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院深。
绳结系老木。
吱呀吱呀似风铃。
...
“你一个侍读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新院中?”
大理寺少卿魏从站在一棵枯树前,抬眼向上望去。
翰林院刘典籍被人用麻绳系住颈间悬在枯树上,四肢则埋在树根旁,被刻意摆成拥抱树干的动作。
风一吹,刘典籍便随风晃晃荡荡,躯体坠着麻绳,摩擦枝干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魏少卿,小的是夜里起来上茅房迷路到此的,小的,小的甚至是昨日才调来翰林院的,绝不可能杀害刘大人哪。”魏从言语中的怀疑让本就恐惧不安的侍读愈发慌乱,腿一软便栽倒下去。
“不是他。”
突兀响起的声音堵了魏从之后的话头,回身时便见得一位少年。
身着翠色官袍,是位修馔。
魏从微微眯眸,随行的翰林院学士赶忙上前介绍:“魏少卿,这位是前日陛下钦点的金科状元,国公爷独子,岳长青。”
得知面前人身份,魏从将心底里升起的几分不满暂时按下:“岳修馔何出此言?”
“我比他更早见到尸体,也是我让他去报官的。”岳长青将哆哆嗦嗦的侍读扶至一旁坐下才继续开口:“子时三刻,我于西院中整毕书册,至新院回房见到尸体时不超过一刻钟,且尸体瞳孔清澈,刘典籍死亡应该不过两个时辰,平阳宵禁城门关闭,凶手应该还在城内。”
“左金吾卫已经在城内搜寻可疑之人。”魏从虽是应和,但审视的目光却从未移开岳长青半分。
“那么岳修馔刚才是去...?”
“后巷。”岳长青道:“凶手要想不引人注目只能于南院后门顺后巷离开,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结果如何?”魏从挑眉。
岳长青摇了摇头:“没有脚印之类的踪迹,凶手很善于轻功潜伏。”
魏从搭在腰侧佩刀上的手悄然收紧,显然是不信:“岳小世子,我要提醒你。”
“即便你身份尊贵还得陛下荣光钦点,但就凭你行踪鬼祟,大理寺就有权将你羁押问审。”
岳长青抚去衣摆间的尘土,抬眼:“我会验尸。”
魏从一顿,一时搞不清楚他的意思。
“这么久了仵作也未见踪影,魏少卿就别让大理寺的人在这傻等了。”岳长青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官员,问询、勘探,分工倒是细致,但偏偏无人验尸。
一猜就知道是仵作那边出了岔子不能及时赶来。
魏从无奈扬眉,将手一摊,一副你猜中我也不打算采用这个方法的样子:“世子爷还是稍坐为好,您验的我也不敢信。”
“让他试试。”又是一道声音自人群后传来,只是与刚才不同,这道轻柔的语调刚刚飘落,吵嚷的人群就在霎时间静谧无声。
岳长青甚至能清楚看见面前人从神情僵硬到染上恐惧的一瞬。
“魏从见过指挥使。”方才还稍显傲气的魏从此刻却乖顺的与众人跪地行礼,连头都不敢抬。
舜文八十一年,陛下建立天策府。
命一少年林衔岁为指挥使,掌监察皇子及文武百官,协理皇家、三司重案之政责。独立于三司各部之外,直属圣上管辖。
如此权势,可谓天子之下第一人。
越是这样想着,岳长青停留在来人身上的目光就越发难以挪开。
传闻中掌控永昭官员生死,陛下最忠诚残忍的看门犬——竟然是位看着不过十九的少年人。甚至眉目间没有半分戾气,神色流转时漂亮又亲和,更像是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
“世子愣着作甚,刘典籍可还曝尸于此呢。”林衔岁径直走向院中的石凳,丝毫没在意他打量的眼神,只对接下来的才艺展示有几分兴趣。
岳长青闻言回神,与几位侍从将刘典籍的尸体抬下摆放在空地。
“尸体上似有异香,或许是家中熏香所致。下颌、颈部僵硬,身上有淡紫色清晰斑点,死亡时间应该是亥时左右。”岳长青仔细查看着尸体,侍从则在一旁记录。
“死亡原因应是颈部处的创伤。此伤处两端尖锐,皮肉翻出,以伤口大小来看,凶器应该是...一把特质的双面开刃匕首、刀具之类,刺入拔出后将里面的血肉带出。”
岳长青蹙眉又往前凑了凑,借着烛火看向伤口深处:”还是把带着锈迹的凶器。“
“至于这些四肢...肌肉收缩,血液渗入。是生前被锯断的。砖块和土地的血渍只残余些许,凶手是在别处将刘典籍杀害后拖到此处悬挂。”
“嚯,好生残忍。”林衔岁斜倚着身后石桌,悠然出声:“不过...这倒是让本官想起件多年以前的旧事。”
岳长青接话:“舜文帝力破大戎,将其七位将领砍去四肢悬于枯木示众,肢体摆于树根,作朝圣状。”
“后有画家将其描摹传于后世,名为七鼠拜王图,因风吹尸体晃动而出的吱呀声也被称之为木风铃。”
“世子爷好见识。”林衔岁不吝夸赞:“亥时杀人,再于子时将尸体搬到翰林院布置此景,想来现场还来不及处理。”
“且位置不会离翰林院太远。”岳长青也道。
话落,林衔岁侧目瞥向跪在一旁未被允许起身的魏从。
“指挥使,左金吾卫和大理寺的人已经在搜寻,还未传回消息。”上位者的目光如烈焰灼背,魏从下意识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即日起,翰林院修撰岳长青入大理寺协办此案,大理寺官员一律听从调遣不得阻拦。”林衔岁拂袖下令,魏从连半个字都不敢反驳,只连连应声。
岳长青眉间微蹙,还是开口问道:“指挥使大人,在此案中我还未洗脱嫌疑,按理也有可能是凶手,或许不妥...”
“那我会很期待岳世子要如何利用这机会脱罪。”林衔岁眉眼弯弯,像是极为欣赏般的开口。
转而,林衔岁起身走至魏从身侧:“魏少卿,别再让些小事情耽搁查案。”
“不然我会觉得自己选中个废物。”
魏从的脸色随着林衔岁最后落下的尾音而变得煞白如纸,他俯身拜了又拜,最后才从酸涩的喉间将字挤出:“微臣知错。”
待林衔岁离开,院中压抑的氛围才消散而去,之后是众官员轻缓拉长的呼气声。
“小世子,从现在开始就掏空脑袋好好查办此案吧,尽力让国公府免去丧事。”魏从被下属扶起,看向岳长青时多了几分怜悯。
“你很怕他?”岳长青有些明知故问。
“永昭国内只有两种官员。”魏从觉得有些好笑:“一种是顺应天策府的。”
“另一种...”
魏从斜睨了眼地上的尸体,转而拍了拍岳长青的肩膀便没再言语,但大家都知道他隐下的半句话是什么。
岳长青也没再多问,只又蹲回了尸体旁。
凶手刻意将尸体摆成七鼠拜王图的模样,要么是寻仇,要么就是要混淆视听。
大戎灭国至今已六十年有余,且平阳对身份排查极其严苛,要想顺利混入平阳再不留痕迹的潜入翰林院摆放尸体可以算得上是天方夜谭。
再者,若是复仇,不去刺杀皇亲国戚只杀这一个与大戎灭国毫无干系的典籍又有何作用。
那便只有一种解释。
有人要借此散布大戎怨魂杀人的传闻,以此来脱罪,或者隐瞒什么秘密。
岳长青探寻的指尖在断手的掌心处顿住,他眯眸。
“赌徒。”
“什么?”魏从疑惑。
岳长青将断手往魏从眼前送了送,给他展示手心处的茧子:“常握骰蛊所致的掌心茧。”
“大可不必...”魏从有些嫌恶的往后退了两步:“问过翰林院的官员了,刘承平日为人老实不善言辞,家中一妻一女也无丫鬟下人,生活简单,不像是个赌徒。”
“少卿大人!——”
一声高喝传来,魏从和岳长青循声望去。
“少卿大人,城西杨柳巷刘典籍家中...有两具女尸,是刘典籍妻子容氏和女儿刘素。”左金吾卫将士急急来报。
闻言的两人皆是一惊,顾不得再论赌徒之事就立马起身往杨柳巷赶去。
两刻多钟后,众人行将至刘宅。
烛火于黑暗中燃起的一瞬间,目光所及之处便尽是喷洒的血迹,再亮些,就能清楚见到被撕扯断裂的帐帘、破损的桌椅还有四分五裂的碗筷。
饶是魏从见过再多的大场面也难免被这扑面而来的暴戾残忍所震撼,许久,他随着空气一起静默。
岳长青就显得冷静许多,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径直顺着将士所指的方向去查看尸体。
容氏的尸体靠在角落,斜歪着脖子露出脖颈处的伤口,眼睛瞪大,嘴唇半张,像是惊愕所致。而刘素的尸体则趴伏在大堂,指尖染血,甲面翘起,结合尸体前的拖拽痕迹,明显是剧烈挣扎反抗拖拽行为导致的。
“身上有多处伤口,但致命伤都在颈部,与刘典籍一致。”岳长青道。
“恶鬼,难道真的是恶鬼索命!?”惨烈的场面着实吓到了几位将士,惊恐的议论声钻入了岳长青的耳朵。
“不是。”岳长青用笃定的语气打断,随即指向二人尸体旁的脚印:“触之不及的恶鬼可不会留下这么多的破绽。”
“有什么发现?”魏从迈步走进,用帕子微微挡住口鼻掩盖满屋的腥味。
“人为,他杀。”岳长青道。
“...说点我不知道的。”魏从无语。
岳长青耸肩:“麻烦魏少卿派人将尸体暂且安置,我还要进一步验尸确认。这里的动静这么大,还要劳烦魏少卿询问周围有没有人听到看到些什么,然后...”
“魏少卿的人可以先撤离这里了,人太多,别掩盖了其他的痕迹。”
魏从十分有九分的不爽,岳长青句句都恭敬,但句句都在下令,他可从没让一个小小的修撰指手画脚过。
不过,谁让他面前这位爷是国公爷独子陛下钦点的状元,还是指挥使亲口吩咐办案的人呢。
有这些名号加起来,官职算得了个什么。
“遵命,世子爷。”魏从阴阳怪气的应着,挥手让下属进来搬动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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