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已经不再是离别前的那个少女了。成长像一条无声的河流，将她们推向了不同的岸边，虽然还能望见彼此，但中间已隔了湍急的水流。
裂痕，在重逢的甜蜜表象下，悄然滋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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