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皓，等等我！”马俊伟气喘吁吁地跑上前，一把揽住张子皓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让张子皓一个趔趄。“走，请你喝奶茶，新开的那家，随便点。”
张子皓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想挣脱。他和马俊伟从高中就是好友，太了解这家伙无事献殷勤的套路。“干嘛？”他语气生硬，心里已经涌起一阵熟悉的烦躁，像潮水般一**拍打着神经。又一个，他在心里默数，这已经是这学期的第几个了？
马俊伟嘿嘿笑着，脸上竟浮起一层罕见的红晕。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才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浅蓝色星空纸精心包装的方形盒子，上面甚至还系了个歪歪扭扭的银色丝带蝴蝶结。“子皓，”他声音压低，失去了平日的爽朗，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黏腻，“帮兄弟个忙，把这个……带给刘一诺。”
张子皓的郁闷瞬间顶到了喉咙口。当初刚入学，为了省却无穷无尽的打探和流言，他随口编造了刘一诺是他家远房亲戚，两人是“表兄妹”的关系。没想到这个临时起意的谎言如此深入人心，旧的麻烦挡出去了，新的麻烦却接踵而至——他成了所有试图接近刘一诺的追求者必攻的“桥头堡”。整个高中时代，他就在替她挡桃花和（被迫）帮她收情书中度过。
此刻，面对好友的“背叛”，他口气不由得冲了起来：“你有病啊？自己给她不行？非要绕我这一道？”
马俊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堆起更深的讨好，他双手合十，几乎是在拜了：“我哪敢啊！谁不知道刘一诺是出了名的冰山小花，谁的礼物都不收，我直接去不就是撞枪口吗？兄弟，你不一样啊！你是她‘哥’！你递过去，她肯定能收。帮帮忙，马上就毕业了，我再不表白就真没机会了！求你了！子皓！皓哥！亲爱的表哥！”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张子皓的神经上。他看着马俊伟那张写满殷切的脸，那股无名火在心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抓过那个“烫手山芋”，塞进自己书包里，硬邦邦地甩下一句：“下不为例！”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马俊伟在后面一连串的“多谢兄弟”。
周五放学，天色尚早，阳光透过香樟树叶洒下细碎的光斑。张子皓单肩挎着书包，双手插在裤兜里，倚在女生宿舍楼下那棵老槐树下，等刘一诺下来。那个精心包装的盒子像块烧红的炭，在他书包里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热量。
脚步声哒哒地传来，急促而轻快。他抬头，看见刘一诺从门口跑出来，微微喘着气，那束总是蓬松的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她脑后活泼地晃动，发梢划过阳光，染上一圈浅金色的光晕。就那样一下一下，仿佛不是晃在空气里，而是晃在他的心尖上，勾得那里空落落的，发痒，发虚，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毫无预兆地窜起来，催促着他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填补那片突然出现的空洞。
“喂！”他脱口而出，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高半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你跑什么跑？”话说出口，他才觉得这质问来得毫无道理。
刘一诺在他面前刹住脚步，微微仰起脸。夕阳的金光正好勾勒着她的侧脸，能看清她光洁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脸颊上那些在逆光下显得格外柔软的细小绒毛，像一颗新鲜饱满的水蜜桃。“我怕你等急了嘛，”她气息还不稳，眼睛亮晶晶的，“刚才收拾了一下东西。子皓哥，快走吧，蒋叔叔应该已经到了。”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扯住他的胳膊肘，就要拉着他往前走。
肌肤相触的瞬间，张子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平时打打闹闹习以为常的接触，此刻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让他心跳漏了一拍。那股催促他的冲动更强烈了，可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你……”他的眼神慌乱地游移了一下，最终落在了她肩膀上那根不知何时松开的书包拉链上，“你书包拉链……开了。”他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仿佛刚才所有翻腾的情绪，最终就只是为了凝结成这句毫无意义的提醒。插在裤兜里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指甲抵着掌心。
刘一诺“哦”了一声，反手去够，试了两下却没够到。“子皓哥，你帮我弄一下。”她很自然地转过身，把后背留给他。
“笨死了。”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抱怨，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真正的嫌弃，反而那点莫名的烦躁愈发明显。他伸出手，手指似乎有些不利索，笨拙地勾住拉起拉链。她的发丝有几缕散落在颈边，带着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他屏住呼吸，迅速两下扣好，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手。
“刘一诺！”前方传来几个女生的喊声。
一诺循声望去，眼睛一亮，是她的室友们。“子皓哥，”她转回头，语速飞快，“我跟沫沫她们说几句话，等下校门口找你啊！”说完，根本不等他回应，就像只快乐的小鸟，快步跑向了那群女生。
张子皓猛地被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毫不犹豫地离开，汇入同样穿着校服的人群里，越来越小，逐渐有些模糊。刚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疯长的藤蔓，变本加厉地缠绕上来，紧紧裹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滞涩感，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烦躁地猛地抬脚，踢飞了脚边一颗无辜的小石子。石子咕噜噜地滚远，撞在路牙上，发出一声轻响。他站在原地，目光却死死追随着那个几乎要消失的背影，嘴唇用力地抿成一条直线，插在裤兜里的手早已攥紧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为什么？为什么看着她就这样跑向别人，心里会这么……不得劲？像丢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张子皓！你发什么呆呢？走啊！” 前方传来刘一诺清亮的喊声，带着明显的疑惑和催促，隔着一段距离传来。
张子皓猛地回过神，像是大梦初醒。他有些仓促地、几乎是狼狈地应了一声：“哦！” 努力想压下心头那团混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和滞涩，最终只能有些负气地猛地转身，迈开步子，重重地朝着校门口方向走去。脚步沉甸，不像走路，倒像是在和谁赌气，又像是在拼命想要摆脱某种粘稠的、纠缠不休的情绪。
校门口熙熙攘攘，相熟的男生们已经聚在一起，喧闹地讨论着周末的球赛和游戏。他走过去，加入他们，耳边是熟悉的嬉笑怒骂，那些平时能瞬间点燃他热情的话题，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嘈杂得让人心烦。那股莫名的、找不到源头的冲动和烦躁，像一粒微小却坚硬的沙砾，悄无声息地落入他尚未完全明晰的心湖最深处，不容忽视地存在着，漾开一圈又一圈混乱的涟漪。
而他只是觉得，今天的夕阳格外刺眼，脚下的路走着格外……没劲。他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某种强烈的、无声的情绪压缩成一片嗡嗡作响的白噪。
是啊，子皓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才是那个隐藏最深、守在黑暗里的追光者。三年时光倏忽而过，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见证着刘一诺的蜕变。
他看着她的身量如抽条的柳枝般逐渐舒展修长；看着她那双原本清澈沉静的眼眸，不知何时悄悄揉进了潋滟的酒色，眼波流转间，荡漾得让人心慌意乱，眩晕莫名。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生怕管不住自己眼中泄露太多情绪，暴露了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疯狂滋长的念头。记忆中三年前那个被他惊鸿一瞥、尚显青涩的小果，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丰润耸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成为夜里辗转反侧时，挥之不去的燥热来源和旖旎梦境的素材。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她右眼角下那粒极小的、殷红的痣，像雪地里惊心一点相思子，烙印在他眼底，也烙印在心上。
他早已记不清这种复杂难言的情愫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悄然变质。也许早在最初那个混乱的午后，他无意撕破她衣衫、瞥见那一道惊心红痕的瞬间，命运的齿轮就已开始错位；也许是每周家庭聚餐时，听她眉眼生动地讲述校园趣事，她的声音像清亮活泼的溪水，叮叮咚咚，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鼓点，精准地敲击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也许是他被难题困住时，她凑过来，耐心又温柔地讲解，发梢偶尔扫过他手臂，带来一阵战栗的瞬间。
暗恋是一场彻头彻尾、无人知晓的潮汐，寂静地在深夜里汹涌涨满，淹没所有理智，又在天光乍现、理智回笼时，狼狈地急速退却，只剩下空旷的沙滩，证明着那场疯狂的淹没并非幻觉。他压抑着自己，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诺的梦想与坚定，她像一颗瞄准了靶心的子弹，摒除了所有可能让她分心的男女情长，至少在真正独立之前，她绝不会为此分出哪怕一丁点儿心神。
以前总听人说“坠入爱河”，他那时觉得这词俗气又矫情。直到亲身经历的那一刻，他才惊觉古人用词的精辟与残酷——“坠入”，那确实是一种盲目、失重、无法控制、令人恐慌的下坠，和坠入深渊的感觉一般无二。
实在被这种反复煎熬的情绪折磨得无处可逃，他最终点开了与远在澳洲的表哥张子文的微信对话框，笨拙而隐晦地诉说着这场无人知晓的暗恋带来的苦闷。
张子文那边似乎是深夜，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语气带着忙碌间隙的敷衍：“她喜欢你吗？”
子皓盯着那行字，沉默了。喜欢吗？应该是喜欢的。但不是他渴望的那种喜欢。她依赖他，信任他，习惯他，甚至会对他撒娇发脾气。但她也曾无数次明确说过，她欣赏的是成熟、稳重、有事业心的男人。他不是。
“你表白，她会接受吗？”张子文又问，一针见血。
“现在肯定不会。”子皓想都没想就回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痛得厉害。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急忙追问那个情场经验丰富的表哥：“哥，你说我到底该怎么才能追到她？你快教教我。”
屏幕那头的张子文失笑。年届三十的他，早已记不清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是什么感觉。游戏人间多年，他早已熟练运用自身的外形、地位和财富作为无往不利的诱饵，一个暧昧的眼神，一句挑逗的话语，一个奢侈的礼物，往往就能轻松达成目标。子皓这种少年人纯粹、热烈又无措的苦恼，在他看来，渺小得像大海里的一朵小浪花，幼稚得甚至有些可爱。他惯常信奉的是，感情若消耗精力，不如各取所需。
但面对表弟这份懵懂而真挚的煎熬，他在嗤笑之余，竟也生出一点遥远的羡慕。他知道自己那套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并不适用于这个单纯的少年。他难得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复道：“好女怕缠郎。等上了大学，不在一个学校，你放开手脚去追。有你们这几年青梅竹马的情分打底，再加上家里人的神助攻，只要功夫深，哪个小姑娘能逃得掉？”
隔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不够，又补上一句，带着过来人的现实与犀利：“既然你现在这么清楚没结果，就别浪费时间在这儿纠结内耗了。给我管住你那些胡思乱想的心，老老实实守在她旁边当你的‘好哥哥’。把时间精力都给我用到学习上去！小子，我送你一句箴言：女人只会仰望比她们强的男人，而不是俯视。到时候人家刘一诺考上顶尖的A大，你上个名不见经传的高职，你看人家还理不理你？差距大了，什么青梅竹马都是白搭！”
这段话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对着张子皓当头淋下。他脑袋里立刻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清晰的画面：光彩照人的一诺站在名牌大学的校园里，而她身边的同学则用嘲讽鄙夷的眼神看着他，窃窃私语：“看啊，刘一诺那么优秀，怎么找了个高职的男朋友？”“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想到这个画面，张子皓猛地打了个寒颤，后背惊出一层凉汗。所有翻腾的旖旎心思和烦躁苦闷，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现实和未来的恐惧压了下去。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杂乱的情绪全都呼出去，然后伸手，用力合上了桌上与学习无关的闲书，几乎是带着一种赎罪般的决心，翻开了厚重的习题集，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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