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府里却已彻底醒了。火把彻夜未熄,脚步声和低沉的号令声在庭院间流动,像一场无声的潮水。秦岳眼底布着血丝,甲胄未卸,亲自带人又将府邸内外细细篦了一遍。墙头、檐角、每一处可能藏人的阴影,都被反复查验。
结果却令人颓然。除了那三根窗棂上深刻的划痕,和空气中那缕快要散尽的冷香,再无半点痕迹。那人像一滴水,蒸腾在夜色里,了无踪影。
郁璟没睡。他坐在书房里,窗子大开,冷风灌进来,冲淡了那点残留的硝烟味和异香。他指间仍捻着那枚白玉棋子,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案上铺着一张素笺,他提笔,蘸了墨,却久久未落。
他在回想那双眼睛。隔着一蓬爆开的火光和烟雾,短暂的对视。那不是一双杀手的眼,至少不全是。里面没有狂热的杀戮**,没有常见的贪婪或紧张,只有一片沉静的虚无,深得像古井,映不出半点波澜,却能把人的心神都吸进去。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会为三皇兄所用?只为钱财?影阁第一杀手,似乎不该如此简单。
“殿下。”秦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疲惫,“各处都查过了,没有发现。巡夜的金吾卫那边也打点过了,口径一致,说是演练失误。”
郁璟没抬头。“你怎么看?”
秦岳沉默了一下,走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身手极好,不像中原路数。更麻烦的是,心思缜密,一点尾巴都没留。那支冷箭……像是故意逼他现身,把他当成了探路的石子,或者……诱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郁璟轻轻落下笔,在素笺上写了一个“影”字,墨迹浓黑。“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要浑。”
他搁下笔,拿起手边一盏已经冷透的茶,抿了一口,涩味漫过舌尖。“那香气,闻出来历了么?”
秦岳摇头:“问过府里懂香料的老人,都说没闻过。清冷,带点涩,像雪压松枝,又有点像……药铺里某些极少用的干草根。”
郁璟指尖敲着桌面。这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东西。或许是某种特制的熏香,用来遮掩本身的气息,或者……是某种身份的标志?
“去找。”郁璟抬起眼,目光沉静,“不必大张旗鼓。让人去东西两市所有香铺、药铺悄悄地问,看有没有人认得这种味道。特别是那些……做塞外或者南疆生意的老字号。”
“是。”秦岳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殿下,若是影阁的人……”
“那更要找。”郁璟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冷意,“知道了他是谁,才能知道怎么杀他,或者……怎么用他。”
秦岳心头一凛,低头应了声,快步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只剩郁璟一人。他拿起那张只写了一个“影”字的素笺,移到烛火上方。火舌舔上来,纸张卷曲焦黑,化作一小撮灰烬。
……
离七皇子府隔了三条街的一处简陋民居的屋顶。这里久无人住,瓦片上生着薄薄的青苔。
浯虞平躺在屋脊背光的斜坡上,气息收敛得如同冬眠的兽。从这个角度,刚好能越过几重屋宇,望见七皇子府书房那扇仍旧亮着的窗户。窗纸上映出那个清瘦的身影,一动不动,像一尊沉思的雕像。
他在回想昨夜的交锋。那皇子反应快得惊人。不是养在深宫的人该有的反应。那掷出焰火的决绝,那瞬间对视时的冷静探究,都透着一股不协调的违和感。
他翻过身,从怀里取出那片极小的黑色碎布。料子是好料子,内务府特供的云锦,边角用同色丝线绣着极细微的云纹。他用指尖慢慢捻着,布料上除了冰冷的夜露和那点松香,似乎还沾着极微弱的、属于那个人指尖的温度。
他很少失手。更少会对猎物产生……兴趣。但这郁璟,像一本装帧寻常却内容晦涩的书,翻开了第一页,就忍不住想往下看。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浯虞收起碎布,身形如同没有重量般滑下屋顶,落入窄巷。他需要换个更安全的地方。也需要去确认一些事情——关于无面,关于阁主真正的意图。
他在晨雾将散未散时,走进西市一家刚卸下门板的药铺。店里充斥着各种草药混杂的苦涩气味。老掌柜睡眼惺忪,打着哈欠。
浯虞递过去一小块碎银,声音平淡无波:“劳驾,抓药。”他报了几味药名,都是些活血化瘀的寻常药材。就在老掌柜转身称药时,他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另有一种香,清冷带涩,似松非松,似药非药,不知是何物所制?”
老掌柜动作顿了一下,回头看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疑惑:“客官说的这味道……倒有点像‘寂寥蒿’,塞北苦寒之地才长的一种矮蒿,极少入药,也没什么人用它制香,味儿太独,又带点说不出的腥气。”
浯虞心里微微一动。“京城哪里能买到?”
“买不到。”老掌柜摇头,把包好的药推过来,“那东西长得深,采的人少,偶尔有些北边来的行商会带一点当偏门药材,量也极少。前阵子倒好像听人提起过,说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像是影阁的人,来问过类似的東西。”
浯虞接过药包,手指稳得像磐石。
“多谢。”他转身走出药铺,晨光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寂寥蒿。
影阁。
线索似乎又绕了回去。但老掌柜的话却在他心里投下一块石子。阁主派人来问过?为何他不知情?这香,难道并非他自己惯用的掩饰,而是……另有所指?
他捏着药包,走在渐渐喧嚣起来的街道上,感觉自己正踩在一张网上,而织网的人,似乎并不只想网住七皇子一条鱼。
就在他拐过一个街角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茶馆二楼,一扇窗后飞快放下竹帘。帘子落下前的那一瞬,他看见了一角熟悉的衣料,和半张模糊侧脸。
无面。
他果然还在盯着。像阴沟里的老鼠,不肯离去。
浯虞脚步未停,仿佛毫无察觉,径直走入人流。心里那点兴味却慢慢冷了下来,凝成更坚硬的杀意。
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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