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思远是不信命的。
那年他二十岁,高考后的盛夏像一锅黏稠的粥,糊在鄂西的山坳里。蝉鸣撕扯着溽热的空气,他在老家的烟田里等一场未知的判决。
去舅舅家问填报志愿的事,恰逢晚饭。舅舅喝了半斤苞谷酒,攥住他的手掌就着灯光细看,烟头明灭间忽然笑起来:“小子,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手相!”
舅妈忙着添菜,笑声撞在瓷碗上叮当作响:“你舅喝了酒眼毒!将来发达了,莫忘了我们。”
舅舅还要说什么,却被舅妈一筷子红烧肉堵住了话头。
楚思远低头扒饭。少年人的傲气硌在喉头——他不要做什么人上人,只想把踩进泥土里的命,一寸寸拔出来。
云朵偷懒的午后,烟叶田里蒸腾着燥热。楚思远赤膊穿梭在齐肩高的烟丛中,将母亲掰下的烟叶垒成小山。竹背篓四角插着长竿,他恨不得把整个夏天都塞进去。
“勤人跑断腿,懒人压驼背!”母亲胡翠擦着汗喊。
“我宁愿压驼背,也不走第二趟!”他咧嘴一笑,古铜色的脊背弓成倔强的弧线。父亲楚德富默默托住背篓底部,竹篾深深勒进儿子肩肉时,他松手的刹那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楚思远踉跄着扶住田埂石头,指甲劈裂的疼钻心刺骨。阳光炙烤着汗湿的背,烟叶宽大的阴影掠过他熏黑的臂膀,如同命运漫不经心的撩拨。
夜晚被百瓦灯泡撕开一道口子。一家三口坐在小院里编烟叶——左手提绳右手持叶,两叶背对背绞入竹竿,动作快得带起风声。楚思远三分钟一竿,比父亲快十秒。这十秒够母亲做饭点火,够一只飞蛾扑向灯火,够少年在心里丈量走出大山的距离。
“从前邻里都互相帮工。”楚思远甩开粘在睫毛上的烟絮。
父亲抖了抖编好的烟竿,烟叶沙沙作响:“现在?各人刨食各人香。”答案裹着烟尘味,沉甸甸压进夜色。
子时开烤房的那一刻,热浪裹着烟香劈面撞来。父子俩弓着腰在蒸笼般的烤房里传递烟竿,像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干枯的烟叶摩擦出细碎声响,如同大地啃噬汗水的咀嚼声。
白炽灯下,那烟叶黄得鲜亮,没有一丝杂斑。楚思远拿起一片,问楚德富:“这已经是这儿最好的了,能评得上一等吗?”
楚德富点起一根烟,吐着烟圈,脸上是散不开的苦笑,“种烟的人,从来闻不到好烟香。” 又深吸一口,叹道:“本来是该够得上的……可烟贩子总会压价,至少往下压两个等级。等收购站交上去,又是另一套标准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最辛苦的人,挣得永远最少。所以我才盼你多读书,将来别像我们,明明受了欺压,却只能忍气吞声——谁叫咱们没个倚仗呢。”
楚思远听得鼻尖发酸。他低头从脚边拾起一片沾了露水的烟叶,掐头去尾,只留下当中最金黄饱满的一段,然后扯出一片干枯的叶片,放在手心轻轻搓碎,均匀撒在理好的叶片上,再仔细卷紧,做成一支粗卷烟。他笑了笑,说:“既然这样,不如咱们自己先尝尝什么是一等一的味道。”
“别乱试,小心呛醉了。”楚德富嘴上拦着,却没真当回事,转身慢悠悠地走开了。
楚思远点燃那支凝聚了他一周心血的手工烟,猛地吸了一口。霎时间呛得他眼泪直冒,一股灼热之气直冲头顶,紧接着鼻血奔涌而出。
他一手慌忙捏住鼻子,一手打亮手电,弓着腰在路边急寻草药。每找到一种,就胡乱嚼几下塞进口中,直至找全了药材,也嚼得差不多了。他将草渣吐出,搓成细条,轻轻塞进流血的鼻孔。一股清凉渐渐蔓延,血总算止住了。
楚思远不服气,找到楚德富理论:“您说的‘呛醉’根本不是醉,这分明是流鼻血!”
他听见父亲在身后叹息:“人间的烟火,哪是那么好尝的?”
楚思远没有直接回答。他望向远处,轻声说:“也许这人间烟火从来就不美好。只不过我们活在人间,没得选,也没法拒绝。”
烟叶上烤房后,第一天用枯叶杂草堆入土砖砌成的炉内,以稳定温度,让房内的烟叶变黄。这时候的火候把握是取得最后橙色的关键,也是成色的关键。等到烟叶99%都变黄,火候就要变了,这个转火是整个烘烤的核心。
转火前需准备大量的柴火,瞬间增高烤房内的温度,以便湿气聚集。等到温度湿度到达时,赶紧打开烤房顶上的天窗,继续加大火力,让室内的湿气在短时间内排出。在这个过程中若不能排干净水汽,或是有些密集区域的水汽排除不彻底,将会在叶片上形成黑斑,导致单叶的失败。
楚思远在执行这一操作时,楚德富过来检查,以防哪里没有控制好。
检查完毕,他走到火炉前,问道:“考试成绩快出来了,你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
“成绩还没出来,我也不清楚能报哪里。”楚思远朝炉里塞进一根柴,语气有些迟疑。
楚德富坐在一截粗木上,望着远处的竹林,缓缓说道:“我们都盼着你成才,将来走出去,我们也脸上有光。”
这话听了太多遍,但这一次,楚思远想认真回应:“我想以后回村里,做一名村官,把家乡建设好,让大家都过得好一点。”
“这穷地方的村官没什么文化,你有知识了就别回来了吧!你看看那些考上大学的,哪个回来了?”楚德富站起身,走到观察窗前看了看温湿度,又回头说道:“但你要是真回来……这地方,或许真会有点不一样。”
“之前不是听说有个考上北大的,最后也回来了吗?”楚思远笑着说。
楚德富叹了口气:“可惜了啊,咱们这第一个大学生,居然是押送回来的。那么好的前途,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种糊涂事。”
“学历不代表能力,更不能代表人品。他只是会考试而已。”楚思远接过话。
“你别东想西想,那毕竟是个别现象。总体上,读过大学的人素质还是要高些,也更有出息。”
“出息是什么?赚更多钱吗?”
“是被人尊重、有名望啊!”
那一刻,楚思远仿佛真正听懂了一个世代为农的父亲心里最深切的盼望。
月光漏过竹叶筛在两人肩上。楚思远忽然明白:父亲砸碎脊梁供他读书,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这片土地值得留下。
楚思远三叔楚德贵的脚步声砸碎了夜晚的寂静,火光照得他额角的汗珠像滚动的油星:“大哥!烟草站出事了!”
“出啥事了?”楚德富问。
“舅爷……舅爷被人杀啦!”
“哪个舅爷?”
“还能有谁啊?就是放牛坡的那位啊!”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楚德贵找了个石墩子一屁股坐下,缓了口气接着说:“唉,这事儿真说不清谁对谁错……舅爷跟他两个弟弟去烟草站卖他们收来的烟叶,正好撞见独自来卖烟的李湖——就是野猪垄那个媳妇跟人跑了的。舅爷瞧他一个人,就在旁边笑话他,说他没出息,连媳妇都看不住。李湖抬头瞪了他一眼,舅爷觉得被冒犯了,抡起扁担就打过去——好家伙,扁担都打断啰!”
楚思远忍不住插嘴:“我的天,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小孩子别打岔!”楚德贵摆摆手,继续讲道:“舅爷那两个兄弟也冲上去围着李湖拳打脚踢。谁想到李湖突然掏出把锉刀,猛地捅进舅爷肚子里!舅爷弟弟也被划拉了一道口子。李湖捅完人就拼命跑,舅爷竟然还一手捂着流出来的肠子,一手提着断扁担追了出去……可没跑多远,就一头栽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舅爷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楚德富问。
楚德贵回道:“旁边的人用竹子抬着去医院了。”
“十几里山路抬去医院?”楚德富递烟的手稳得像山岩,“阎王爷的门槛,怕是要绊脚了。”
楚思远喉头发紧:“那个李湖……不是老实人吗?”
“老实?”楚德贵嗤笑一声,烟头明灭间映出他讥诮的嘴角, “小孩子,看书去。”
楚思远不高兴地回道:“我马上都上大学了,不是小孩子了!”
楚德贵不再严肃,转而笑着说道:“不读大学还成长得快一点儿,读了大学更是小孩儿!”
“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楚思远辩解道。
“高不成,低不就。就是你们这些大学生!”楚德贵逗着楚思远说到。
“我还不是大学生嘞!”
“走,加一把火,我带你去捉野猪。”楚德贵说着就,就要给炉内加柴。
楚德富说道:“莫信你三叔,野猪捉他还差不多!”
“不去,我要看书!”
“都高考了,还看什么书?这一锤子买卖已经做了,还有什么想法不成?”
“三叔,您知道谁家有书吗?”楚思远问。
“那你继续看你的课本嘛!” 楚德贵笑着继续说道:“你小姑父家有!”
来到姑姑家时,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楚思远听到屋后山林里传来阵阵伐木声——他们是在为夜晚烤烟准备柴火。他站在屋头那块大石头上,朝山林方向喊了几声。很快,姑父的回应从林间传来,说他马上就回。
没过多久,就见姑父扛着一根落叶松,脚步踉跄地拖拽着走来。
“辛苦了,姑父。”楚思远赶忙上前想帮他卸下。
姑父连忙摇头喊道:“离远点儿!”随即“轰”的一声把木头扔在地上。
那落叶松粗如碗口,直径少说也有二十厘米,长度十米上下,少说三百来斤。
楚思远惊叹道:“姑父,您也太厉害了吧,这么重怎么扛得动?”
“厉害什么呀,没办法嘛,”姑父苦笑着抹了把汗,“一路拖回来的,还摔了一跤。”
“怎么摔的?”
姑父无奈一笑:“被它的‘尾巴’撂倒了。”
进了屋,姑父给楚思远倒了瓷缸水。楚思远接过喝了两口,姑父自己则仰头灌了半盅。两人聊了聊家里的烟叶烘烤情况,又问了问学业,最后姑父笑道:“今天怎么舍得来我这儿啦?”
“姑父您这话说的,我以前也常来呀!”
“怕是哦。”姑父笑眯眯的不置可否。
楚思远正色道:“我听三叔说您这儿有不少书,能借我看看吗?”
“随便拿去看就是了。”姑父说着,带楚思远爬上吊脚楼二楼。他拿出一套金庸的《天龙八部》递过来:“够不够?”
楚思远一时没反应过来:“啊?您还有别的吗?”
姑父又摸索出一本,问道:“这个……你看不看?”
墨绿色的封面上赫然印着《性科学》三个大字。楚思远顿时语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回家的路上,楚思远怀揣武侠小说,如获至宝。途中坐在路边石头上歇脚时,他就迫不及待地翻读起来,若不是一只野猫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惊扰了他,恐怕真要忘了归家。然而,那本未曾伸手接下的书,却悄然落进了少年懵懂的意识里。
守夜的日子被劈成两半。一半是英雄侠客的刀光剑影,一半是烤房炉火舔舐黑暗的红舌。楚德富总在深夜佝偻着腰来查火,父子俩隔着火光对视,谁也不说破那份心照不宣的守护。
楚母胡翠发现楚思远睡倒在烟堆里,就叫醒他,让他去床上睡。楚思远逞能地说道:“我又不困!”
她笑着说:“那你去屋后摘些李子过来吧!”
“这种事儿,我最喜欢干了!”楚思远立马来了精神。
更喜欢干的事儿,是坐在树上吃李子。虽然老辈人总说“在树上吃,会长虫。”
楚思远吃着李子的间隙,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说,找一个分叉的树枝坐下,边吃边看书。刚刚看完一场战斗,楚思远突然意识到:屋内还有那么多的烟叶没有捆扎。
立即摘了几十颗李子,放在口袋里,下树。刚沾土,就看见楚德富跟过来,说道:“我们今晚要去坐夜,你自己在家,把烤房那边火照看好。后期火不用太大了。”
“谁走了?”
“舅爷的娘。”
楚思远怔住了,李子核卡在喉间:“肠子流出来的是舅爷,怎么死的倒是他娘?”
楚思远不知道这话问得该不该,但他似乎感受到的是老天“犯迷糊”。
“孩子的罪,父母受。只要有父母在,就会为孩子挡灾啊!”楚德富与楚思远边走边说:“但父母的罪,不会让孩子承受。”
楚思远就明白了字面意思,可能那是楚思远二十岁理解的一种懵懂的母爱。但也在怀疑父亲这个是否只是一个说辞:“有一句话叫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难道不是孩子也在承受着父辈的报应吗?”
楚德富好像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他舅爷的母亲是否会愿意为了她孩子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许多年后楚思远才懂:那夜死去的女人并非自愿赴死,只是命运这把锉刀捅穿舅爷肚腹时,顺便剜走了离他最近的那颗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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